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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灯烛昏黄,暖融融的光缕漫过纸窗,在地板上映出朦胧的光斑。可空气却阴冷黏腻地裹在皮肤上。
林朝芳搓着双臂,牙关冻得直打颤。
冷不丁地,她突然听到了别的声音。
她猛地顿住,几乎算得上瞬间回头——
一秒。
两秒。
窗下的盆栽投出枝桠交错的虚影。
除此之外,木地板光洁如镜,连半片衣角的痕迹都没有。
她虚虚松了口气,后背却早被冷汗浸透,鬓边的乌发黏在脖颈,单薄的衣料紧紧贴住脊背,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湿痕,风一吹就泛开刺骨的凉。
林朝芳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方才……他们分明是往这个方向走的,怎么会凭空不见了?
窗户虚掩着,留了道指宽的缝,穿堂风便顺着这道缺口钻进来,卷起她发间系着的红丝绦。
丝绦在空中胡乱飘飞,好几次扫过肩头,都让她心头一紧,以为是有人悄悄凑到了身边,回头却只有那抹红在风里晃荡。
她双臂紧紧环在胸前,掌心反复摩挲着胳膊试图取暖,目光却不住地往四周扫,一颗心沉得发慌,那股子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静,太静了。
除了风穿过窗缝的“呜呜”声,就只剩她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风裹着寒气往骨缝里钻,裸露的手腕早已凉得发僵。先前在人声鼎沸的赌坊里,再冷也没有这般刺骨的寒意。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暗自嘀咕:这地方难道藏着冰窖?怎么脚底板总一阵一阵往上冒凉气,连带着心口都凉飕飕的。
林朝芳心头发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耳朵竖得像尖细的猫耳,连风掠过衣角的声响都不肯放过。
方才除了呼啸的风声,好像还掺着些别的——
那声音忽远忽近,呜呜咽咽的,像极了有人藏在暗处压抑着哭泣,又像破败的窗棂在风里发抖,时不时地来一下,让人心慌。
她正屏着呼吸,想辨清那哭声从哪个方向飘来,脚步却猛地钉在原地。目光直直望向暗廊尽头的风窗,后脊瞬间爬满凉意。
方才还在耳边打转的风声,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可脸颊上的触感却真切得很,一阵骤猛的风擦着皮肤掠过,力道大得掀动了耳坠,银饰“啪”地打在腮边,热辣辣的疼,怕是已经留下了红印。
她捂着脸,像是被人凭空抽了一巴掌。再看廊边挂着的灯笼,烛火却稳得惊人,连一丝晃动起伏都没有,暖黄的光团安安稳稳映着地面。
方才的那阵风,竟像是长了眼睛,单单只冲着她一个人来。
鸡皮疙瘩顺着胳膊肘往下爬,双腿像浸了冰水似的发颤,林朝芳再也不敢往前挪半步。
窗外的月亮被厚重的云层啃去大半,只剩圈朦胧的光晕。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血管却烫得像要烧起来的熔浆,在皮肤下突突地跳。
她甚至觉得身体里藏了只虫妖——那东西正钻进血管,啃噬她的血肉,却还不满足,非要挣破皮肤爬出来,狠狠咬住她的咽喉,让她连呼吸都发紧。
“不对……有什么东西藏在这里影响我……”
她紧紧握着佛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脑海里忽然撞进谢小道长那双冷峻的眉眼。
她仿佛又看见他坐在葡萄藤架下,手里捏着根光溜溜的教棍,薄软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那些生僻的咒文。
阳光透过叶缝落下来,在他袖口绣的歪歪扭扭的云纹上跳,连带着那些拗口的字句,都沾了点暖意。
林朝芳猛地回神,狠狠咬住下唇,借着那点刺痛稳住心神,一遍又一遍默念清心咒。等最后一个字落进心里,胸腔里的躁动总算慢慢沉下去。
她缓缓睁开眼,察觉周遭的异样早已消散,便攥紧衣角鼓起勇气,刚要抬步往前迈。
眼角余光却猛地扫到团黑乎乎的东西,四仰八叉地瘫在转角阴影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脚尖已撞上什么硬物,身子瞬间往前滑去!
“哗啦——”
清脆的声响炸开,佛珠从手腕脱落,滚得满地都是。那声音时而密集如急雨打叶,时而轻细似珠落玉盘,在空廊里荡出细碎的回响。
她踉跄着扑在地上,疼得指尖发麻,却先抬眼去看那些珠子。一粒圆润的佛珠正骨碌碌往前滚,直到撞上转角那团东西,才“咚”地停住。
她没心思细想,撑着地面忍痛爬起,把佛珠尽数捡起,数了数才发现少了一颗。
幸运的是,一粒佛珠从前方弹了回来——
可那原本清透的珠身,此刻竟沾着刺目的红,鲜血沾在上面,在地面上拉出一道又浅又淡的血线。
阴冷潮湿的黏腻感再次攀上肩头。
她浑身一僵,缓缓抬头,正好对上双了无生气的瞳孔,那颜色灰暗得像死鱼的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林朝芳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地发颤,猛地往后栽去。
尸体!方才还在和刘二麻子对话的人……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更古怪的是,那具尸体的胸口还在汩汩往外冒血,暗红的血珠顺着衣料往下淌,在地上积出小小的血洼——显然刚死没多久。
她方才在这廊下磨磨蹭蹭走了好半晌,脚步放得极轻,耳朵也一直竖着,却连半点儿挣扎、呼救的声响都没听见。
这妖物究竟有多厉害?竟能杀人于无形,连一丝动静都没留下!她越想心越沉,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她下意识摸向右手腕口。
……佛珠已经毁了,她失去了能与谢小道长交流的唯一物件。
林朝芳飞快地捡起那枚带血的佛珠,往身上仔细地擦了擦,收在怀里。
说不定以后能修好。
她伏低身子,正要出门通风报信,可转角回廊的房间,却恰好传来一道低低沉沉的女子哭泣声。
是陷阱吗?
林朝芳握紧脖子上的玉葫芦,骤然松手,低头去看掌心,掌心被烫得泛起一片薄红。
当真……有问题。
林朝芳撒丫子就跑,跑到一半的时候,那哭声愈发大了,甚至还含着几分惊恐。她越听越觉得那声音不像妖怪的,反而像人的。
若那屋子里的真是人……
林朝芳站在原处,犹豫片刻。
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冲到房门前。
屋内果然传来一阵阵呜咽声,她深深吸了口气,攥紧的拳头泛出白痕,接着猛地抬起脚,卯足了全身力气踹向木门!
“哐当”一声闷响,门板应声裂开。
漫天灰尘瞬间腾起,呛得人睁不开眼。
云层将月光彻底笼罩着。
房间除去杂乱无章的稻草和柴火外,便是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而另一头,便是那刘二麻子。
此时他紧紧地贴在墙面,双腿打颤,目光死死地落在她的身上,似是也被吓了一跳。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正咕噜咕噜地转着,他手上那把尖利的刀子还在滴血。
林朝芳不由后退几步。
刀刃细长,刀身宽长。
她曾在菜市场看到过,是屠宰活物里最常用的那种,轻轻一剖,连牛那般坚韧的皮肉也会轻而易举分离。
墙角那团瑟缩的身影还在动。
姑娘双手被粗绳反绑在身后,泪水噙在泛红的眼眶里,可怜极了。
但她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血……只有可能是外面那男人的。
所以是刘二麻子杀了他?
林朝芳皱眉,思考着这种可能。
不对,他没有这个胆量!
刘二麻子那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睛像钉死般盯着她。眸底流露出来的情绪……不像是撞见行凶时的慌张,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
林朝狐疑地盯着他,看着他用那把尖刀划过自己的臂膀,嘴巴止不住地啜嚅,发出几声急促的“呜呜”声。
他怎么自己在伤害自己?
林朝芳顾不上那么多,飞快替姑娘解开了绳索,试图问清方才发生了何事?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外面的男人为何会倒在血泊中,而面前的刘二麻子,为何又不按常理出牌,甚至要拿刀子割自己?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姑娘拼命摇头,眼眶里的泪珠子不要命地甩了出来,双腿蹬着还要后退。
林朝芳见得不到再多讯息,便不再将希望放在她身上。
柴房内干燥的空气中弥散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目光所及处,刘二麻子身上血肉模糊,哪里还能看出是个人的模样?
林朝芳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她应该跑出去向谢道安求救,亦或者,阻止他接着伤害自己。
可她却没动,目光一寸寸地落在男人满身的伤口上,无动于衷。
她想起了茶摊众人对他不约而同的评价——
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
“朝芳!你今天……别来我家了。”
“为什么呀?小玉,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
孩童时代的林朝芳鼓起嘴巴,活像只受了气的小河豚,气鼓鼓地瞪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不加掩饰地表现自己的心情。
“这回考试没考好,我爸妈都很生气,不许我再玩了……”
穿着粉衣服的姑娘扯着袖口支支吾吾道。
明明是夏季,她却穿着长袖长裤,别人都说她是怪胎,可林朝芳就是喜欢和她玩,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好看啦,肉嘟嘟的脸,圆溜溜的眼睛,一对柳叶的细眉,笑起来还有酒窝……虽然她也有,但是她就喜欢小玉对自己笑,别人的酒窝就是比自己的好看!
“可是你都考了98分了!还是班上第一名呢,这成绩给我,我就要被夸上天了,怎么还会挨骂呢?”
“……抱歉,朝芳,我下次去你家玩好不好?你别生气了……”,小玉为难地看着她。
林朝芳努起嘴巴,像只涨满了气的河豚。
一旦她提议要去小玉家玩,小玉总是找借口,结果回回都是在她的家玩。她家太无趣了!她也想躺在小玉的房间看漫画书,和她趴在地板上拼拼图,一起画画。
这回又是如此,林朝芳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跑走了。
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找小玉。但上课时,她总是在偷偷看小玉,放学回家后,她都故意走在小玉前面,像只昂首挺胸的小公鸡。
但小玉没有一次主动朝她搭话,这令林朝芳只能暗自生闷气,气得晚上都睡不着。
可生气归生气,又不是真的不和她玩了,想通了也就好了。
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独幢的自建房,都有院子。乡下嘛,大门只有晚上才会上锁,一般都是敞开的。临到约定时间,林朝芳站在她家门口,却好奇地发现她家的院门反常地闭紧了。
她抱着妈妈塞给她的一大堆零食,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推开结实的门儿。
林朝芳想清楚了,她们是朋友,或许小玉是喜欢她家,所以才会一直选择她的家当做秘密基地呢!自己这么做太自私啦,她要向小玉道歉,这样她们就可以像从前那样一起玩啦!
她兴高采烈地想,方要进去,可院子内却传来大黄狗狂烈的叫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男人气如洪钟的大吼声。
林朝芳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但又好奇心作祟,趴在门口朝门缝里看。
满地绿色啤酒瓶的碎渣,一向温顺的大黄狗正冲着男人,凶狠地露着它的獠牙。
“你这畜生!”
那男人,小玉的老爸狠狠地踹过大黄的肚皮,大黄咻得一下,被踹翻了,在土里打滚,溅起一院子的灰。
“爸爸,别打大黄……”
小玉从地上爬起来,想要阻止,可是被甩了一巴掌,径直倒在了满是玻璃碴的土里,脸上全是血。
“老子不仅要打这只畜生,还要打死你!”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小玉为何连夏季都穿长袖长裤,为何向来温顺的大黄,在一看到小玉的父亲便会露出獠牙汪汪叫。
林朝芳站在门口,瑟瑟发抖。手里的塑料袋普通一声掉下来,里面装了很多她喜欢吃的零食,当然有一大半都是小玉喜欢吃的。
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林朝芳不要命地跑回家,胸腔像只破破烂烂的鼓风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可是当他们听到小玉被挨打时,不约而同地都停了脚步。
“那是别人的家事……我们也不好管呀!”
“可是小玉会被打死的!叔叔会打死小玉的,我听见他这么说了!”她哭着拔高音调。
林朝芳看见大黄的牙齿都被踹断了好几颗,掉在土里混着血沫,它的腿也受伤了,连站起来都困难。
泪眼朦胧中,眼前的大黄忽然换成了小玉,小玉被踹得撞到树上,她痛苦地捂着肚子,牙齿从她的嘴巴里脱落,脸上挂着啤酒瓶打碎的玻璃碴,在地上疼得打滚,爬也爬不起来。
“那可是他养了十年的亲闺女,怎么可能会打死的呢?”
爸爸妈妈还在安慰她。
林朝芳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流了下来,撕心裂肺地吼着,“我看见小玉身上全是血,疼得在地上打滚,她要死了!要被打死了!”
……
林朝芳目光沉沉地落在那酷似小玉父亲的男人身上,面上瞧不出半分波澜,唯有眼底的寒意一寸寸凝结。
一秒,两秒。
她陷入自己的回忆无法自拔,心中源源不断地升起浓烈的恶意。或许连她也没意识到,为何久远的记忆恰好此时再现。
“朝芳,你怎么……”
低沉沙哑的声线自身后传来,林朝芳微顿,回过神便见谢道安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眉峰轻蹙,似是对眼前的场景满心疑惑。
他自然将刘二麻子的一举一动落入眼底,甚至敏锐发觉他受妖物所控,正要拔剑相助。
林朝芳看着尚未断气的刘二麻子,脑海划过小玉满脸是血的模样,她心中无端生出极大的恐惧,蓦然开口。
“谢小道长,你……可以不救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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