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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独丧人(六)
张永一别过脸,却被迫见廊道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个老头,身上被抓得破破烂烂,红疮长了满身,一手斟着根杆秤般的烟斗,一手五指扭曲着抓向那个笑嘻嘻娇声连喘的女人。
他连忙拉着沈磐继续往里走。
两耳都是各种白日宣淫、不合周礼的响动。
这些门板薄薄一层,关和开没有两样,甚至上面结着污点的油纸都破了干净,里头人抵在门上,尖尖的手指从窟窿眼里扣了出来,像是流涎的饿兽迫不及待。
张永一恨不得塞住耳朵闭上眼,但他还记得自己与沈磐是在逃命。
这一记,他便记起,沈磐的胳膊还在自己手里。
他的手掌就像被火燎了遍。
各处都亮着灯,沈磐一眼就见一楼门口露出了一个头,是那个凸眼珠四处搜罗的杀手。她心一慌,连忙推着张永一随便挤进了一间房。
房内烟雾缭绕,像是大冬天烧了最次的烟炭。
沈磐差点呛出声,她自己死死捂住嘴巴,忍着喉咙里的瘙痒,跟着张永一沿着墙壁慢慢地辨析屋内人物。
这是一间长条形的屋子,中间是三张拼起来的横榻,榻边点了火盆,五六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人都窝在上面呻吟不断,鬼哭狼嚎得像马上就要断气的短命鬼,全然没有注意到这里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里这么大的烟,必然要开窗通风,不然这些个瘾君子绝对要憋死。
想到这,张永一屏着呼吸,拉着沈磐,顺着头顶烟雾翕忽盘旋的方向继续向深处走。
往里便没有点灯了,火盆的热也播撒不到这里,隆冬的阴寒潮湿便自立为王。烟雾已经融入黑暗,但阴寒里还架了一张床,凭着微弱的一点光,在这雾蒙蒙的虚空里,他们突然看见三颗如麻花交缠在一起的人头,黑的是枯发,红的是颓脸,但白花花赤条条的,哪条腿、哪只胳膊是哪个人的人根本分不清,甚至于滚在地上挤毛巾似的人团究竟是三人还是五人,这也不清楚。
其中一人抬起脸,充血的眼睛里投出的视线飘忽不定,可就像闻见血的饿狼,他即刻锁定了沈磐。
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猎物一样,沈磐后背一凉,即刻往张永一背后躲去,却见此人像是瞎了般,翻了眼睛又纠缠回去。
沈磐心跳个不停,下意识地去看张永一。他还一边握着自己的胳膊,另一边还在摸索着找窗户。
他们离得分外近,但和地上那些人比起来,他们又格外远。
她顿时又出了身汗。
屋里很闷很热。
这床架子上的纱幔都碎得零落,随着床角的动静,在烟雾中跳着欲生欲死的舞。墙壁的隔音很差,屋外一阵格外急切的脚步在侵蚀一切的旖旎散漫里分外清晰。
也正此时,张永一摸到了暗窗,一丝凉意与金黄色的光从缝隙里漏了进来。
隔壁房间里一阵鸡飞狗跳,男男女女捡了最脏最凶却毫无杀伤力的字眼骂着贸然闯入的十三点。
张永一松开了沈磐,弯下腰要仔细研究这窗户铁打的卡扣。上面似是生了锈,粘在一起,稍稍一推便是一声响。
在这悉悉索索有些安静的屋子里,这声响简直是电闪雷鸣。
床边的人更快活地叫喊起来。
门也被推开了。
那群弱不禁风的瘾君子哼哼唧唧地骂了起来。
张永一攥上藏在披风中的刀,沈磐却按住了他的手,拽着他的领子将两人对调了个方向,自己背靠上了暗窗。
只听得那脚步声沿着他们来时的路,一点点响亮。
床边的人“哥哥”“嫂嫂”“奶奶”“天爷”地各自乱叫。
敌众我寡,还沦陷入这样局促的境地,沈磐已经无法思考。
她颤着手,一把扯下了自己的披风,又扒开自己的上衫,在张永一反应过来前,将他的脸按到自己暴露在烟雾里的脖颈上。
这是一脉不同于任何气味的清香,一如初见于宁远门外的雪地里,她稍稍一抬手,便放出袖子里私藏的千万个春天。
张永一僵结的思绪终于活络起来,连忙也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到刀上,学着沈磐松开了自己的上衣。
可他们的手在腰间打架。
沈磐不知在扯谁的腰带,张永一却不允许。
他的手不知撞到了什么,沈磐吃痛,轻哼了一声,霎时间满脸通红。
他们身边就是最好的范例。
意识到接下来将要模仿什么,张永一的手又僵在了半空。
沈磐顺势扯松了腰带,即刻,她上半身的衣裳都松垮垮的堆了下来,滑到了自己手腕、张永一手边。
这里很暗,但沈磐白得发光。
张永一错开视线,只专心听那杀手的脚步。
沈磐的手攀上他的后背,拽着他的后领往下拉,又在此时,她踮起脚扎向他松散的领口,又按着他的脑袋往自己心口去。
这便看不见他们两个人的脸。
张永一想着,鼻尖蹭上了她的肌肤,然后是脸颊,然后是嘴唇。
祖母曾有一柄羊脂玉的如意,摸上去要凉一些。
张永一耳朵滚烫。
而沈磐的脸又红了。
她能感受到张永一温濡的呼吸,而这烟雾弥漫惊险四溢之中,这衣冠包裹下的身体更烫得可怕。
更让两个人成为上屉螃蟹的是,张永一的脸颊微微一动,沈磐便捏着嗓子轻轻叫了一声。
床边传来了最后的咆哮,床架也被推得“咯吱”作响。
他们呼吸本就十分急促,一听那脚步声突然停了,心鼓擂得更加喧嚣。
男男女女、不男不女都在叫了。
沈磐心一横,推着张永一的头往自己脖子上走。她手下没轻没重的,几乎是按着张永一的脸,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又咬牙拉着张永一僵硬不愿配合又不曾握刀的右手,往自己腰间探去。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一件衣裳,他的手一碰到自己的腰,沈磐就成了熟透的柿子。
他的掌心也贴了上来。
和指腹一样有些粗糙。
张永一攥紧了左手刀。
沈磐破罐子破摔地喘了起来。
她学得有些拙劣,一声比一声促,一声比一声硬,一点蛊惑的极乐意也没有,像是被人拿着刀胁迫的一样,有些痛苦。
可这些声音落在张永一耳朵里,已足够让他不可遏制地绷紧身子。
他的呼吸也不经意粗重起来。
但是沈磐这个家伙,居然因为自己的表演不到火候,竟然按着他的手继续往下推。
还好衣物是整齐的。
但隔着柿子皮一样薄薄的衣物,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不可忽视的存在。
好似找到了一些感觉。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床边却逐渐消停。
沈磐连忙松手,抱紧了张永一的腰背。
张永一闷哼一声,落在沈磐腰间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脚步声好似就在边上静静观看。
他们似都面临着生死抉择,现在一咬牙全豁了出去。
他支手托起了沈磐,将她抵在了暗窗的隔板上。
她似是笑了,口不对心地学着别人嗔怪:“别急啊。”
她很着急。
那杀手就在边上。
张永一作势要掀开她的裙摆,沈磐缠上他身体。
他们贴得这么近,张永一的嘴唇早已吻在了她的锁骨肩头,手指也早已摩挲过她的腰肢;沈磐也早已拨开他的领子,摸到了他背上一道道骇人的伤疤。
他们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变化。
他们都喘息起来。
好似成了真。
那脚步声顿了顿,终于开始往回走。
危机将要解除,他们的呼吸倒更乱了。
门又开合,房外响起了脚步,床上应声又炸开了锅。
翻天覆地,天翻地覆。
张永一放下沈磐,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尚且不敢收拾仪容,都闭着眼各自平复着呼吸。
突然,张永一身后传来一句嘲笑:“大兄弟,你不行啊。”
两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张永一遮着沈磐,也不回头,只迅速地给自己、给沈磐整理衣裳,随即暴力撬开暗窗的搭扣,推了一线缝探查片刻,便又合起了漏风的窗。
外面已经黑了。
等沈磐给他们两个人都系好了衣带,张永一这才一手提刀、一手抱着沈磐踏上窗台。临走前他偏头扫了一眼,就见扶着床架正肆无忌惮撩拨架子上缠着的姑娘的男人,正赤红着眼睛要伸头看他怀里的沈磐。
沈磐不知他在看什么,刚要抬头,就听他哑着嗓子说:“别看。”
随即,窗板一弹,风雪一卷,人影一闪,屋里只剩下鸳鸯们“嗷嗷”的嚎叫。
**
马车已悠悠驶上通往襄阳侯府的大路。
张永一和沈磐沉默地坐着。
长缨卫被刺客打散,这一队人也损失惨重,好在侯府来了接应,他们又在巷子口找到了义然。
外头天已经黑成了墨缸中的水。
张永一本要拒绝沈磐同乘的美意,但沈磐不容拒绝。
“你为什么来牛马巷?”
“有个巫师——”
“来查绝生人咒?”她虽在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见张永一愣过后点头,沈磐便将那老师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只有一点不同,十月二十五的那只人偶应该附有主人的姓名。”
“模糊年份如果是刻意为之?”
沈磐点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会有姓名,但为了防止认错,施咒者又放了两根羽毛。陈王无论如何也与飞禽之羽扯不上关系,而人偶的主人是陛下的至亲,至亲之中独独辅国长公主的小名叫作‘鹇儿’,白鹇之鹇,正是飞禽!”
张永一沉默。
“于是这便与陈王没有任何关系,这就不是党争——”
“那为何是两根红、蓝羽毛?”
沈磐望着他,分明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沈磐就是觉得,他心里并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不论如何,东宫都不会坐视不管。”
张永一一愣,沈磐这么坦然地说出心里的深忧,他有些惭愧自己的自私和狭隘,便开口岔开道:“元良郡王幼年时曾有两只鹦鹉为伴,一只叫‘红胜火’,一只叫‘绿如蓝’,一红一蓝,与他们的毛色相同。”
“这种事情很少有人知情吧?”
“嗯。”
沈磐叹道:“那就是知道一点的故人了。”
她的话冷幽幽的:“加上一点,故人就是敌人。”
她又自问:“其实还有一点,为什么要是三十三年的十一月十五呢?这是辅国长公主驸马的生辰,可又是定下的祭日——或许这根本不是什么绝生人咒,就是简单的厌胜呢?但她们夫妻很早就去世了,那时的元良才多大了……”
她似有些丧气,张永一想说些话哄她高兴,可这个念头一冒出脑海,他顿时退怯。
他连看都不敢看她。
沈磐忽然精神道:“是啊,模糊年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乱人视听吗?不论是陈王还是长公主,这些都是皇帝的血亲……无论是何种面目,是只想对付皇帝,还是一气诅咒了三个人,这些都会引起瞎想,虚虚实实,牵扯上东宫,这就真真假假——他本来就喜欢陈王,出了这些事情,我二哥必然会忤逆他的冷血,这样他就更不喜欢东宫了……”
“一定是霍家!”
沈磐坚定道:“仪明在畅春园听见他们密谋,说什么上了贼船,那个长得像儒生、声音像老鸹的就是魏俊秋,被叫作‘四爷’的就是尚书霍辄的弟弟霍轶,还有一个,应该就是府军卫指挥使宣钦!”
张永一哑然。
“为什么是他?”
“初七那天送沈斫北上,府军卫莫名其妙就要拦门,说是指挥使的意思,那可不就是宣钦的意思!而崖然老先生的徒侄孙太医莫名死了,看来不是蓄意谋杀,而是意外,是锦麟卫意外酿就的事故。正好那个时候他们在查吃空饷,就查到了崖然,于是宣钦要拦沈斫。魏俊秋因为担心出逃的崖然会对他们不利,担心会传到皇帝那里,所以被霍家要挟着入伙,可他想不到崖然以为是皇帝要杀孙太医——”
沈磐深吸一口气,“所以在此案中,魏俊秋这么着急要咬死元良,就是因为仪明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担心元良会告密,可他也想不到元良心地善良更有些胆小,只想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根本不会去告密!但他们还不愿放过他!又或者,他们就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她一拍大腿,“这就串起来了,施汜与他们合谋,撺掇宫里搜查,就查出了早就准备好用来陷害人的符纸,而宫宴那时他们陷害沈斫并未被清算,说明他们宫里有人,可以做成此事。元良常年不在京城,郡王府守备松散,他们预先藏入人偶,再由魏俊秋领人找出,冉先生和乔指挥使作证,就坐实了元良的险恶也洗脱了锦麟卫贼喊捉贼的嫌疑。”
沈磐看向沉默的张永一,“元良去过西南,这就成了他会巫术的验证。他们再在日期上做些手脚,做成巧合,便能将东宫也拖下水,于是水更混了,更能掩盖他们嫁祸元良的真实目的,一举两得。真是天大的一个局!”
张永一望着义愤填膺的沈磐。
这只是一场言语推演,或许是假的,但险恶的凡人心却比金子还要真。
车外街树上扑簌簌飞起一群老鸹。
开春暗夜乌鸦叫。
张永一记得小时候,梁国公主府的门房老大爷常说,这是要死人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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