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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我记得那是个仲夏夜晚,蚊虫馋,嘬我老多血,我胳膊腿儿上全是包,又痒又疼。
我不停抓挠,越抓挠越上瘾似的,就更痒更疼了。
晃在摇椅上的外婆远远看见,冲我招招手:“过来,别抓了。”
“刺挠啊外婆!”我叫唤。
外婆又招招手,我只好瘪着嘴过去,然后被外婆攥住手,像轻松钳制一双不老实的狗爪子。
“不要抓,蚊虫有毒,你抓破了,会留疤的,留疤要不好看的。”外婆讲。
我皱起眉头:“可是好难忍。”
外婆松开我双手,笑了笑:“难忍的事情多了去,这点痛痒,忍得忍得。”
我耷拉两边嘴角,不太高兴。
真的很痒很疼啊。
没得办法,我就把抓挠改成拍打,一巴掌一巴掌“啪啪”响,打自己胳膊腿儿上的包,没几下就打得皮肉通红。
“哎呀哎呀别打了。自己的肉,打那么脆。”外婆又攫住我两只手,无奈讲,“外婆给你说故事吧,听故事转移注意力,就不觉得痛痒了。”
我眼睛一亮,立马讲:“好哦。那外婆还给我说阿奎的故事吧。”
外婆眼瞅我笑:“你怎么这么喜欢听阿奎的故事?”
“因为......”我眼睛叽里咕噜转两圈,“因为阿奎这人太奇怪嘛!”
我大声讲,理直气壮的:“奇怪的,当然最好奇喽!”
外婆点了下头,脸上的笑容淡掉两分:“好吧,那接着上回吧。上回说到哪里了?”
我赶紧讲:“阿奎他妈没有扔下阿奎。”
我问外婆:“外婆,其实我没怎么听懂。你说,阿奎的妈,到底想不想扔了阿奎啊?你说她有扔了阿奎的想法,但却没有扔。”
“想也不想。”外婆囫囵破译道,“你还小,现在不懂,以后就明白了。人呢,没有谁是完整的人,都是半人半鬼的,当母亲的是人,自然也是半人半鬼。”
外婆讲:“她爱阿奎,无论阿奎什么样子。我曾问过她,当妈什么感觉,她告诉我,是手臂发抖的感觉。”
外婆:“人呐,发抖才活着。因为活着,她的人面终究战胜了鬼面,但这并不代表鬼面不存在了,也不代表鬼面多罪大恶极,多罪该万死。毕竟无论人面还是鬼面,都是正常存在的,是人面和鬼面一起,才组成了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什么人鬼的。”外婆讲得太绕,太玄乎了,我脸皮皱巴上,“外婆,我更听不懂了。”
“你长大些就懂了。”外婆讲。
我那时候十一岁,顶不爱听这句话。什么叫“长大些”,心想小孩难道就不配“懂事”吗?外婆哪里都好,就是容易轻视我!只因我年岁小!
外婆每次一这样讲,我就算有再好奇的东西,都不再问了,当即闭嘴,干脆留心口憋气!
不过后来,我一年年长大,也明白了外婆口中的“长大些”指什么——不仅是年岁问题。小孩子心思澄净,天真分明,黑与白要得清清楚楚,执着是非对错,远不比“长大些”,遇事遇人先摸的,是一手混沌。
而这烟火人间,大多皆是团团混沌难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讲回来,那个晚上,外婆继续给我说了阿奎的故事。
“她从此以后,就尽心尽力地养活阿奎。”
外婆讲:“她在村里一家卫生所当看护。”
“名儿是卫生所,其实不对的,连个有执照的大夫都没得,正经人没有去看病的,里头住的,大多是些等死的老人。那些老人要么没有儿女管,要么身患重病,去不了镇上了,就都在那吊口气儿活。”
“那卫生所是灰白色的平瓦房,长方的,形状远看像一口棺材,大家私底下,都叫它棺材房。”
“阿奎的妈是棺材房里唯一的护工。那些等死的老东西们,从臭味的衣裤里搓出来钱给她。最高峰时候,她一个人照顾二十多个等死的老东西呢。”
“小崽,你知道一句话不?”外婆望着我,“久病床前无孝子。”
“久病床前无孝子,就是说,老人生病时间长了,再孝顺的儿女都要受不住。”外婆讲,“老人很可怕,得病很可怕,老人得病特别可怕!”
“有的老东西精神还有问题。”外婆指自己脑袋,“就算精神没问题,病痛也会让老东西暴躁。”
“拉尿在□□里不说,还会动不动打人。”外婆叹口气,嘴巴微微嘟起来,“人是个可混可倔的东西,临死临死,绝对不让别人安生。”
我识得外婆这个表情,这是外婆不高兴的表情。从小到大——包括后来离开斜阳坞,去往最繁华的北京,在我见识的人里,外婆永远是最和气的。
外婆从来不发脾气,没有火,她唯一不高兴的反应,就是微微嘟嘴。
不是那种刻意的嘟嘴,我觉得,外婆大概只是不笑了而已。外婆的嘴唇应该总是笑的,轻轻松松带着点笑,她嘴唇厚厚的,一旦不笑了,就会这样僵硬地嘟起来吧。
“可是斜阳坞没有棺材一样的卫生所啊。”我喊道。
斜阳坞现在没有棺材一样的卫生所,阿奎也没有妈。
我认识的阿奎,今年十九岁,是个技术很好的木匠。丑八怪,寡言少语,独来独往,没有妈。
“因为这都是前些年的事情,棺材房后来被官兵抄了。”外婆回答。
“为什么抄了?”我问。
“因为犯罪了,做错了事情。”外婆讲。
“那阿奎的妈呢?她又去哪里?我从来没见过她的。”我又问。
外婆顿了顿,嘴巴没再嘟了,嘴角淡淡展开:“你听我继续讲吧。”
——阿奎的妈就靠着卫生所的脏活累活窝囊活挣钱,将阿奎供养长大,甚至让阿奎去学校念了书。
斜阳坞是村子,只有小学,没有初高中,阿奎初中便去镇子念。因为来往老远,太不方便,她心疼阿奎,一咬牙,就让阿奎念了个寄宿初中。
小阿奎干巴巴的身板儿,背一卷棉被当铺盖,揣十个馒头,一罐子咸菜,这便是他仅有的用度了。值得一提的是,家里就那么一床棉被。
阿奎每周末会回来家半天,有时候会回来要钱,什么学杂费,书本费之类的。
好在阿奎算个乖孩子,学习成绩中等偏上,老实听话,从来不诓他妈,也不乱花钱。
她就这么供着阿奎,阿奎一天天大了,她却眼看着一天天小了。阿奎满十四岁那年,她体重甚至不到八十斤。
就是十四岁,阿奎迎来分化,性别觉醒。
他是个alpha。alpha天生就强壮,处于性别的主导地位,比beta有力量,更不似omega娇弱,需要被保护。
对这个家庭来说,阿奎是alpha ,这该是件很好的事情,但孽就孽在,阿奎的信息素......
——阿奎的信息素,那味道......
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只是很难闻,甚至还臭烘烘的。
刚分化的少年,对自己信息素的控制非常生疏。有一次阿奎跑完操,身上的信息素就隐隐散发出来......
他同桌也是个刚分化的alpha,对其他alpha的信息素格外敏感。同桌皱着眉看阿奎,看了半晌,选择先询问:“阿奎,你拉裤子啦?”
阿奎脸一红,瞪他:“胡说八道!你才拉裤子!我没有!”
“还真是你的信息素啊!”同桌惊了,然后“噗嗤”一声乐出来,“阿奎,你的信息素怎么是屎坑味?”
“哎,你的信息素是屎坑味啊!”同桌下意识喊了声。是看见惊奇的东西,少年会张牙舞爪,活蹦乱跳。
这话一出,全班哄堂大笑。
下课后,阿奎逃了学,哭着跑回家,他回家也不进门,蹲在家门口等,等到天黑,他妈回来。
“阿奎?”当妈的一眼见阿奎蹲在门口,惊讶的同时有些生气,“你怎么回家了?怎么不在学校念书?”
“妈!”阿奎抬起头。他蹲太久,腿脚全麻掉,尝试站了两次没成功,跌坐回地上,哇一声就哭了。
阿奎的妈有点慌,因为她好久没见阿奎哭了。
“这怎么了?你哭什么?”阿奎的妈赶紧上前,把腿脚麻掉的阿奎拉起来。
“妈,他们说......他们说......我的信息素......是......是屎坑味!”阿奎哭喊着讲,“他们都笑!都笑我!”
阿奎的妈像被定住了。定了半晌,才缓缓抱住阿奎。
“阿奎......”她目光呆愣地瞪向地面,“他们不懂事,不是故意笑你的。你别哭了。信息素味道本来就不一样,你只是和他们不一样而已,这没什么的。”
“可我的就是......就是很难闻......”阿奎哭着喊,“我同桌也是alpha,他的、他的信息素......是黑茶的味道......”
她闭了闭眼,重复那句话:“他们不是故意笑你的。”
“什么故意不故意,他们就是笑了!好笑吗?”阿奎歇斯底里地喊着。
是啊。好笑吗?真的很好笑吗?
欺凌和侮辱有时并不需要多么暴力的手段,可能就是不由自主的笑两声。
有的同学是真的在嘲笑阿奎,而有的同学,也可能只是觉得“屎坑味”的信息素很惊奇,有点好笑罢了,并没有想针对阿奎。甚至还可能,有的同学只是见别人笑了,下意识跟着笑笑呢。
可是......凭什么啊?
被打的遍体鳞伤,凭什么要辨别挥鞭子的有几分恶意?
人就是会伤害别人。生而为人,都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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