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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萧韶双手捏得骨节咯吱作响,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缓缓地伸出手,指向眼前这道此刻看来无比刺眼的身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凿出来的:
“来人。”
“把他给本宫——绑到箭靶上去。”
晴雪讶然抬眸,可刻入骨髓的服从让她下意识地应道:“是!”
所谓箭靶,本来是将草人绑于十字木架上供人练习射术。公主府的校场角落立着三副这样的木架,黑漆漆的木柱上满是箭矢留下的斑驳凹痕。这么多年来,殿下射术精绝,却从未用活人做过箭靶。
“且慢。”萧韶突然抬手阻止,唇边浮起一丝更加冷戾的弧度。
“把他衣服剥了,给本宫跪到大门口去。”
晴雪陡然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公主府大门正对朱雀街,那是西京城最繁华的主道,每日车马如龙、行人如织,达官显贵、贩夫走卒皆从此过。更何况还要去衣示众,这已不是简单的惩罚,而是将人的尊严剥皮拆骨,这种侮辱和折磨,和凌迟有何区别?
她知道殿下此举是做给王家看、做给整个京城看。以折辱一个容貌酷似王玄微的“替身”的方式,宣示她对王玄微的愤怒和不满,甚至是借此逼迫王玄微登门道歉。
只是……这少年何其无辜。
林砚双手猝然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去衣、罚跪、示众。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执行任务,目标是从崖州一个富商家里取走一幅藏有证据的画,就在他得手即将脱身时却被一个三岁的幼子发现。
月光下,那孩子抬头看见他蒙面的脸,却没有哭,只是一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他,带着孩童独有的懵懂好奇。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没有下手。
后来,恩公当着他的面,一剑斩下了那颗稚嫩的头颅,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粘腻,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他则是被剥光上衣,跪在训练场的中央。时值寒冬,朔风如刀,阁中所有帮众、执事,甚至是最低等的杂役,都可以从那里经过,都可以用任何目光肆意打量他那具遍布伤痕的躯体。
三日三夜,水米未进。
最后一日黄昏,恩公踩着积雪走来,站在他面前,声音比冰雪更冷:“你记住,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你的仁慈,只会害死更多你在乎的人。”
从那以后,他心里只有九霄阁,只有恩公的命令。
即使后来受过再重的刑罚,即使是千叠丸的刻骨之痛,也没有那一次来得屈辱,来得记忆深刻。仿佛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魂魄里。
方才还明媚的春日阳光不知何时被黑云吞没,庭院里陡然阴沉,凉风卷起一地落花,沾染少年素白的衣衫。
萧韶冷眼看着林砚,凤眸渐渐幽深。
这个无论何时都静若雪山的少年,眼尾倏而晕开一抹血色的红。
他站起身,动作简单却十分利落地剥开上身的素白单衣,露出冷白、紧实的胸膛,和那若隐若现的劲瘦腰身。
乌长的墨发倾泻而下,笼在俊美无暇的脸侧、胸前,林砚手掌覆在腰间的蓝色束带上,他抬眸,时间在这一刻骤停。
凉风吹开少年胸前墨色的长发,露出左胸处那一道已然结痂的暗红色伤疤,那是两人初见时,在残破的马车中,她用金簪留下的印记。
天光暗沉如暮,这道伤口却突然刺目的滚烫,暗红的疤痕烙在紧实流畅的肌理上,映着冷白的肤色,有种奇异的美。
萧韶的心,毫无预兆地痒了一瞬。
这个人是她的。
这具身体也是她的。
这具承受过她金簪刺入、承受过她十道鞭笞的身躯,每一道伤痕都是她留下的印记,每一次颤抖都在她掌控之中。如何能让府门外那些不相干的路人、让王家那些窥探的眼睛、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看见?
“把衣服穿上。”萧韶嗓音冷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林砚怔住。
他抬眼看向她,女子墨发如瀑,金凤步摇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秾丽绝艳的脸庞如同冰雕玉琢,眉眼间的冷戾与威仪糅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美。
尤其是那双淡蓝的眼眸,在阴沉天光下亮得惊人,像黑夜里骤然划过的闪电,凌厉、冰冷,却又……璀璨得令人心悸。
林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终是垂下眼眸,浓长的睫毛掩去所有不该存在的动容与波澜,顺从地、缓缓地将滑落的单衣重新提起、拢好。
萧韶别开视线,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带出去。”
两名身着金甲、腰佩横刀的侍卫上前,动作粗鲁地押住林砚双臂,推搡着他往府门走去。
公主府朱漆鎏金的大门在阴沉天色下,依旧显赫辉煌到近乎灼眼。门前两只石狮怒目圆睁,俯瞰着尘世。林砚正对着那块御笔亲题的“敕造长乐公主府”鎏金匾额,笔直地跪在石阶之下。
风更急了,吹得他散落的黑发凌乱飞舞,掠过紧抿的唇。素白的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漂亮的脊骨轮廓,在恢弘府邸的映衬下,破碎而又清冷。
自古无人不爱看热闹。
本就熙攘的朱雀大街,人群像嗅到鱼腥味的猫,迅速聚拢过来。哪怕天色阴沉欲雨,人们仍聚集在街角、檐下、甚至对面的茶楼窗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快看!那不是……诗会上被长公主鞭笞了十鞭的那个少年吗?”
“老天爷!真是他!这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竟要被如此当众折辱?”
“嘘……小声些!没看出来吗?这是在打王家的脸!听说王二郎今日惹恼了殿下……”
“啧啧,真是狠啊……这般漂亮清峻的一人物,竟被糟践至此……”
“是啊,瞧他脸上那红印子,定是公主亲手扇的巴掌。”
畏惧、怜悯、好奇、幸灾乐祸……无数种目光交织成一张紧紧密密的网,沉沉地落在林砚身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王家。
松涛苑,正厅。
紫檀木的陈设沉淀着百年世家的底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书卷墨香。王肃听完管家战战兢兢的禀报,脸色铁青,手中的青瓷缠枝莲纹茶盏重重搁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这是在告诉我们,”王肃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怒意和更深的不安,“王家的面子,她可以给,也可以随时踩在脚下!”
陈隋玉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中原本在挑拣香料的银签顿时停住。她眉心紧蹙,想起白日里柳思思在儿子房中状似无意的那些话。
“表哥又不为名利,殿下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殿下是不是还在记恨思思?”
句句都在撩拨挑唆,将矛头引向萧韶。
她心中第一次对这个投奔而来、看似柔弱的外甥女生出了明确的厌烦与警醒。
“思思那孩子,心思怕是有些活泛了。”她叹了口气,对丈夫道,“二郎如今这样固执听不进劝,未必没有她在旁煽风点火的缘故。”
她顿了顿,神色转为凝重:“事已至此,萧韶的怒火必须平息。不能再由着二郎的性子胡闹了。我这便带他去公主府……负荆请罪。”
“我不去!”
内室的门帘被猛地掀开,王玄微披着一件松垮的苍青外袍,倚在门边。他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是高热未退,眼神却带着刻入骨髓的高傲:“她这样做,无非是在逼我向她低头。可我没错!她这般行事,更加证明我的正确,她就是残暴、狠戾——”
“住口!”王肃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止,眼中是深深的失望,“逆子!到了此刻,你还不知悔改?!”
在王肃冷沉的目光中,王玄微咳嗽几声,声音弱了下去,却依旧坚持:“我画一幅她的肖像送她便是。从前我每次赠画,她总是欢喜的。”
一旁侍立的管家王福看看王肃铁青的脸、又看看王玄微固执的模样,挤出一抹笑容劝解:“老爷息怒,夫人息怒。二少爷身上还带着伤,又发着热,难免心浮气躁。况且此刻跪在公主府门外的,毕竟是那个叫林砚的少年,不是咱们二少爷,这说明殿下心里到底还是顾念旧情,留有分寸的,未必就真的要对王家如何……”
王肃看着儿子烧得通红却依旧写满高傲的脸,又看了看一旁目光担忧的管家,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缓缓摇了摇头。
这孩子,至今仍不懂。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不是一幅画、几句软语能够弥合的了。
萧韶要的,从来不是一幅画。
*
公主府内,萧韶的卧房中暖意融融,错金螭兽香炉中袅袅飘出上好的沉水香,清雅宁神,试图抚平一室无形的躁郁。
窗户开着,穿堂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涌进来。萧韶站在窗前,手中无意识地捻着那白玉棋子。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朱楼画栋、落在府门外那抹跪立阶下的白色身影之上。
“殿下,起风了,仔细着凉。”晴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件绣着金线云凤纹的软绒斗篷轻轻披在她肩上。
萧韶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沙哑:“王家……有何动静?”
她在等。
等元景哥哥来给她一个解释。哪怕只是一句敷衍的道歉,哪怕只是出现在她面前。
只要他来。
“王家……”晴雪顿了顿,低声回道,“大门紧闭,并无动静。”
并无动静。
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轻轻扎进心口。
萧韶望向窗外。天边的黑云越积越厚,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将整座西京城都吞没。暮色提前降临,天地间一片昏暝。
就在此时——
“嗒!”一滴雨落了下来时,敲在窗棂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渐渐连成了线,织成了幕。
春雨本该缠绵温柔,此刻却显得格外寒凉,带着料峭的余威,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庭院里、石阶前。
萧韶看着那越来越密的雨帘,胸口的怒火被这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悲凉。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即使她用如此激烈的方式,他也依旧吝啬于给她一个解释,一个台阶。
在他心里,她的感受,她的期待,从来都是可以被忽略的次要之物。
雨越下越大,水汽氤氲,模糊了窗外的景致,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晴雪在一旁,看着她紧紧攥着窗棂、指节泛白的手,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殿下,那林砚……还在门外跪着。”
萧韶沉默。
“春雨寒凉,他一个书生,身子本就单薄。背上又有新伤,沾了雨水,怕是会溃烂发热……”晴雪的声音越来越轻。
“倒是第一次见你替人求情。”萧韶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晴雪咬了咬唇,索性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大概是这少年……委实无辜。而且,属下有种感觉,他待殿下,或许就像殿下您待王公子那样,是发自真心……他也许像您喜欢王公子那样,喜欢着您。”
萧韶蓦然转头看向她。
晴雪心头一跳,却鼓起勇气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属下愚见。凡是殿下的命令,他从未有过一句求饶,更不曾有半分抗拒怨恨。而且殿下您或许自己未曾察觉,您和林公子相处之时,虽也有怒意威严,但神色语气,远比和王公子在一起时……更自在,更放松。”
也更像殿下自己。
林砚……
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萧韶想起那日在曲江园厢房,为他上药时,少年隐忍痛楚的侧脸,想起他说“殿下是天上皓月”时,如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眸,想起方才她下令剥衣时,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悲伤。
过了许久,萧韶终是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夜雨。
“不过是个长得像元景哥哥的替身罢了。”
她并不认为林砚喜欢她,也不在乎。萧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棋子,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清冷到骨子里的少年,就如同酷暑里的寒冰,总能恰到好处地让她平静下来。
静下来,然后更加清晰地想起元景哥哥,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没有争吵、没有误会,宁静美好的时光。
雨声淅沥,黑夜如绸。
萧韶忽然很轻地、几乎自语般说道:“若元景哥哥今夜能来……我便再给他一次机会。”
“若他一直不来……”
未尽的话消散在雨声里,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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