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影响我哥输出

　　谢必安说：“无救，来。”

　　他面前分明是空无一人的半座雾山，但他说得很笃定，仿佛确信他面前始终有一个人，等着他的呼唤。

　　范无救没有辜负他的笃定。这个头矮小而瘦弱的影子很快从谢七尸体的臂弯中钻出来，趴在地上，怯怯地抬头看谢必安。

　　他看起来有些惶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明白谢必安为什么忽然喊他。这也正常，孩子们总是这样的，恐惧于来自长辈的呼唤。

　　——何况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呢。

　　他看起来还那么小，看身量死时甚至不会超过十四岁。为了成为谢家完美的祭品，需用长期的饥饿使他的四肢细骨伶仃，全身枯瘦矮小。由于死后化作饿鬼，范无救的肚腹不正常地肿大，这使得他的手脚很难支撑起他的身体。还不止如此，而后在这个安全的秘境里，谢必安终于看清了他四肢关节处的诡异隆起，那是他曾被人扭断手脚的证明。看来谢家果然需要先折断他的四肢，才能把他塞进那个狭小的神龛中去。

　　肉体凡胎的谢必安看不清范无救的脸在哪里，但他还是蹲下去，爱怜地拥着这个影子。而影子不能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回应，范无救只是挥舞着他细小的手臂，甜甜地说：“哥哥，无救保护你。”

　　“哥哥，无救保护你。”

　　谢必安一晃神，仿佛又回到半个月前的那个午后。他梦见一个湿淋淋的范无咎，四肢折断，脸颊肿胀。他如珠似宝护着的弟弟的尸体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发白的唇像鱼一样一张一合。

　　范无咎说：

　　“哥哥，好疼。”

　　在李二试图把他从南台河中捞起来之前，所有人都觉得那是范无咎在向谢必安哭诉自己的死亡，只有谢必安自己知道他在向所有人乞求谢必安的平安。

　　同这个范无救何其相似！

　　谢必安心想：原来如此，仍旧如此。

　　是范无咎和范无救，是谢必安和谢七。

　　是他们在人间走过一遭，兜兜转转的缘分。

　　谢七的确是好算计，这算计甚至跨越百年，留到了他自己转世的身上。没有人能比谢必安更了解自己，他只是一个凡人，凡人扭转不了生死，更扭转不了饿鬼的执念。所以谢七只能赌，将他解决不了的事情与他那盛大的死亡，一同留给了范无救。

　　谢必安知道，见证了自己死亡的范无救将再也走不出雾山。

　　他将痛苦，他将死去，他将把谢必安的死作为自己最新的执念而后含恨而终。

　　但同时，不再是饿鬼的范无救也会得到真正的救赎。

　　因此有朝一日，必将有新的范无救指引着谢必安回到这里。

　　——来向【雾山】复仇。

　　这就是属于如今这个谢必安的故事。

　　而谢必安能怪范无救什么呢？

　　“是啊，我们无救是好孩子。”他只能眨眨眼，与此同时一滴泪啪嗒落进属于范无救的阴影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很好很好的好孩子。”

　　这时候他试图去摸范无救的脸，但什么也没有摸到。毕竟真正的范无救早已随谢七的死去而死去了，之后又跟着谢必安的转生成了如今的范无咎。

　　留在这里的不过是范无救的一缕执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保护着早已是一具尸体的谢七。

　　直到谢必安终于回到雾山。

　　而在这期间，他从未得享安宁。

　　“无救是好孩子。”谢必安又重复一遍，语气是带着点凄惶的肯定，“无救是好孩子，好孩子应该要有奖励。”

　　这算是谢必安的老本行了，在此之前他干过很多次这种事，就像【路口迷雾】时那样。那些善良的魂魄、可怜的魂魄、悲哀的魂魄，他们在执念消解后通通都会在谢必安温柔的告解下度化往生，化作漫天细碎的光点。

　　可是范无救却没有，一直没有。这道漆黑的执念仍旧直愣愣地杵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哥哥，无救保护你。”

　　这或许是因为他执念过甚，但既然他业已转世，那么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当年的范无救就并不是能被谢必安超度的善魂。当然，从结果上来看，范无救自然不能算是善魂，反而是屠遍半座雾山，杀尽谢家满门的恶鬼。依罪行而言，他所属的【雾山】是调查局有记载以来死亡人数最多的异常。在843个幽魂的注视下，范无救恶贯满盈、罪无可赦，是天字第一号大恶人。

　　可是谢必安翻来覆去地想，还是觉得困惑。

　　如果范无救有错，如果范无救不得好死，如果范无救合该满身罪孽……那么难道鬼魂的复仇就全然是错的吗？

　　难道范无救死时，就知道他会变成毫无神志的饿鬼，知道他会吃掉自己的仇人，知道自己将会因此而万劫不复？

　　他在成为饿鬼时，分明就失去了所有神志。他的执念只会告诉他：吃吧，吃吧，你是如此饿啊。

　　你不是要复仇，你只是想吃饱饭啊。

　　可是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谢七，必将让范无救生前不得好死，死后又万劫不复。

　　凭什么范无救要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谢必安站起来，他狠狠闭一闭眼，再不去看范无救的影子。

　　现在他伸手去扒拉谢七的尸体，那只紧握的手在他的摆弄下柔软地摊开，掌心属于戚十一的眼球咕噜噜滚了出来。

　　站在一旁守卫的范无救毫无反应，想来是他并不能分辨谢七与谢必安。

　　而业已想明白一切的谢必安再不需要他的帮助，他学着谢七的样子用左手握住眼球，轻轻抓握两下，眼前的景象顿时变幻开来。

　　另外半座属于现实的雾山很快展现在他的面前。那里，戚十一捂着血泪斑斑的面颊坐在地上，眼神空茫而诡秘。此时伥鬼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眼球。

　　范无咎轻轻的声音则响在谢必安耳际：“哥？”

　　“是我。”谢必安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半分笑意，回答，“放心，无咎，我们快出去了。现在，你先帮我稳住戚小姐，好不好？”

　　“我知道。”范无咎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回应，“但她刚才……”

　　“她刚刚在发疯，是不是？”谢必安笑着安抚他，“没事，刚刚那场戏是演给人家看的，现在不会了。”

　　虽然谢必安看不见，但范无咎歪歪头，露出了茫然的眼神。他其实没听懂谢必安在说什么，但还是乖乖地从狭窄的坟茔中爬了出来。好在戚十一果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她阴恻恻地盯着范无咎紧握的右手，一言不发。

　　“现在，把手里的眼睛递给戚小姐。”谢必安道。

　　“不要。”范无咎秒答，“这是你的眼睛吧？我不想把你的东西给别人。”
　　他真可爱，谢必安幸福地叹了口气：“你猜出来了？”

　　“没有，”范无咎很光棍地回答，“只是直觉。”

　　被直球击中的谢必安吃吃笑：“无咎真厉害。”

　　“好吧，”他想了想，“那我能不能请无咎走一走，走到戚小姐旁边去？我想，只要离得近一些，效果总归是差不多的。”

　　这就是范无咎能接受的范畴了，他果断飘到戚十一身边。戚十一这会儿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那双可怖的纽扣眼眸吱吱嘎嘎地转向他，像是某种冰冷的、无机质的监视器。

　　但她在哭。

　　“好久不见了，十一。”谢必安叹了口气，“别哭，我的左手都被哭湿了。”

　　“……阿七。”

　　过了很久，戚十一才慢腾腾地回答。她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站起来。即使衣摆已经被泥土蹭得污浊不堪，她依旧挺直了身板，做出一副靠谱骄傲的样子来。

　　“真的是你啊。”她说道，“还是对无救一点没办法都没有，看来真的是阿七。”

　　“或许同你想得不太一样。”谢必安否认道，“我是谢七，但也不仅是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称呼我谢必安。”

　　“你是阿七就够了。”戚十一没理会他的后半句话，“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年啊，阿七，告诉我，现在我是否有资格杀死【雾山君】？”

　　她高傲地昂着头，语调杀气腾腾。

　　“当年你告诉我，人与神明之间的差距犹如螳臂当车，我不信，所以落得一个剜去双眼，沦为伥鬼的下场。”

　　“但我不服。”

　　“我戚十一一生不信神，过去不信，现在也不信。既然神明从不曾回应我的愿景，我又何必信奉？”

　　“我只是还不够强！”

　　“所以我与你交换眼睛，使我不仅是【雾山君】的伥鬼，更是【饿鬼】范无救的锚点。”

　　“这个交易让我为你弟弟承担了他所有出自饥饿的痛苦，才换来了半分属于他的力量，才足以让他得以往生！”

　　“告诉我，阿七，我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不惜变成这幅非人非鬼的样子所换来的力量……究竟够不够杀死【雾山君】？！”

　　说到最后，她几乎有些神经质了。范无咎看到戚十一浑身都在发抖，只是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那么我的回答是，当然可以。”谢必安也笑了，笑容阴冷。

　　“好十一，不论是无救，我，还是你，我们对雾山的复仇……”

　　“都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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