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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妞
那时,整片大地都生了白发,又隐隐痛哭着。
为生灵哭,为魂魄哭,为自己哭。最终,哭瞎了所有的所有。于是万物都沉寂了。
阿妞拖着阿翁与琴,摩挲在雪地里,寸步难行。
大雪依旧不停,许多人都睡在了柔软的雪花下,做着不真实的美梦,一直做下去。断了执念便投胎,残了执念便一直做下去。
“妞,阿妞...别拖着爷了...我早些死...你能早些活...”老人躺在冰冷的木板车上,单薄的衣裳紧紧裹着他,妄图阻挡寒冷,驱赶死亡。
“别,别说了爷...我去给你找...找大...大夫...你别睡...别说...别睡...”阿妞冻得全身发青发紫,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因此留不住将死之人。她在心底责怪自己,不停骂喊着。但也只能是在心底,骂自己的力气早已用光了。
“要是当初爷没收留我就好了。”
“你咋不死,用自己的肉和血喂阿爷多好。”
“脚程再快些,你想阿爷死在这儿吗?”
于是她努力再走快些,但寒冷似乎欺骗了她。寒冷撒了个弥天大谎,让她以为自己走得快极了,实际上只是摩挲,在原地不停摩挲。
后来她也倒下了,但没做美梦,只是梦见了阿爷的死,接着她便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命差点没了。
有人不甘苦死在雪地里,有人不甘这雪下的太小,衬不了梅花的铮铮傲骨。
后来她梦见自己又活了过来,梦见绫罗绸缎,梦见热汤面,梦见纤纤细手,梦见软软轻语。
后来她发现这不是梦。
又或许是梦醒了。
“这碗吃了你还饿吗?饿的话可怎么办,吃太多对你也不好。会积食,积食伤身。这样,你吃些糕点,软软甜甜的糕点,可好?”她先看见了绫罗绸缎,再是用青花瓷碗盛着的热汤面,再是如白玉一般的纤纤细手,最后才听见了那些话。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母亲一般的女子——忘记了,她的母亲不似这般温柔,只是骂她和吓她——那便是如他人母亲一般的女子,轻柔地捧着一碗热汤面,轻柔地同她讲话,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心口。
“那些糕点我觉着甜腻得很,”她看着眼前的如他人母亲一般的女子红了脸,低下了头,又轻柔地看着她,“若是你也嫌腻,我就托阿妙去东坊间买一份,那儿的糕点不腻,清清爽爽,解馋也饱腹。”她看着她颤颤巍巍地笑了笑,又问,“可好?”
其实她不在乎好不好,或许是除了阿爷之外,没人在乎她好不好。这冷不丁地轻柔地问她,她只能愣在原地,以为是梦。
“我死了?我在做梦?这梦挺好,我再也用不着哭了。”她喃喃自语,以为是梦,所以怎样说都行。不必担忧说错话会挨打。
她看见眼前的人轻轻地蹙了下眉头,又轻柔地问她:“你,你身子还有什么不适吗?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说是‘疳症’。哦,但没什么大碍,你别害怕。大夫开了些药,吃上几天,再好好养养,便不要紧了。你...哦,我,你别害怕!我在路边发现了你和一位老者,嗯,他是你什么人?你别难过,我,阿妙托人将他安葬好了。哦,就是我身边的这个姐姐,你瞧。人就藏在离这儿不远处,你之后身子好了,便可去看他。”
她听见她一口气讲了许多许多,这许多许多都不够真实,因此她一句都没应。她只是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抚摸眼前之人的脸,这举动实在太过突兀,将屋子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触感是真实的,身上的温暖是真实的。
这时她又才发现,眼前除了这位夫人,身旁还站着两位身着青绿小袄的娘子。她们都皱着眉头,带着疑惑又惊讶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
“我,你救了我。”
“是,”屋子里暖极了,夫人的脸颊红润润的,阿妞仔细看着她,觉得她比牡丹花还娇艳,“嗯,我本姓林,现在是祝家的夫人,你叫我祝夫人便好。”
“祝夫人?”阿妞面色蜡黄,双眼无神,只是侧歪躺在床上。
“是。”祝夫人连忙应下,她怜惜这孩子。
这一切眼花缭乱,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雪地了,最后陈尸在乱葬岗。
“我以为,我见到了菩萨。”阿妞的眼睛红肿不堪,泪再流出来的都是冷的。
祝夫人掩口失笑,她用手巾轻轻擦着阿妞的额头,又说:“你这孩子...你在大雪里拖着你...嗯,阿翁?自己身上穿的单薄,倒是将那把琴包的严严实实的。”她又轻抚着阿妞的手,“你看,这手上都是冻疮。我方才给你上了药,之后要常常擦这药才是。”她又将鹿皮毯披在阿妞身上,“这毯子我冬里时常盖着的,尤其暖和。”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不忍哽咽,流下了眼泪。
“你之前,过得,过得不容易罢?”
阿妞不再歪倒在榻上,她努力撑起身子,掀开身上的鹿皮毯,急得祝夫人与两位娘子大惊失色,连忙搀着她。阿妞推开她的手,又推开两位娘子的手,不顾一切地跪在地上磕头。
祝夫人的泪再也止不住,她用手巾轻掩着口鼻,默默抽泣着。又拍拍身边女娘的手,示意她们赶快将阿妞扶起来。
“不,不,祝夫人。”她又推开两位娘子的手,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她的头沉重地砸在地上,话却无比轻柔,身子也悠悠晃晃的。
“别别,别这样孩子。我怜惜你,你让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孩子。我过得好,你过得不好,我帮帮你不算什么的。”祝夫人心急如焚,只好自己也面对面跪下去扶她。两位娘子原本站在身后默默拭泪,看见自家夫人跪在地上,也连忙去扶。
于是四人相对而跪,哭成一团。
阿妞泪眼汪汪,红肿的眼睛显得更楚楚可怜。她的手被祝夫人轻轻握着,两颗陌生的心在此时极为亲近,
“我叫阿妞,无父无母,在街上流浪。后来,遇见了阿翁,就一直跟着他。那把琴是阿翁的,他教我弹,教我唱,教我养活自己。他死了,我救不活他,我没用。”阿妞被扶起来坐在床边,祝夫人又为她披上了鹿皮毯。
她默默讲着自己的一切,身上的疮口隐隐作痛。
“不,你千万别这样讲。我...不,你阿翁,他一定心疼你。”祝夫人依旧轻轻地握着她的手。
“夫人,你替我埋了我阿翁,又救了我的命,我欠您一辈子的恩。不,我欠您几千几万年的恩。我,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一定报答您的恩。”阿妞又准备跪下磕头,却被祝夫人紧紧握住了手。
“别别,这不算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出口。踌躇了好一阵,安静了好一阵,她把手收了回来。两只细嫩的手相互摩挲着,她心里不断叹气。
阿妞也沉默着,她低着头,看着因为疼痛而不停抖动的双手,也在心里叹气。
“我,”良久,祝夫人再次开口,“我想收留你。”她露出讨好的脸色,又收收笑容。
阿妞眉眼微蹙,泪花明显在眼中打转。她小心翼翼地去握住祝夫人的手,又跪在她膝前,颤抖着说:
“夫人,您不说这话,我也要恳求您收下我的。我只怕,我会是您的累赘,毕竟也是一张嘴,要吃饭的。”
祝夫人原本坐直的身子忽然弯了下去,她摸着阿妞的脸颊,又轻抚她的额发,眼中热泪盈眶。
“我说了,你像我的孩子,我怜惜你还来不及,怎会赶你走呢。”
她轻轻擦去阿妞眼角的泪,又抹去自己的泪。
屋外大雪一直落,落的一层又一层。坟前的嫩草被包裹在雪里,生生不息,传达阴阳两地的情谊。
祝宅的门总是紧闭着,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春夏秋冬。
祝老爷是当地的太守,在百姓眼里是土皇帝的存在,谁都不敢去招惹。然而再大的官,再重的权威,仍旧有风言风语流在民间。百姓们并不谈论那位太守,这是打趣不起的。但他们在皇城下弯了一辈子腰,总是要找些地方撒口气的。
男人们喝着黄酒,翘着二郎腿,红着脸,“听说那祝夫人啊,可是使了好几把子力气才把太守拖到自己房间的啊!”“太守也是遭罪,先前的夫人那可是高门大户!现今却躺在一个丫鬟的榻上!”“唉!可怜人啊!”一句一句笑着,又夸自家夫人有多么能干,多么听话,多么温婉,“你瞧!咱也比太守差不了多少嘛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时又有人会拍拍他的手,叫他吃酒别吃太醉,说起胡话来了。太守终究是太守,哪里是你我能比得上的。)
女人们在屋内缫着丝,织着布,白着脸,“祝夫人也是可怜,你看她就没出过那宅子!”“诶哟,我可不敢进那宅子,阴森的很!”“太守是何等人物啊!但我听说祝夫人身边就两个丫鬟,诶呀!”一句一句叹着,又夸自家丈夫有多么能干,多么体贴,多么强壮,“嫁太守不如嫁农民!”
真真假假,都藏在云里,化作豆大的雨滴,砸在每个人的头上。人们用力拍开身上的雨水,咒骂着:“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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