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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为乎泥中?
苏殿春潜在水榭下方的淤泥中,透过水榭栈板的一线缝隙,将事态变化尽收眼底。
在齐王与陆乘渊到来之前,她已经在这仅半人多高的空间里蹲了两个多时辰,若不是栈板间的缝隙可供呼吸,她怕是早就憋死了。
大约锦衣卫也没想到,刺客就藏在他们袁大人脚下不到三寸的地方,是以尽管有人下湖搜索,也没深入水榭下这片恶臭的泥巴里。
她原本正在发愁还要蹲多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由眯起了眼睛。
“陆乘渊,你远在大理寺,如何得知宁远侯已死?”
袁指挥阴鸷冷笑,因着愤恨,嗓子都有些破音:“是不是你干的?还有,从你那接来的证人,我还没审两句,说毒发就毒发了,你敢说不是你的手笔?”
“什么?证人也没了?袁大人,你手上要紧的人物一下子折了两个,莫不是知道自己办砸了差事,急着找人垫背吧。”
陆乘渊皂靴款款踩上水榭栈板,一步一步走到袁指挥跟前。
苏殿春只觉头顶上方咯吱作响,蹙了蹙眉,往一旁挪动了几寸。
她一想到这人正踩在自己头上,心里就烦得很。
齐王在旁也道:“正是。大理寺斥候在街上抓了个鬼鬼祟祟的贼人,陆大人盘问之下,才知竟是暗杀宁远侯的刺客。”
说着,他一挥手,几个青衣内侍当即推搡出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按着他跪在水榭当中。
袁指挥皱着眉头打量了此人几眼,见他衣衫破烂,几处鞭伤还在渗血,显然没少吃苦头。
“你是如何杀的宁远侯?”
他沉声问道。
苏殿春听在耳中,精神不敢放松分毫。
她心知,袁指挥不问“为何杀他”,却明知故问“如何杀的”,只因他还无法确信这男子是否是真正的刺客。
倘若那人供述的作案手法与实情不符,袁指挥就会立刻发觉其中猫腻。
“是指甲涂毒,毒死的。”
跪在地上的男子瑟缩道。
苏殿春暗暗咬了咬牙,毫不意外地听见袁指挥一声大喝:“说谎!”
接着,她头顶栈板剧烈地震了几震,袁指挥似是大步走到了齐王跟前,砰地跪倒:“殿下,宁远侯并非死于毒杀,陆乘渊竟敢找人顶替刺客,其心可诛!”
齐王默然片刻,再开口时,也变了语气:“陆乘渊,你怎么说?”
在众人尽皆沉默的几秒中,苏殿春亦不禁胸口气闷,喉头发紧。
如果陆乘渊过不了这一关,此事必遭彻查。那时她再想脱身,怕是难上加难。
早知道,当时不逞一时意气,按原计划用指甲毒杀就好了。
“袁大人,审人不是这么个问法。”
陆乘渊嗓音柔和,她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脸上略带讥讽的神情。
“你只问了宁远侯因何而死,也没问刺客在宁远侯生前,都对他做了什么。”
只听一声袍襟窸窣,应是他躬身朝齐王施了一礼:“殿下,刺客此前说过,他用淬毒指甲划伤宁远侯之前——”
“——勒了他的脖子。”
苏殿春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尽管知道他不可能看见自己,她仍不由自主抬头向陆乘渊的方向看去。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回应她的疑问似的,陆乘渊继续说了下去:“这刺客与宁远侯有旧怨,曾被宁远侯勒住脖子,险些毙命。是以在杀他之前,故意以此折磨。”
“毕竟,若非是睚眦必报之人,也不会有刺杀要犯的胆量。”
他这最后一句,甚至被她听出几分笑音。
大约是袁指挥的表情太过精彩,齐王不得不叫了他两声:“袁大人,袁大人?方才陆大人所说,可与实情相合么?”
“袁大人倘若还是不信,不如我这就叫人回大理寺,把凶器证物都取来,给你过目?”
陆乘渊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她潜在水下,毫无顾忌地扯了扯嘴角。
这人明知袁指挥已被说服,故意提出要呈上不存在的证物,胆子才是真的大。
“不必。”
袁指挥全然没了一开始的气焰,语声也低了:“殿下,陆大人,此番要犯被杀,下官实在无法向陛下交代。如果连刺客都是大理寺抓到的,下官我,唉!”
“这刺客自然可以由袁指挥擒获。”
陆乘渊悠悠说道:“本官审出的口供,也可以一并拱手相让。”
“当真?”
袁指挥喜出望外,急切道:“陆大人,陆兄弟,往日多有得罪,今日承你的人情,我必定...”
“袁大人不必客气,”陆乘渊打断他话头,语气颇为随意,“本官只为查清案情,封存证物,好在大理寺卷宗归档。一会儿你我进宫面圣,你这花园里与本案相关之物,就都由大理寺照管罢。”
苏殿春听的明白,眼神一亮。
如果是他接管袁府花园...
袁指挥听话听音,自是满口应承,一面命锦衣卫尽数撤出花园,一面向齐王谄笑道:“让殿下见笑了。趁着宫门还未下钥,殿下不如同去面圣,好为下官开解一二。”
齐王摇了摇手,目光意味深长,落在陆乘渊身上,话却是对着袁指挥:“本王不过是与陆大人巧遇,偶起兴致,跟来看看。父皇面前,不必提起本王。”
说罢,径自命内侍调转肩舆,向园外而去。
齐王走后,陆袁二人也很快出府进宫。不到一盏茶功夫,园里走动的就从锦衣卫换成了大理寺皂隶。
苏殿春在泥中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慢慢往外挪着。
浮出湖面,感受到傍晚的微风吹在身上,她愣了愣,徐徐舒了口气,精神为之一爽。
眼前红日西沉,半边天如同血染,朱砂浸透重云。最后的日光无比慷慨地洒满小湖湖面,如尾尾金鳞,活泼泼地在水上凫行。
不知怎的,苏殿春望着这漫长一天的夕阳,站了很久很久。
·
“什么人?”
落日没入湖面之下,背后忽然有人出声。
她回过头,见是一个大理寺皂隶,心中不但不慌,甚至看着那身黑衣红带,都倍感亲切。
这可比锦衣卫校尉好对付多了。
她把手伸进怀中,一边掏摸,一边回想着黄鹰说话的语调,刻意将口气放得轻快:“你可听说过陆大人身边的黄鹰?”
那皂隶一怔,朝她脸上细看了两眼,忖度道:“听说倒是听说过,只是常跟着大人的是另一位,叫黄...黄...”
“黄栌。”
苏殿春习惯性地抬手想理鬓发,不料摸到一手泥水,表情登时一僵。
皂隶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信服:“对对,正是黄栌黄大哥。那您便是...”
苏殿春双手抱胸,笃定道:“黄鹰。”
不等皂隶多问,她便道:“主子命我易容办差,如今差事未了,我过会儿便要出城。”
皂隶欲言又止,支吾道:“虽然易容与本来面目不同,可姐姐这...实在不好见人。”
“既如此,劳你给我找一身干净衣裳,事出紧急,我就不回大理寺了。”
苏殿春顺着对方的话,理所当然地吩咐道。
皂隶应了下来,领着她寻净室更衣。
园中如今都是大理寺的人,有那皂隶在旁介绍,旁人见了满身污泥的苏殿春,也口称“黄鹰姐姐”,不敢怠慢。
苏殿春也不客气,在袁府花园的空屋中沐浴更衣,只留着脸上的易容不敢破坏。
她换上皂隶从袁府仆妇那买来的蓝布衫裙,又吃了对方殷勤奉上的两个夹肉火烧,始觉浑身回暖。
“那个证人苏殿春的尸身,你们可处理了?”
她想起黄鹰服下假死药,现在应该还“死”着。
皂隶从未有机会和长官的心腹侍卫说话,听她动问,无有不答:“大人走前说过,一应尸首都不得擅动,要等他回来看过才能拉到城外烧化。”
苏殿春“嗯”了一声,忽然起了些促狭的心思,便招手命他近前,低声道:
“那苏殿春的尸身,你单找一间空屋好好停放,别和旁的尸首混在一处。我那天可亲眼见了,主子和她同乘一辆马车...”
说到此处,她给了那皂隶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姐姐看你乖觉,才告诉你。我一会儿就走了,你回头得了主子的赏赐,可得分我。”
皂隶心领神会,忙不迭谢过她,出门向停放尸首的房屋跑去。
苏殿春这才起身,摸了摸脸上贴的易容薄膜,确认无虞后,施施然走出了花园。
外面天已擦黑,守门的大理寺皂隶听“黄鹰”说要出城,还特意牵了匹马来。
“黄鹰姑娘,以后在陆大人跟前,烦您多美言几句。”
守门皂隶说着,恭敬地递过缰绳。
苏殿春接过缰绳,饶是她对利用陆乘渊的手下没有半点愧疚,此时也不免无奈。
“你叫什么名字?”
她翻身上马,低头问道。
“小的名叫丁乐。”
她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马腹,栗色马嘚嘚小跑起来,从朱漆大门前走远了。
马背上夜风扑面,苏殿春伸手撕下易容,揉搓了两下汗津津的脸。
她思忖片刻,又从裙边撕下一条巴掌宽的蓝布,当作蒙面的布巾。
·
苏殿春骑着马,从袁府所在的大时雍坊一路向南,走到城墙底下,转入化石桥街,直奔尊武门。
尊武城门是京城南面的三座城门之一,她心中有数,过了这道门,大可以南下苏川,又是一片崭新天地。
心下刚转过几个念头,距离尊武门已只有数丈。
巍峨城楼下,巨门闭锁,门两旁各有一盏座灯,将门前方寸照得亮如白昼。
守门军士人人戎装佩剑,远远望见一人乘马而来,扬声吆喝:“什么人!”
苏殿春眸色一暗,俯身一振缰绳,猛夹马腹——
栗色马如离弦之箭,向着城门,顷刻间疾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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