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锁雀

　　慕容枭，表字……
　　昭回。

　　屋外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雨，秋风带着细雨往窗棂上打。

　　忽然之间，赵静嘉有种方才一切皆为梦境的错觉。从初次见面到现在，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如临冰窖的寒意。她不知晓“昭回”二字代表什么，可看着他扔了狼毫愤然离开的背影，也明白，对于这个表字，他心里带着气。
　　不，不仅是气。
　　还有……恨！

　　他走得急，连门都没有关，以至于斜风细雨往屋里飘时，她不由得浑身一凛，愣怔许久。侧身扫过屋内所有，视线在架子上的那一堆堆书里堪堪停下。原是以为识字看书不过为了弥补幼时遗憾，如今心底却是萌生了新的想法。

　　依雪撑着伞进来，另一手还拖着一盘荷卷放在书案上。

　　“上次在潇平堂看小夫人多吃了几块，少爷便让奴婢去学了。”
　　“倒也不是爱吃。”
　　赵静嘉拿起荷卷往嘴里送，那日初次前往潇平堂与众人一同用膳，心头拘谨，见着哪样方便就多吃两口罢了。
　　依雪不明就里，宽抚道：“总归少爷是惦记着小夫人的。”

　　待荷卷吃完，她又连着几口清茶下肚，便又坐回椅子，学着方才他教的方式写字了。
　　说来好笑，大字不识几个，看起来却是认认真真，有模有样的。

　　依雪站在一旁伺候着，在昭平府做工的下人都是识得几个字的，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晨懿”二字，不禁疑惑：“小夫人，晨懿是哪家姑娘？名字真好听。”

　　听言，赵静嘉勾唇一笑：“不是哪家姑娘，是少爷给我取的表字。”
　　“当初泠汐少夫人入府，因没有表字被其他两位少夫人嘲笑许久，少爷知晓此事也未曾为她取过表字。大家都道少爷宠爱泠汐，可奴婢看来，他对小夫人您才是真心实意的好。”

　　提及泠汐，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清清冷冷的面孔。总觉得她身上透着的那股生人勿进的气息与少爷别无二致，大抵两个人相处久了，的确会相似许多。

　　“依雪，你知晓少爷的表字吗？”
　　垂眸盯着纸上带着他浑身愤怒的黑字，似是无意地问。

　　依雪摇摇头表示不知，甚至从未听过少爷有表字一事。
　　之后又蹙眉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道：“奴婢想起，曾经被差到仇平苑做杂事时，无意听老爷喊过少爷‘昭儿’。当时奴婢还疑惑，老爷是在唤谁呢。”

　　昭儿。
　　昭回。

　　赵静嘉眉眼垂得低低的，指尖捏着狼毫微微用力，亦不接话。

　　大户人家每每谈及表字皆藏着父母长辈期待愿景，他亦给自己取了“晨懿”这般温暖美好的表字。可独独提及自己表字时，眼底翻涌的怨怼教人通体发寒。
　　她努力地想，对着书案上“昭回”二字微微发怔。想要揣摩其中缘由，可偏生以她这样的学识认知，连窥探打听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接下来的今日，慕容枭都未曾踏足竹砚阁半步。除却吩咐依雪不让她离开竹砚阁，一日三餐送来吃食或药油外，她亦不知他半分消息。

　　依雪解释：“这几日少爷不曾归府。”
　　她执笔的手轻顿，须臾，才将没写完的字继续写完。

　　以前不解读书人为何愿意终日埋首书案，与笔墨为伴便足以度日。可这几日悠闲，以笔打发光阴时，终是逐渐明了个中情趣。自他愤然离开到如今已有几日，这些天来，心底那股子愤愤不平惴惴不安，竟都在这笔起笔落里慢慢消磨殆尽了。

　　“奴婢悄悄向祝圭打探过，近日军中繁忙，少爷才未曾回来。”
　　“依雪，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云梧苑的事，我们议论不得。”

　　自始至终，她脸上都浮着淡然。
　　依雪听她这样说，虽是不知道发生何事，可还是噤了声。

　　晚膳时分，小厮传来消息，老爷邀各苑主子前往潇平堂。

　　闻言，她才长长叹口气。
　　这大抵是几日来，她脸上唯一泄露出的情绪了。

　　不耐，不愿，更不喜。

　　慕容老爷分明对她带着情绪，霖铃轩三位少夫人亦是不愿见她，一顿饭吃着只会是越吃越饿，越吃越憋屈。如此想着，往前走的步子也不自觉地放慢了些，抵至潇平堂时桌上已经摆满了佳肴，而其他人都已经乖觉坐着，见她进屋，眼神纷纷落在她身上。

　　似是……专程等她那般。

　　分明按着规矩到的，可当这些眼神落在身上时，她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给老爷请安。”
　　在依雪的搀扶中跪下，半晌得不到对方的回应。

　　慕容老爷不说话，她便只得这样跪着。

　　“好不容易养好的腿，若是又跪伤了，倒是可惜了那些药。”
　　说话的是慕容枭。他拿着筷子一面夹菜，一面又对着她责备两句，“下次记得早些过来。”

　　少爷发话让她起身，慕容老爷也就不在追究她来迟一事，冷声让下人布菜。

　　一顿饭如预料那般，吃得索然无味。
　　除却面前那盘不知为何物的山珍海味，她多夹了几次，其余的一概未沾。

　　偶尔听见慕容老爷对宋星霏与顾曦和说两句体己话，大概是天气转凉注意身子云云，就连一向冷淡的泠汐都照顾到了，唯独不与她说半句话。
　　这般也好，他当她不存在，她也懒得应对。

　　晚膳在一片“祥和”中度过，放下筷子的同时才将垂了许久的头抬起来，跪别慕容老爷。然后，得了他今日的第一句问候：“腿伤……好了？”

　　“好了。”
　　她如实回答。
　　不过是些皮外伤，将养这么多天，不好也难。

　　“你这身子可金贵，好几条命抵着呢。”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阴阳怪气。
　　加之慕容老爷尖细的声音，就更具讽刺了。

　　“昭平府里的人，若是不金贵，那旁人该笑话孩儿这个堂堂镇国将军是个窝囊废了。”

　　气氛在慕容枭起身的那一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泠汐对着宋星霏与顾曦和使了使眼色，二人便听话地随她一同回了霖铃轩。至于赵静嘉……此番话题本就因她而起，若是走了，怕是又得落下个不懂规矩的罪名了。

　　慕容老爷凛着脸看向慕容枭，随即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的赵静嘉，连声冷笑：“所以堂堂镇国将军，为了个女人的，倒是会做些欺上瞒下的事出来。”

　　“欺上瞒下？”
　　慕容枭抬眼，顺着阿爹那声冷嘲，脱口而出的尾音也浸了几分寒意，“阿爹这话，孩儿听不懂。”

　　“枭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慕容仇平执起掌心佛珠，没由得滚了几颗，细平的声音像把尖刀，“我记得上回你说，赵家里的那些人都杀了。”

　　“是。”
　　他答得干脆。
　　原以为还需隔一段时日，阿爹才会疑心并且问起此事，倒是没想到养育他长大的阿爹还真是……宝刀未老。

　　“赵家那对父子……”
　　“不过一群蝼蚁，也值得阿爹为他们费心？”

　　他余光往赵静嘉那方一瞥，许是听到了赵家父子的缘故，小姑娘已是忍不住地浑身颤抖。莫名地，喉间滚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如今阿爹故意当着小姑娘的面儿挑开这件事儿，无非是想让她窥探一些真相的。

　　阿爹究竟想利用她做什么？
　　把她从苦难中带回来，然后又带给她更多的苦难吗？
　　她究竟有什么秘密在身上？
　　还有赵家父子，宁可杀了也不能落到自己手里，他们到底知晓什么，需得着阿爹连装都不装了。

　　既如此，有些事，那也无需藏着掖着了。慕容枭打断阿爹的话，猛然起身大步往赵静嘉那方走，将那孤立无援的身影护在身后。

　　此时，慕容仇平的脸已经沉得透底，尖锐的声音也越发崩溃：“枭儿！”

　　然，他并不在意，反而攥住她冰凉发颤的手，看向无端发怒的慕容仇平，字落清晰：“阿爹想要知晓赵家父子的消息，不妨拿真相来换。”

　　“枭儿，有些事你无需知晓。”
　　“那且看……”
　　他唇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指甲在赵静嘉掌心有一搭没一搭抠着，似是安抚。随即语调一转，变得更为冷峭凌厉，“且看，是阿爹寻到他俩的速度快，还是孩儿将您藏着的秘密，一桩桩逼问出来的速度更胜一筹。”

　　赵福和赵得乐？
　　赵静嘉终是听懂了他俩之间的哑谜。
　　那日听慕容枭说他们都死了，原是那俩父子都还活着？

　　离了仇平苑，只感觉身子一空，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落入那个温暖又熟悉的怀里。

　　“在想什么？”
　　男人的声音已没了方才对峙的阴戾冰冷，打在发端上的气息又灼又热。

　　“在想……”
　　在想赵家父子是不是还活着？
　　在想这几日你都去了哪里？
　　在想那日你为何气冲冲地离开了？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可话到嘴边却是怯怯地问起：“像现在这样没关系吗？当着老爷的面带我走。”
　　听言，慕容枭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触及小姑娘腰身的手骤然收紧：“总不能一直让你感觉自己如那笼中鸟般毫无快乐毫无自由，若想打破现下困境，有的事必须做有些话必须说。”

　　更何况，几日未归，今日甫一见她，便觉喉咙发紧，心头燥热止不住地往上涌。
　　什么赵家父子，什么大业未成，在当下，都不及那颗想要将她带回竹砚阁狠狠占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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