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挽长发定终身

作者:虚弱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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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衡


      日落西沉,冬日天暗得格外快,队伍点燃了火把。
      火龙蜿蜒驱过长街,马蹄纷沓,开路小卒在队伍前喊着:“十六卫缉拿人犯,等闲避让!”

      撞进冷风里前行,脸颊宛如刀割。缰绳在手中缠握,勒得手几乎没了知觉。
      她不敢停歇片刻。
      必须赶在东宫卫或禁军之前,将藏匿于宣平侯府的重犯缉拿,羁押!

      血缘纽带,哪里是族谱上一道墨水划了名字便砍得断的?
      文官喉穴之上,史官笔下,他们都姓陈,一脉同宗。除非黄土枯骨,否则便要世世代代荣辱相连。

      苍南民情惨烈,爹与大哥身陷囹圄,罪人得经由宣平侯府的手送进狱中,才能洗清侯府包庇、同犯的罪名。
      爹与大哥才能从宫里安然无恙地回家。

      她不愿让爹娘与大哥背负残害族亲的骂名,所以她来背。史官会怎么写,后世会怎样评判,都让她一人承受也罢。

      苍南一干人等被剥去了绫罗缎衣,摁着套上囚服锁成一排被卫兵驱赶着前行,面露惶色,送头面那胖豪绅疯了般拼命挣扎,又被兵士按了去。脸贴在地上,他还不住地嘶喊着:“长嫂,救命,来人,府兵呢,这里是宣平侯府,你们敢抓宣平侯府的人,长嫂,叫兄长救我啊!”

      府兵见是自家小姐闯府拿人,一时也没了主意是拦或不拦。
      动静惊动了贺氏,贺氏赶来,看见陈良玉铁面执刀,将一众族亲绑了去。
      “漓儿,你这是……”

      陈良玉抬起手,亮了令牌,“十六卫缉拿人犯,无关人等避让!”命令府兵:“送夫人回屋!”

      高观拎着人衣领将胖豪绅拽起来,他即刻又扑倒在陈良玉脚下,“贤侄女,贤侄女我是你亲叔公啊,你不能,不能六亲不认啊你不能啊!长嫂,长嫂救命……”

      陈良玉后退半步,抬手动了下手指,哭喊声便被提远了。

      族老由两个小卒押着,念着是从头儿家里拿的人,年岁大,腿脚也不便,怕上了桎梏手上没个轻重,还未刑讯就给弄出个好歹来,便免了镣铐。

      经由陈良玉面前时,族老恨恨地“哼”了一声,“冤孽啊!陈良玉,你残害宗亲,大逆不道!祖宗不开眼,家门不幸,我陈氏一族竟出了你这么个孽女!”
      “带走!”

      太子借着苍南民难清肃官场,姚家首当其冲,工部尚书姚崇山及家中在朝子弟均革职收监,德妃废入冷宫。
      捎带手德妃之子祺王也受了天子冷落,贬黜出庸都就藩去了。

      年关刚过,东宫便派出巡查御史整饬各地的贪官污吏与豪绅。
      一时间,酷吏遍起,杀得血流成河。

      云开雾散,积压的厚云层风一吹撕出一片蓝空,汉白玉瓦当折射出金色光线。
      陈良玉两手托黄铜镇尺,跪于祠堂外。
      祠堂大门闭紧,闩得严严实实。一道木门,如铜墙铁壁一般,将门外席蒿待罪的人隔绝。

      午时过晌,祠堂门“嘎吱”从里面打开。陈远清沾了一身的香火醇香,从阶上踏下来,走到陈良玉跪着的青砖前,驻足停下,注视着她手中握着的那条黄铜。

      陈良玉将镇尺举过头顶,“爹,儿请责罚!”

      案子办得急,陈良玉将躲进侯府的陈氏族人缉拿后,转头便撞上了同样来封府拿人的东宫卫,人送进天牢便即刻被提到了刑房。几人受不住拷打,当晚已咽了气。
      陈氏留守苍南的五服宗亲四百余口也已下狱,主干人物囚车押着往庸都来了。

      工部尚书姚崇山与姚家一众居官子弟是宫宴之上便被剥去禽袍乌纱,叫东宫卫架了出去。

      陈远清掌北境四十万大军,东宫不敢擅动他与陈麟君父子,愤激的御史台直臣却不肯退让,长篇大论援古刺今,解袍脱帽相逼。
      东宫卫尉荣隽快马长鞭奔至宫宴,于圣颜前启禀,陈氏逆族已由宣平侯府长女陈良玉率十六卫径自缉拿归案,御史台才哑了火。

      陈远清从她手心拿走那根象征着惩戒的条状物,沉甸甸的,打在背上红肿三五日还不消退,“于公,为民除害,为国尽忠;于私,解父兄囹圄之困,不至于祸及北境兵防。于公于私 ,为父都没有责难你的理由。”

      “儿伤及宗亲,虽为国法,可于家而言,忤逆悖祖,当受此罚。”
      陈良玉头伏得低低的。
      她企望着镇尺一下一下落下来,也好消弭陈远清一毫半点儿的失亲之痛。

      她对苍南陈氏没有一丁点儿至亲感情,也无同情,有的只是挂恨。恨意在她见着庸都街道上满是眼神空洞麻木、为了一口烂菜叶跪地乞食的逃难人时登到了顶峰。

      他们该死!

      捆了铁链的女人哭哭啼啼,叫嚷着稚童无辜,求她放掉陈氏幼子时,她只觉寒栗。
      那一双双求生的稚嫩眼神,被丰赡的脏财养得水光清澈,绫罗绸缎下肌肤吹弹可破,一个个生养得玉雪可爱。

      无辜?
      她不认为。

      他们夺走了别人赖以活命的米粮,堆砌起来挥霍享用,在滔天的哭喊声中侈靡,在皮破肉烂的冻死骨中狂欢。
      他们是陈氏迫害生民敛聚民财的既得利者,怎说得上无辜?

      可对陈远清来讲,感受是不同的罢。
      枷锁下是他相伴着长大的兄弟姊妹,木笼囚车载的是曾对他谆谆教诲、启蒙施教的尊长。
      他会不会透过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看到多年以前,他与族中同怀嬉闹欢笑的模样。

      等了许久,才等来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勺,隔着乌黑的发丝感受到温度。
      “吾儿,长大了。”陈远清道:“此间下场,是他们作恶多端的惩示,怪不得旁人。”

      东宫来了人。
      陈远清与陈麟君虽从宫宴上全身而退,眼下却都禁足府中,等待随时传唤。
      此时又跟着东宫卫入宫去了。

      祠堂旁侧引了一汪湖泊,晌午头上,冰层融化,破破碎碎的冰碴子漂浮在湖面上。
      陈良玉走上湖心亭,吹着冷风走神。

      身后脚步声一深一浅,她知道是谁来了。

      “严伯。”陈良玉行了师生礼。

      北雍的流矢射穿了严百丈的小腿,回庸都后又为了寻回二哥的事奔波,腿伤没得到好好养护,落下了跛疾。

      严百丈应了一声。
      还是那张熟悉的严肃脸。
      她与大哥同是严百丈的学生,但或许严伯更喜欢大哥罢,打小就对她辞色更严厉些。

      没一句多余的赘言,严百丈直截了当进入了正题,“此番看起来,东宫是收拾了一个工部尚书,惩治了一族地方豪强,这水渊之下的急流,你可能看得清?”

      陈良玉兀自思量片刻,道:“太子借苍南事由声讨姚家,一来指着苍南的钱填补亏空,二来压制与他争位的祺王。再则,陈氏祸起萧墙,侯府岂能独善其身?我猜测,是太子与陛下在北境事宜上龃龉不合,太子要以此拖侯府下水,迫使陛下妥协。”

      严百丈终于有了表情,沾点赞许,“究其根本,是太子太过执着于创立一个清平盛世,此局算得上高明,打压了祺王,肃贪,清乡,攘军,减赋减税,皆自今朝始,一举多得。可操之过急,须知,物极必反的道理。”

      “侯爷跟随扶持陛下二十几年,却又不止二十几年,陛下认的第一个字,握的第一把弓,都是侯爷手把手教的。侯爷手中的北境大军,实则是陛下的安枕的后盾。皇上近年将监国之权下放东宫,太子干得出色,本是君臣和睦,可太子对侯爷出了手,染指北境,那是触了龙之逆鳞。”

      “太子殿下虽有监国之权,可储君终究是臣,皇上虽少问国事,但,君就是君!”
      君就是君!
      是至高无上、掌握着所有人生死的帝王。皇上可以放权,但却是容不下臣与君争权的。

      严伯剥洋葱似的将皇家局势一层一层细解,末了,问道:“禁军与东宫卫都属了皇太子,皇上若要掣肘东宫,当从何处借力?”

      陈良玉猛然觉醒,“十六卫。”
      沉寂边缘的南衙十六卫,意外有了起复之势。

      “眼下民怨正沸,你行此大义灭亲之举,那些个笔墨杆子还不得把你夸上了天,抬得高高的。”严百丈迎着湖面冷风眯起了眼睛,隐隐有担忧之色,“登高跌重。十六卫若在当下、在你手中重振,几年后,人们对今日苍南民难之痛逐渐遗忘,仇恨逐渐淡化,到那时,若有谗言小人跳出肇因原委,再加以润色做起文章,评判你今时今刻的所作所为,你便是踩着族人的累累尸骨上位的奸宄。”

      陈良玉细细琢磨着严百丈的话,诚然,严百丈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在朝谋职与行兵布阵一样,最重要的是时机,而好的时机是稍纵即逝的,至于往后如何,那便见招拆招,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再一想到十六卫的兵卒有了正经差事可办时那股子欢欣雀跃,人在其位,便会油然生出使命感。她既任了职,便背了为弟兄们谋一个好前途的责任在肩上。

      严百丈看得透彻,轻叹道:“四百多条族亲的命背在身上,这道恩敕,你吃不消。”
      眼瞧着陈良玉苦大仇深的一张脸抻平,漏出一抹察无可察的喜悦之色,严百丈无可奈何道:“既然你心里有了主意,也罢。对你也不是全无好处。”

      “什么好处?”

      “皇上既要用十六卫牵制禁军,便不会着急降旨给你和太子赐婚。”

      “那倒,还算件好事。”
      她想到谢渊,捏了把汗。那样温煦纯净的人,要与杀伐果决、根基深厚的太子争九五之位,非天命所归则不能。

      残月挂上惊梢。
      陈良玉披了件白狐毛领的氅衣,等在朱红正门后来回踱步。
      贺氏叫下人将饭菜热了又热,陈远清与陈麟君始终不见归府。

      禁军将宣平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外有重兵把守,里头人出不去,便只能在府中干着急伫等。

      更夫敲响了第一声梆子,门外禁军却咻然集合收队。

      陈良玉忙抽了门闩奔出去,无人阻拦。

      父兄踏月而归。
      宣平侯府解了禁。

      陈良玉耸立着的肩膀一塌,紧绷着的心弦儿也松了。

      陈远清引咎卸任北境兵马大元帅,交还元帅兵符,北境撤并军士二十万。
      为谢姓皇族浴血疆场二十年的功勋,终是换得铁律让了步,皇家容了情。姚家满门抄斩,苍南陈氏却没有斩尽杀绝,判处成年男女一律斩首,家财尽数收缴国库,其余人等女发卖为奴,男发配充军。

      姚家与陈氏盘根错节的苍南势力被连根拔起。
      蚁穴虽清,堤坝已溃。
      苍南民众犹如树倒猢狲,大多奔散外逃求生去了,只剩一望无际的荒凉动荡。

      上庸城中难民愈攒愈多,饿极了的人宛如红着眼的嗜血凶兽,一切规矩都成了虚设。
      活下去的欲望漫过一切人伦法则,上门抢掠窃盗伤人之事层出不穷。上庸城民户家家门窗紧闭,入夜后更是惊惧,要拎了菜刀锄头在床头才敢入睡。

      朝廷不得已闭了城,将难民阻挡在上庸城外。

      谢渊顶着漆黑的夜色驻在城外,衣袍上布着土痕与脚印,正捂着额角,血从鬓角蜿蜒爬满脸颊。
      是叫难民用石头砸伤的。

      毡布耗得快,赶不上难民激增的速度。募捐的米粮也很快见了底,只能熬出些稀粥。
      逼得急了,难民便蜂拥而上,争抢起来。

      官兵唯恐冲突发展成暴.乱,上前遏止,却直接导致事态更加恶化。
      难民瞄准了一个目标,便是王爷装扮的谢渊,群起而攻。

      谢渊被侍卫护着、簇拥着上了高处,全力嘶喊:“朝廷会解决,衣食都在筹措,杀了本王是能泄恨,可你们,你们的孩子、父老,都得等死!”

      愤怒的人群这才渐渐偃旗息鼓。

      安顿难民,事杂,出力不讨好。
      粥粮稍有短缺,激怒了他们,那便恨不得上来撕碎了人,啖肉饮血果腹。

      苦差事一件,干好了没好油水,做不好却有罚。
      各大官署都推诿着不愿搂这个烂摊子。

      倒是高观早早揽了这苦差事。
      统领被禁足,南衙没个做主的人。但好在没人会留意小小十六卫的去向,高观便脚一跺心一横,也不请示了,领着十六卫去搭毡棚,烧热水,只待陈良玉解禁之后再请罪。

      为着这事儿叫北衙禁军狠狠嘲笑了一番。

      闲魔怔了,什么差事都往家搂!
      一身力没处使榻上躺卧着也比上赶着跟饿疯了的难民打交道强上百倍,最起码不会危及性命。

      乌云遮蔽了残月,地下便更暗了。风灯照亮的一小块区域如同辽阔荒原上一点微弱萤火。
      谢渊将灯挑高了些,只能看清周围三五成群深陷的眼窝。

      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鼻梁上,谢渊擢起白袍宽袖擦了一把。
      雨势“哗啦啦”泼下来。

      冬雨刺骨,难民大多衣衫单薄,若无避雨之所,今夜过后,怕是要死一半的人。

      高观抹着脸上的雨水,跑过来。雨声急躁,掩蔽了部分话音,他只能半吼着说话,“慎王殿下,毡布用完了,棚搭不起来。殿下快拿个主意吧,这样下去,难民们都得死!”

      脸上的血迹被冰雨冲刷洗净,冬衣很快被浇透。谢渊远望东北方向,此处离还未建成的衍支山行宫不远。

      自太子追究工部姚崇山卖官一案,由姚崇山督建的衍支山行宫便停了工。说是未竣工,也只是廊庑、雕饰、亭子、大像等一些费神耗钱的活计没做完,殿宇已盖了顶。
      可难就难在,皇家行宫,是禁止平头百姓入内的,那被视为僭越犯上,当杖杀。
      更遑论脏污满身的难民?

      谢渊咬着牙,极力控制着上下牙打颤,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让大家起来,跟着官兵走,去行宫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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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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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星期前 来自: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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