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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篇(十)
地牢的门嘎吱一声被打开。
「褚砚秋,能练剑了吗。」
万蝶云对陆尽明的身影视若无睹,这是褚砚秋开启的中元梦境,只有她在意的人或事,才会被她梦境中的其余人注意到。
「练剑,见阿爹。」褚砚秋乖巧的答,但这番乖巧之下,是极度的不安和悄然暗生的恨意。
她不想练剑,她不想见那个只活在她娘口中的阿爹,更不明白,为何她一定要练剑,一定要修行才能见到那个人,在当时褚砚秋的世界里,阿爹这个词,给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压抑,只有畸形的期望。
陆尽明跟在两人身后,到了外面,他才看清褚砚秋身上的伤。
她身上除了刚才在地牢里的新伤,还有许多沉疴旧疤,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留下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春夏往复的看着褚砚秋往返于地牢和庭院里,一直到十三岁之前,陆尽明未见她出过那方块方寸之地。
而十三岁时她第一次试图逃离,结果确是换来了一对血魔蛊。
血魔蛊是魔族为了控制那些入魔的修士而炼制的一种蛊虫,从种蛊之日起,每隔一年服用一次解药,如若未服,血魔蛊便会啃噬其身体直至肉身成烬。
「不要——」此时的褚砚秋已经不太叫万蝶云娘了。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地牢里响起,万蝶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血魔蛊只在褚砚秋的腿骨上活动,她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痛得浑浑噩噩。
陆尽明胸口起伏,关节捏的死白,他第一次体验这种近在眼前,但却动不了分毫之人,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褚砚秋,你爹一日不回来,你便休想离开。」
褚砚秋牙间磕绊,她会的还是那几句简单的词,「不要——」
手指又烂到冻疮,褚砚秋抽搐地神色未引起万蝶云的半分心软,万蝶云扯出被她攥在手里的衣摆,头也不回的走了。
「今日是三月三,我告诉你,往后要是想少受点这样的痛,便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三月三......那不是在熹微山时,她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自己......
陆尽明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对方人影都没有了,褚砚秋还在拼命的在地上抓着,泥地里留下一排排赫红的血迹。
「褚砚秋,没事,我帮你看看。」陆尽明想弥补些什么,但这次还是同以往一样,自己的灵力对她无半分作用,他只能继续看着褚砚秋破碎。
「小陆,小陆......」褚砚秋听声音浑噩的摸过来,但一摸到陆尽明的身体又缩了回去。
这些年,因为长期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她变得怕人,陆尽明发现这一点后,便时常用陆吾的身体跟着她。
他化身成一只陆吾,让褚砚秋窝在自己怀里。
......
又过了几年,那个支撑万蝶云的人变成了摧毁她的人,她最后像一个失败者一样,将一切都发泄在了褚砚秋身上。
「阿褚,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爹,都是他的错,反正你要死了,便帮一帮阿娘,阿娘想见见他,我只是挑断了你的筋脉,他对你抱有那么重的期待,一定不会看着你死的。」
「你敢!」陆尽明目眦欲裂,但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万蝶云断了褚砚秋的筋脉。
「小陆......」褚砚秋不会喊痛,但会在每当自己痛不欲生时叫这个名字。
「我在这里。」陆尽明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他不知自己能碰哪里,因为褚砚秋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在抖,「万蝶云,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啊——」
褚砚秋痛苦的嘶叫,他知她在叫痛,陆尽明从后拥着她,动作温柔似水,但这一行为让褚砚秋疯的更彻底,她恨不能剖开胸腔,剖开脑子看看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
可是手筋和脚筋已经被挑断。
「哇——」
褚砚秋悲恸地蜷缩着,哪怕只是呼吸都能让她崩溃,小小的身体裹不住这滔天的情绪,她开始疯狂的吐血。
「褚砚秋,马上就好了,万蝶云马上就会死......褚砚秋......你怎么了!」
陆尽明拭血的动作一顿,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中元梦境开始坍塌。
不对!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说万蝶云废了她的筋脉后,她在一年后杀了万蝶云。
「开启梦境之人还会面临因情绪崩溃而神消身毁这一最坏的结果。」
陆尽明回想起燕林双的这句话,原来这份过去已久的创伤可以伤人至此。
当时的褚砚秋究竟是有所绝望,才会能让现在的她自伤至肝肠寸断。
陆尽明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口一窒,他搂紧褚砚秋准备强行带她出中元梦境,「褚砚秋,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死......」陆尽明怔住,接着他听到了一句更令人心疼的话,「......你......不想我死,我不死......」
崩塌的中元梦境忽然又稳住,陆尽明起身的动作一顿。
他不想她死,她不死......所以能让她产生活下去的意念只需要一句话,当时她想要的只有这么简单,有一个能期待她活着的人。
万蝶云,你真不是个东西,她是你亲生女儿,你竟将她糟践成这副卑微的模样。
陆尽明紧抱着褚砚秋,低声道:「对,你不要死,诡序门还有人在等你。」
褚砚秋止住吐血,扒住陆尽明的手臂,生怕他离开,因为这是她活下去的信念。
陆尽明等了一年,终于等到褚砚秋杀万蝶云,可当他以为这样便算熬过去时,他才发现,这只是开始。
没了万蝶云,还有更多的人,他看着她磕磕绊绊的入了玄门,看着她一次次被人欺辱,一次次在血泊中挣脱,但转身又跌进更大的漩涡里。
还有殿九,这个让自己曾短暂妒忌却不自知的男子。
那一夜,她同以往一样夜不能寐。
陆尽明本欲从褚砚秋手中夺过她用以自残的小刀,但殿九却在同时闯门而入。
“褚砚秋,你怎会中血魔蛊?”
陆尽明自然而然成了空气一般的存在,褚砚秋系上白绫说:“打扰大、大人休息了,我、我出去。”
“不用。”殿九掀开被一把带着鲜红血迹的短刀被褚砚秋攥在手里,他从她手中拿出,然后用灵力给褚砚秋止住了流血的腿,“你这样是解决不了它的。”
血魔蛊还在皮肉里钻,褚砚秋脸色发白的倒抽冷气。
陆尽明皱眉盯看。
陆尽明幽深的眸子闪过一缕复杂的情绪,他犹豫片刻才说:“是你娘给你下的?”
“大人,怎么、怎么知道的?”
“猜的,上次你说梦话了。”殿九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褚砚秋看不到,“带你去个地方。”
“什......”褚砚秋话未说完,就被他骤不及防揽了过去,“大人,你、你放开......”
“别动。”
说完他抄起褚砚秋从窗户跃出,两人翻山越岭来到一处泉眼处。
“这是天界的归虚水,可以缓解血魔蛊对你的影响。”
陆尽明指尖扣进肉里,原来褚砚秋比自己还先知道这个地方。
他在明知有归虚水能遏制自己体内鬼鸳鸯的情况下,故意让她去取阴阳火,而褚砚秋在明知有归虚水这种东西时,为了能更好的抑制鬼鸳鸯,却还是选择了一条更难的路。
直到这一刻,陆尽明才明白自己从前究竟错过了什么。
她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糟践成这般怕人的模样,在凡界时还能那样对自己,他竟觉得她对自己好是想要控制自己,算计自己。
“不、不用了,大、大人。”
殿九凝视她说:“这些东西忘记了更好,这样你才能往前走。”
“真的吗?”褚砚秋难得的不结巴。
“真的,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你不该因此身陷囹圄。”
褚砚秋紧绷着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我没错......”
殿九任由她喃喃。
褚砚秋小声的问:“可是,我......”
“你是不是还想杀那个人?”殿九知道她想说什么,“想做便去做,仙族不能插手凡界生灵的命数,你父亲此举本就乱了三界秩序。”
褚砚秋猛地抬起头,“大、大人怎么知、知道?”
褚砚秋在曾经一日又一日的极端环境下,早就对万蝶云日日挂在心上之人产生了一个具像的认知,那就是敌对,自己与他是敌对的关系。
“因为我是神明。”殿九轻声说,“此处的水还有利于你筋脉的恢复,你多泡几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完,殿九就离开了。
陆尽明一对珠子如同漆黑不见底的潭水,身上什么东西“咔”的一声碎了,他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只觉得是自己活该。
他在中元梦境里看了褚砚秋十几年,他清楚此时此刻的褚砚秋极度渴望有一个能治愈自己的人出现。
即使几次三番被耍,即使能装作一副心狠手辣的模样,但这层坚硬的壳下裹着的是一颗空荡而又饥渴的心。
有这番话和这番举动,殿九走进她心里只是迟早的事。
而他自己呢?
同样是三月三,同样是在熹微山,他却做了那些事。
在她心中自己应该和那些戏弄她的那些玄门弟子一般吧,甚至更过分,因为至少那些人未曾得到过褚砚秋十年的相伴和关心。
以往都是褚砚秋在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情绪后,陆尽明会出现,但今日,他未忍住,不知不觉竟走到褚砚秋面前。
褚砚秋听到动静以为殿九还未走,她便说:“大人,你、你不是有事吗?”
“我不是殿九。”陆尽明下了水。
褚砚秋一听声音解开眉眼上的白绫,陆尽明这些年总算在他面前混了个眼熟,她对他敌意说不上有,比起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陆尽明对她来说,似乎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褚砚秋看了一眼又去找殿九的身影,但殿九确实已经离开了。
陆尽明怎会看不出她在看什么,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拉回褚砚秋的注意力,“我看看你的腿。”
陆尽明和褚砚秋一人坐在岸边,一人下了水,一上一下,一高一低,陆尽明不知,此时的自己虔诚的颇像观音庙里求神拜佛的香客。
褚砚秋正陷在殿九刚才那一举所带来的余温里,她甚至没去听陆尽明说什么就应了。
陆尽明修长的手一把箍住她要躲避的腿从水中捞出,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又用手将裙摆往上推,本是一双白皙的腿,但因她年复一年的往上用刑,变得十分触目惊心。
陆尽明手中动作不自觉放轻,从前这个时候褚砚秋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从未追问过她的去处,现在看来或许是这个原因。
褚砚秋手指扣进岩石缝里,紧贴在小腿上的掌令她整个身体变得有些软。
“还痛吗?”
陆尽明指腹摩挲着她纵横交错的旧疤,褚砚秋脊椎骨微微有些发麻,她将脚往回收了收,却不料陆尽明又说了句:“褚砚秋,以后腿疼了和我说,别自己受着。”
他这句话像是对中元梦境里的褚砚秋说的,又像是对中元梦境外的褚砚秋说的,他自己一时都分不清。
“小、小陆,别......”
陆尽明眼底陡然一暗,褚砚秋这样的声音让他想到了上次在这里自己所做的事,燥热上身,他压了压哑声说:
“出去了我就将你的腿伤治好,好不好。”
“不治。”
“为何?”
“我想记住、记住它,我怕若、若是没有这些痛的提醒,就会忘记和原谅褚末衣。”
陆尽明怔愣半响,所以殿九方才说让她忘记是指这个。
为何他日日在褚砚秋身边,却没有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懂她。
“那我替你去杀了褚末衣好不好?”
褚砚秋眼睛一亮,他可能不知道这句话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陆尽明被她看得心神一乱,他又强调了一遍说:“等我们出去,我就去杀了他。”
褚砚秋摇头,她无比纯真的说了一句:“谢谢你,但我要自己去。”
陆尽明背靠在岩石上,静看着月色下的天空,明明暗暗的云影沉浮不定。
褚砚秋和他一般,她抬着头,熹微山上触目皆白,雪地凉身,但因为殿九和陆尽明这两个人,她心里却暖了起来。
可惜她今日在殿九这汲取的一些力量,在不久后被对方亲手打了个人仰马翻。
只短短几年,褚砚秋撞破了殿九在死人渊的那一幕后,这个人就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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