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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蕊
第二天晌午,栖蝉院西厢的槛窗半开着,几支晚菊的清影落在碧纱窗上,平添了几分寂寥。
一阵暖融的香风随着脚步声卷入,是祝寰来了。
她解下斗篷,石榴红的裙裾像一团明艳的火,然而一进门,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停留——案头摊开的族谱誊本上,“宋清芜”三字用朱砂圈出,异常醒目。
但她却只提着来意:“原说要下帖子请你,偏又听你身子不爽利,可把我担心坏了。今早庄上送来两筐顶好的金丝蜜柚,我就厚着脸皮,不请自来给你送些尝尝鲜,也瞧瞧你到底如何了。”
她语气亲昵,带着真切的关怀。
说着,又顺手揭开食盒盖——新剥的蜜柚冒出鲜甜。
两盘柚肉全端了出来,投来的目光含着笑意:“秋燥是伤人,不过你这‘吃坏了肚子’,是节气闹的,还是……那日在宫里吹了冷风?”
宋清徵回以一笑,拎起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娴静的为她斟茶:“劳姐姐挂心。姐姐带了鲜果来,也尝尝我这新焙的菊花茶?”
祝寰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定了定神。她看着盏中舒展的淡黄色花瓣,忽然抬眸,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这是……那日宫里摘的雏菊?你倒是有心。”
“姐姐舌头真灵。”宋清徵用小银叉叉起一瓣对方带来的蜜柚,莹润的果肉在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她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斟酌,终是抬眸,问出了盘旋已久的担忧:“那日旧疾发作得急,腹痛如绞,只得先行告退,实在失礼。不知灵毓殿下……可曾怪罪?”
问完这句话,她看向对方的脸。
只见祝寰慢条斯理地撕着柚瓣上的白络,动作优雅如常:“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心胸宽广,哪会为这点小事挂怀。”
她话音停住,琉璃茶盏在手中轻转,折射出晃动的碎光,“倒是淑妃娘娘听说你病了,特意遣了刘太医去芳园瞧你,可等太医到了,你人早离宫了。娘娘还念叨,说宋三姑娘瞧着单薄,要好生将养才是。”
一丝尴尬与感激涌上心头,宋清徵垂了眸:“是妹妹失礼了,累娘娘和姐姐挂念。那日腹痛是真,如今外间传的这‘病症’……”
她推开槛窗,让微凉的秋风灌入,吹散胸口的窒闷,也吹起了案上誊本的纸页。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自嘲:“是妹妹失礼了,累娘娘和姐姐挂念。那日腹痛是真,如今外间传的这‘病症’……”
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却是托词。从宫里回来那晚,我那位好婶母就买通看门婆子,在我新做的秋衣夹层里缝进了朱砂粉,紧跟着,厨房又‘好心’送来一碗掺了剧毒的杏仁酪……若非我外祖母留下的医书识得那毒物,此刻怕已……”
她没再说下去,但袖中微微发颤的手指,泄露了她彼时的后怕与此刻的愤怒。
听了这话,祝寰眼中瞬间漫上惊愕,她随手将琉璃盏往案上一搁,杯底正正压住了那个朱砂名字。
“原只当你旧疾沉重,不想竟遭了这等毒手!”她声音里带着愤慨,随即又化为无奈,“本还想让你帮我拿个主意,眼下看你自身都难保了,倒叫我开不了口。”
“姐姐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宋清徵的手臂搭上冰凉的窗沿,微风拂面。
她听着话音,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我婶母下这种死手,明面是阻我入宫参选,实则是想给她亲闺女腾地方,好嫁进柳家。可惜,”她侧过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好友,“她打错了算盘。让我猜猜,祝姐姐今日来,是不是……也不想上那名册?”
祝寰唇边绽开一抹被看穿的、无奈的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躲过?”
她顿了顿,再拈起一瓣蜜柚,“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位五妹妹闹出那等丑事,礼部采选名录上,她的名字怕早被朱笔划掉了。就算你被她娘算计倒了,这‘富贵’还能落到她头上不成?柳家难道真会要她?”
宋清徵托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啜饮,感受着菊花的清苦回甘,坦然道:“她不是要送女儿上采选名录,是要逼我认下卢家的婚约。这样,她亲生的女儿,才有机会嫁进柳家。至于柳家……”
她轻轻摇头,“流言如刀,柳家此刻怕是避之不及。至于柳大郎,”她想起柳惟恒清冷的眉眼,“也非任人摆布之辈。”
祝寰咽下清甜的果肉,眉头微蹙:“可眼下这光景……你五妹妹的名声,怕是嫁谁都难了。柳夫人那般人物,岂能容她?”
宋清徵心里无声叹息,收回探出窗外的手臂,指尖沾了些许风中的微尘。
“那明日贵妃娘娘的品香会……你这‘病’着,还去么?”祝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忧心忡忡。
宋清徵回身放下茶盏,唇边弯起一丝极淡却坚定的弧度:“去。自然要去。我这不是还剩半条命么?正好去会一会那‘富贵’。”
她声音压得更低,眼睛意有所指地看向祝寰的宽大袖口,“至于姐姐所愁之事——也未必没路可走。或许……届时还需姐姐帮我一个小忙,递个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她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袖袋。
祝寰眸光一闪,立刻领会,郑重点头:“只要能帮得上,你尽管说。”
一阵穿堂风忽地卷起誊本的纸页,簌簌声里,几粒金桂悄然飘落。
栖蝉院东角门吱呀合拢时,檐角的惊雀铃在渐浓的暮色中依依招手。
宋清徵站在游廊暗影下,目送那袭泥金的裙裾转过影壁,消失不见。
回到暖阁,画案上放着祝寰用过的琉璃盏。杯底压着的那个名字,在摇曳的烛光里,格外刺目。
“荣安堂那边……关于张嬷嬷,锦穗姐姐可有什么话传来?”宋清徵移开茶盏,指尖拂过“宋清芜”三字,问侍立一旁的芙云。
芙云摇头:“太夫人一切如常。锦穗姐姐只说张大管事那边回报,张嬷嬷家确有嫁女一事,只是地处偏僻,详细情形还需几日才知。奴婢带了锦霞过去,也没探出别的。”
“嗯。知道了。”宋清徵不再问,目光转向衣柜,“去把柜子里那两件海棠缠枝纹的夹衣拿来。”
两件衣裙摆在眼前——前些日子上身的那件,海棠花蕊透着温婉娴静;另一件簇新的,颜色更鲜亮,缠枝纹路也更繁复华丽。
……
晨光初透,寒气未消。舒月捧着烧得正旺的珐琅手炉进屋,见那件新衣已穿在主子身上。
“姑娘穿这身……颜色会不会太鲜亮了?”舒月有些担忧,转身要去拿素净的月白披帛来配。
“不用。”宋清徵抬手止住,唇角噙着一抹挑衅的笑意,“今儿要见的,又不是庙里泥塑木雕的菩萨。艳点儿……正好。”她要让某些人看清楚,这“催命”的富贵,她接下了!
荣安堂前落叶未扫,在晨光中泛着金边。
宋清徵转过影壁,便瞧见宋清芜已立在滴水檐下——那一身绯红织金氅衣与赤金红宝步摇,华贵逼人,与荒园那个怯懦的庶女判若两人。
“给祖母请安。”宋清芜稳稳捧上茶盏,领口精致的缠枝莲纹随着动作优雅舒展,姿态从容。
宋老夫人接过茶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点点头:“嗯。芜姐儿既已入了嫡谱,往后也该跟着多见见世面。”
转而又对她们嘱咐,“今日你二人同乘赴宴,才显我宋家姐妹同心。”
车门“哐当”一声合拢时,狭小的空间里,宋清芜鬓边步摇的长穗扫过车帘,洒下细碎却刺目的光影。
“还没贺喜大姐姐,终是夙愿得偿。”宋清徵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逝的街景,语气听不出喜怒。
宋清芜腕上的翡翠镯子磕上手炉,发出清脆的“叮”声,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托祖父的福,也托妹妹的‘成全’罢了。”
就在这时,车轮猛地碾过一道深沟坎,车身剧烈一晃。宋清芜惊呼一声,本能地抓住身边人寻求平衡。
借着这股力道,宋清徵广袖微滑,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从袖袋中滚落出来,掉在两人之间的锦垫上——
正是宴请小王氏的前一日,宋清芜“推心置腹”时交给她的那瓶所谓“助力”迷药!
“你!”宋清芜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她急促质问,“这东西竟然还留着?你带它进宫做什么?宋清徵!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怕的不仅是牵连,更怕宋清徵真在宫中用此药做出无法挽回之事,彻底搅乱她的计划!
宋清徵看清她眼底的恐惧,心中冷意更甚。
她用力甩开被攥住的袖口,俯身拾起瓷瓶,语气不禁带上一丝嘲弄,:“大姐姐在怕什么?此物,不是你当日所赠,言称‘以备不时之需’么?妹妹不过是谨记姐姐‘教诲’,随身带着罢了。”
车厢内死寂片刻。
宋清芜胸口起伏,死死盯着那瓷瓶。
半晌,唇角才勾起一抹僵硬的弧度,整理裙摆的动作恢复了刻意的优雅:“也罢。想来三妹是聪明人,总该知道什么地方该做什么事。这宫里的水,深得很,莫要一时糊涂,害人害己。”
马车恰在此时稳稳停住。宫门前,祝寰正扶着侍女的手下车,一袭青莲色斗篷在晨光中光华夺目。
“昨夜没睡好?脸色瞧着还是不大好。”祝寰径直上前,无视一旁珠光四射的宋清芜,一把握住宋清徵冰凉的手。
就在两人手指交握的瞬间,宋清徵指尖微动,借着衣袖和对方掌心的掩护,将那小小的青瓷瓶迅捷地滑进那青莲斗篷的暗袋里。
眨眼之间,那微小的重量脱手。她迎上祝寰了然的目光,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也就在这时,宋清芜忽然上前一步,将手中滚烫的暖炉强硬地塞向二人交握的手间,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三妹这旧疾总不见好,倒叫旁人忧心。这暖炉,妹妹拿着暖暖手。”
炉盖倏地被热气顶开缝隙,一股灼热气流猛地扑向宋清徵的袖口!
她心中一惊,正欲后退,却见祝寰手腕灵巧一转,已稳稳托住炉底,顺势将暖炉推了回去,累丝金蝶的翅尖几乎擦过宋清芜耳畔。
“从前只知宋大姑娘绣工了得,不想照顾起人来心思也这般细致。”祝寰笑意盈盈,却带着疏离的屏障,“我同她的事,就不劳大姑娘费心了。”
宫门“吱呀”一声,沉重地打开,露出里面幽深的宫道。
宋清徵最后看了一眼宋清芜那强作镇定却难掩阴沉的脸色,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随着祝寰,一起踏入了那重重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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