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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套上骡子赶上车,阿杰腰包里揣上新挣的钱,带着阿浩去县城,买东西,送阿浩去学校。
仍旧是阿浩安安稳稳坐在车上,阿杰顶着风坐在前面赶车。
中学给提供住宿,阿浩有点可惜自己的新席子,买来统共睡上没几天。
但显然,阿杰并不觉得可惜,他兴致勃勃地赶车带着浩儿,直奔翠峰公社的供销社。
供销社的货物,都是外地产的金贵物,码放在玻璃柜台里,又漂亮又稀罕。
阿杰平日是不会进供销社大楼买东西的,今天他破天荒头一遭,毫不吝惜。
他给阿浩买钢笔、墨水和塑料皮的笔记本,这都是高级文具,花了好几块钱。
阿浩去帮邻家张婶子写信时,阿杰就看出来了,浩儿拿着英雄钢笔爱不释手。
这笔是上海产的,除了有亲戚朋友寄回来,也只有供销社有卖了。
“哥,我不要,别花这个钱,你挣钱不容易……”
阿浩扯着阿杰摇袖子,看着这些东西的标签价格,他就已经咋舌打怵了,实在不舍得买。
“当教师,要钢笔,哥哥,想给浩儿买……”
阿杰心里骄傲自豪,又感动宽慰,浩儿哪是心疼钱哩,他是心疼自己。
“贵了,买这个也行……”
阿浩指着另一边的蘸水钢笔,这个便宜,只是不如吸水钢笔写起来干净利索,也很好了,阿浩有这个就知足了。
拉扯间,售货员也看出来了,这个聋子哥哥,是对自己弟弟真心实意好,这个弟弟也实实个疼哥哥,拼命拦着不让买。
两人这份情意,不由得让外人看着也羡慕。
供销社离翠峰中学就不远,正说话,马老三不知什么时候溜达过来,看见了哥俩,憋着一肚子坏水又凑上前。
阿杰阿浩也看见了马老三,他们对这家伙没有好感,本不想理他。
偏马老三骨头轻,非要在哥俩面前嘚瑟嘚瑟,打压打压。
谁让阿浩眼里只能看见他那个聋哥哥,他马老三哪里比不过。
“我要推荐去上大学了!”
闻此言,阿浩一愣,反应不过来,几乎听不懂马老三在说啥。
马老三鼻孔朝人,凑近一步,盯着阿浩白白净净的脸。这脸蛋凑近了看,有点肉乎圆,还粉嘟嘟的,比大姑娘都细嫩。
马老三斜睨着眼、咧着牙、挺着胸炫耀,也是想让阿浩看看,自己有本事着哩:
“上大学,听说过吗!土包子,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上头说公社修水库有功,给名额推荐大学生。你政治不过关,你哥哥还揍我,活该!我过关,哪哪都符合条件,让公社推荐上大学了,过几天就走!美着哩!恁就羡慕吧,轮不着你!”
阿杰把弟弟往身后带了一下,挡在前面,眼神又黑又冷,仿佛随时要再揍这混蛋一次。
阿杰人狠话不多,死盯着马老三就撂了一句:
“滚!”
马老三被这气势压着,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气焰瞬间就不嚣张了。
碍于阿杰的硬拳头,他上次挨揍的地方还疼呢,也不想次次在阿浩面前丢丑吃瘪。
马老□□了一步,推开供销社门就要撤,不过依旧回过头奚落阿浩:
“阿浩,你生瞎了眼,也不看看应该抱谁的大腿!再这样傻活着,你就窝在这个山旮旯里,做个代课的民办教师,挣你那四块三毛钱,跟你那聋子哥哥过一辈子吧!”
马老三脚底抹油跑地快,留下阿浩阿杰在原地,听着他杀人不见血的刻薄话。
透明的水滴落在玻璃柜台上,阿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哭了,又赶快背着身子偷偷抹去。
阿杰对着别人再怎么厉害凶狠,对着阿浩的眼泪就有多么手足无措。
“浩儿,浩儿!”
他喃喃重复着阿浩的名字,想给他擦一下眼泪,又觉得黯然,又觉得痛苦,又深深无力。
他默默把钱交了,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了刚刚那些,争执不下要不要买的东西。
他拉起阿浩的手,把人带着走了出来。他又把阿浩安坐在车上,到了翠峰中学拿出介绍信。
阿杰把行李物品都给阿浩送进宿舍,忙上忙下给阿浩挂帐子,铺苫子,整理床铺,收拾好所有东西。
“哥,别忙了。我自己来。”
阿浩鼻子红彤彤的,声音嗡嗡的,带着浓重的哭过后的鼻音。
阿杰怎么不知道,上大学意味着什么。
阿浩,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推荐上大学,永远成不了工农兵学员。
就像自己,扑身在黄土里,泥打鞋,汗打衫,世道不公,翻不了身了。
阿浩根本拦不住阿杰,他忙忙碌碌脚不沾地,还去锅炉房给阿浩打了一暖瓶的热水,把搪瓷缸子放在宿舍瘸腿的破桌子上。
都收拾好了,阿杰沉默了片刻,低下头看着千层底的蓝布鞋鞋面:
“我回了,浩儿。得空,常回家,给你,弄吃的。”
阿浩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阿杰。他心里难受,突然破天荒地奢愿,若是哥哥能抱抱自己,该有多好。
可阿杰扭头走了,并没有什么安慰人的软和话,阿浩伤心的更厉害,难道哥哥就把自己丢下了,抛掉了一个负担吗?
阿浩想冲上去质问,又胆怯了,停住了。他有啥资格,哥哥一家收留他,仁至义尽。
自己的前途命运,并不是哥哥的本分,藤萝系树,哥哥待他,已经都是情分,他不该再这么软弱,应该坚强,不可以再贪心了。
阿浩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听见外头开伙饭了,就抹了一把眼睛,打算去打饭吃饭。下午就该报到、备课了。
打开那个搪瓷饭缸,阿浩却呆住了,捂着嘴,眼泪一串一串顺着手背掉下来。
白搪瓷饭缸里面,一摞三斤五斤的粮票,一摞零零碎碎的钱。加起来,这些东西可不少了。
票和钱上头,还压着两颗泛着甜甜奶香的大白兔奶糖。
阿浩一边哭想,哥哥啥时候买的糖,是在供销社吧,上海的稀罕糖果,只有那里有。
阿浩不想哭,可是泪窝子实在浅。他心里头暖暖的,哥哥已经用他的方式,给了自己最扎实的拥抱。
情与厚道的人处,话说给懂的人听,哥哥不说话,但情他早该知。
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他是哥哥最疼最爱的弟弟。
他朦朦胧胧地想起村里当初传的闲话,哥哥掏了老婆本,把他换回来,对他还那么好,真像是养了一个小媳妇。
是啊,他多大的人了,不知羞,还让哥哥当成小娃娃小姑娘一样哄着,给买糖吃,给钱花。
阿浩脸红了,又害羞又慌张,心里头又甜又砰砰跳,都不知道是怎么晃晃悠悠去吃饭,去教书的。
阿杰偷偷藏在校门口,看着窗户玻璃那边的阿浩,似乎不哭了,还出来打饭吃,终于舒了一口气。
两颗糖,就把他的浩儿哄好了,阿杰心疼地难受,又软地一塌糊涂。
坏人作孽,浩儿不能上大学,再有机会,他一定要想办法,拼出命来,也让他的浩儿去上大学!
教书的日子,转瞬即逝。
阿浩三天回一次家,哥哥对他依旧是默默的,无声无息,毫不张扬地,实打实地好。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几天碰一次面,阿浩反而有些惦记阿杰。
在灶屋刷锅刷碗时,两人的手在盆里偶然碰到,一触即分,面上都有点难以察觉的不自然。
这样的日子,平淡温馨又有点甜意。阿浩有时候想,也好,就这样吧,怎么不是过一辈子。
夏去秋来,平地一声雷!
10月份的一个下午,翠峰公社的大喇叭嘶喊着从祖国心脏传来的新闻。
国家恢复高考了。
阿浩还在灶屋刷着中午吃完的饭碗,听地不真切。
直到广播播放了三遍,阿浩才听明白了,手里的碗,滑进水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爹,您听到了吗?是真的吗?今年恢复统一招生了!”
阿浩跟陈老爹说完,陈老爹激动不已:
“是,听地真真的,恢复高考了!”
阿浩和爹的欣喜喜悦,让阿杰瞬间弄明白了,他听不见的这个广播,到底在说什么。
阿杰心里震撼,国家,恢复高考,那,浩儿,是不是可以参加!这是十年来,第一次重新出现的曙光。
不过,欣喜过后的陈老爹又有点担心,阿杰说过,阿浩上次没能推荐上大学,那……考大学,不是更难吗。
阿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离考试时间只有两个月了,他离开高中知识太久了,二也没有任何一点高中教材,三他的情况能不能报名还不知道。
阿浩想找哥哥说说,却发现,哥哥已经不见了踪影。
刚刚还在的,怎么一眨眼不见了。
阿浩跑出门去,左右的路上望。天上的黑云乌压压地堆过来,狂风开始卷起地上的黄土。
秋雁南飞,高高低低排成行,在苍黄的天空中,穿云裂石,飞越长风万里。
这是要下雨的征兆,哥哥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黑了,阿浩焦急地等在家门口,阿杰还没回来,一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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