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废柴魔王的饲主之后

　　麦芽糖，将麦粒的嫩芽与玉米、糯米一同发酵，再熬煮、过滤、冷却的糖果。
　　很朴素的，甚至是简陋的一种零食。
　　是连索菲亚都买得起的那种。
　　时值战乱，举国各处都有举着大旗的义军。吃不上饭的农奴们愤而起义，领主率领手下的家仆镇压。一来二去，火越烧越大，义军、卫兵、流寇、武士，那些扛着火枪、烧杀抢掠的人也越来越多。
　　索菲亚带着女儿，艰难的在这乱世过活。
　　她没什么本事，家里的田早已被付之一炬，纺织活计也只是一般。哪个农民还有闲钱去买旁人纺的土布？若要卖给城里人，又不大够格。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在这种状况下，能走的就只有一条路。
　　勉强也算过上了一段安宁的日子，黑面包是不愁吃了，偶尔还能给女儿买上一块麦芽糖，不满十岁的孩子小口小口舔着冻得梆硬的糖块，笑容天真又满足。
　　但这笑容落在索菲亚眼里却是阴霾。
　　女儿一年年大了，继承了她的美丽容颜。但美貌对于一个贫家女孩来说，从来不是上帝的礼物。
　　尤其在这乱世。
　　家里来男人时，索菲亚总是很警惕的，先把女儿赶去后院里呆着，再塞给她一片面包，或是一块糖块，叮嘱她千万不能上前头来。
　　但她还是低估了，作为一个孩子天性中的好奇心。
　　某一天，女儿到底还是按耐不住，来寻找母亲的秘密。
　　小小的女孩子在门缝里窥见了肮脏的场景，她只以为男人在刻意欺辱，尖叫着冲进来，挥舞小拳头拼命殴打，想把对方从母亲的胴体上赶下去。
　　电光火石间，索菲亚觑到了男人眼神中的惊艳与贪欲。
　　来不及再多想，也没有任何旁的办法可想，她必须立刻让孩子离开男人的眼。索菲亚颤抖着抽身，扬手就将巴掌甩在女儿脸上，尖声喝道：“小贱货！给我滚出去！”
　　扇得很用力，女孩扑倒在地，手里攥着的小小糖块也掉了，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沾上了满满的尘土。
　　孩子捂着脸哭着，很快跑出了房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索菲亚没有余裕去体谅她的心情了，她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捧住面前男人丑陋的老脸，使尽浑身解数，要将男人的心思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不能让他去觊觎……
　　决不能让他起那种念头！
　　索菲亚被折腾到精疲力尽，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自己成功了，不会再有人虎视眈眈她的宝贝了。
　　再度醒来时，她见到的却是……
　　那个龌龊的、肮脏的、活该被千刀万剐的男人！
　　他竟然，找来了三个兵痞！
　　他不敢自己下手，就点头哈腰地求来那些扛火枪的人助阵，直说这里还藏着好货。那些强盗似的人哪里管她的哀求，长驱直入，轻松寻到了她的女儿。
　　她天真的、纯美的，宝贝。
　　索菲亚哀嚎着，恳求着，跪在地上不停地给他们磕头。但没人管她，男人的心思都集中在年幼稚嫩的猎物身上。
　　小小的身体被轻易提在手中，任意亵玩，女孩子一开始还知道哭，尖叫着喊不要，后来声音逐渐哑了，来来回回只有一句喃喃“妈妈我好痛，不要再打我了”。
　　索菲亚跪伏在地，她的额头早就磕破了，血渍将土坯地面染得黑红。自女儿身下滴滴答答落下的鲜血，如小溪般潺潺，很快就和她的血融在一起。
　　血总有流干的时候。
　　他们终于走了，索菲亚睁着染血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只能摸摸索索去抱自己的女儿。触手是一片冰凉，小小的身体早已不会动弹了。
　　她甚至忘了在孩子还能听见的时候，告诉她一句：“对不起，妈妈不该打你。妈妈爱你。”
　　索菲亚用一把生锈的剪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已经堕为了恶魔之身。
　　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之后，第一时间想做的，就是立刻冲回人界，杀光那些面目可憎的男人，一刀一刀将他们活剐，放干了血，替自己可怜的女儿报仇。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每个恶魔都是临死前满怀怨憎的灵魂，因此刚成型的恶魔百年内不许踏入人界，就是为了防止他们重回人界扰乱秩序。
　　得知了这点之后，索菲亚环顾四周，选中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性恶魔，她不假思索地跪伏下去，抱住对方的腿，脸上满是血泪，却硬生生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哀求道：“求求您帮帮我吧，您帮我去人界把那些人都杀了吧，我什么都会为您做的！”
　　没有人愿意帮她。
　　这里是魔界，悲惨的故事多了，谁也没兴趣对旁人的悲欢感同身受。
　　她求了一个又一个，有性格恶劣的魔族饶有兴致看戏，更多的则是视若罔顾地走开。等索菲亚用光了力气，瘫软坐在地上的时候，才发现有东西膈在自己掌心。
　　一看，是一块沾满尘土和血渍的麦芽糖。
　　曾经被女儿牢牢握在手心里的甜蜜糖块，被她打落在地后，缄默无言地见证了她与女儿的终幕。
　　时间是足以冲淡伤痛的。百年之后，索菲亚获准进入人界，她的仇人们早已亡故了。
　　世界，也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同了。
　　她行走在街上，一切都崭新而又喧嚣。现在不是乱世了，没有刀和枪、血与火，也没有动辄就能欺压平民的权贵了，摊贩吆喝推销着自己的糖果，一枚枚都包装精美，再也没人卖麦芽糖了。
　　她没有钱，只能怔怔看着。小贩瞧她生得美，摸了一枚紫皮糖塞进她手里，说是请她尝尝。
　　剥了糖纸，她将糖果放进嘴里。好甜，充斥口腔的是满满的甜味，几乎甜到发苦。
　　她嚼着糖果，慢慢望向四周。
　　如此和平静谧的世界啊……
　　若是她的女儿，也能生在这样的世界里，就好了。
　　她抹了抹眼睛，漫步而行。远远见到一群人拿着鲜花，在一块硕大的英雄纪念碑前躬身行礼，神色肃穆起敬，“先烈”、“鲜血”、“和平”几个字眼落入她眼中。
　　她登时不想往前走了，一点儿不想看那块庄严的石碑。提着裙角，她立刻回身跑去。
　　可惜，她越是跑，记忆中的话语就越是鲜活。
　　当她刚成为恶魔，向周围人哭诉、求助却无果，只能伏在地上痛哭的时候，有人漫不经心地问了她一句。
　　“你能用剪刀了结自己，为什么不用来戳穿他们的咽喉呢？哪怕不成事，好歹也算拼死一搏过了，不是吗？”
　　不是吗？
　　是啊。
　　她只敢窝囊地赴死，却没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索菲亚怅然地忆起了往事。
　　尘封许久的疮疤，被压在了香气重重的鲜花锦缎之下，似乎显得不那么狰狞可怖了。
　　不意间被魔王大人揭开了血痂，也不再撕心裂肺地痛，反而是又麻又痒，仿佛掀起了她骨子里的某种骚动，让她不得安宁。
　　她想，她或许需要一些静下心来好好思考的时间了。
　　很快，躺在矮床上的叶秋遥就醒了。
　　她迷茫地坐起身。
　　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经重新被穿好，胸口的赤红鸢尾也毫无痕迹，一切如常，她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跟着索菲亚进了内室，再之后就一片恍惚。
　　美丽大方的女恶魔对她温和地微笑：“刚才我们说到做香膏的事，你想选茉莉还是桂花呢？”
　　哦对，香膏啊！叶秋遥的脑海似乎清明了些，她揉了揉额角，道：“请问，我的朋友在哪？”她记得微微是和她一块儿进来的。
　　索菲亚感知了魔王的位置后，笑意盈盈：“这里香气馥郁，你朋友去外面吹吹风。”
　　……
　　确实是在吹风。
　　此时的沈微微，正迷迷糊糊地半躺在科恩怀里。
　　至于位置么，是在32层楼无人问津的屋顶。
　　风是真的很大。
　　科恩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戳了戳沈微微的脸颊，既嫩又软，手感极好，他忍不住来回戳弄。
　　不懈努力之下，沈微微终于醒了。
　　他立刻收回作乱的手，摆出一本正经的魔王架势。
　　“唔……”女孩挣扎着要坐起身，科恩帮着扶了一把，关切道：“好点了吗？”
　　索菲亚给她下的药量好像稍微重了点。
　　沈微微晃了晃脑袋，努力思考：“没事……”
　　突然一顿，整个人清醒过来了，拽住科恩的衣袖，紧张道：“啾啾呢？”
　　科恩嘴唇翕动，却没吱声。
　　开口的一瞬间，恶劣的魔王本来是想玩个恶作剧，装作一脸沉痛的样子告诉她一切都太晚了。
　　他坏心眼地想着，不知道她这种情感功能有障碍的家伙，能不能正常流出眼泪呢？
　　不过，又是飞快的，这个邪念莫名被赶走了，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因此在沈微微问起的时候，他一时犹疑，没能立刻接话。
　　这种致命的停顿落在沈微微眼里，当然就意味着……
　　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慢慢松了。
　　科恩察觉到不对劲，立马解释：“她很好！你放心，索菲亚不会伤害人类的！”
　　生怕沈微微不信，他立即把方才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自己是静等着时机才现身的这一桩。
　　沈微微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了。
　　“没事就好。”她慢慢垂下了眼睛，语气如释重负。
　　魔王从不说谎，既然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的。
　　关于这一点，她已经逐渐开始信任他了。
　　科恩打量着她归于平静的表情，由衷感叹：“……叶秋遥对你的影响力还真大啊。”
　　可不是，他和沈微微已经相处月余，平日里几乎看不到她的情感波动，唯有和叶秋遥相关的事宜上，她才能从冰冷淡漠的机器，短暂地变回人类。
　　他已经确认过，叶秋遥没有异常，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副和“她”神似的外貌了。
　　说到底，是“她”对沈微微的影响力太大，以至于情感被封印住的沈微微，能够在叶秋遥身上开了一个“后门”。
　　科恩兀自思考着，却听身边的沈微微操着平淡的语气，坦然承认：“啾啾，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锚点。”
　　他怔住，惊讶地回头看她。她神情依旧木讷冷漠，仰着头，自顾自地说：“其实我知道，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她感知不到这个世界。
　　人生存在世上，如同一棵大树扎根于土地，密密麻麻的绵延根系牢牢牵绊于土壤之下。看到漂亮的花儿鸟儿，会不自觉露出微笑，看到有人欺凌弱小，也会不由的义愤填膺，这甚至算得上一种人类的本能。
　　或者之于自己，也是一样的。干成了某件大事，会自鸣得意，自我满足，失败了，也会垂头丧气，失望懊恼。
　　存在，基于世界。世界也会给予反馈，正的也好，负的也好。
　　但沈微微没有。
　　她知道自己是个怪人，她做任何事都得不到情感上的反馈，这很容易让她堕入虚无。存在是无意义的，自己是无意义的，做什么都是一样的，每天都是乏善可陈的。
　　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幸好幸好，还有一个叶秋遥。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面对叶秋遥的时候，灰色麻木的世界一下子就生动起来。
　　一切都有颜色了。
　　可以欢笑，也会忧愁，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人，存在对她来说有了实实在在的意义，这份意义全部基于名为“叶秋遥”的个体。
　　她是将沈微微维系于世的唯一锚点。
　　某种意义来说，她就是她的世界。
　　沈微微不太擅长语言，她很困难地向科恩倾诉自己的这种心情，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够听得懂。
　　无所谓，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这会儿，沈微微感觉自己好多了，状态恢复如常。她站起身来四下环顾，瞥见天台紧锁的铁门，略微诧异。
　　门关着，她是怎么上来的呢？
　　……估计是魔王又使什么妖术了。
　　她低眸，想让科恩带她回店里去。盘坐在地的魔王大人却蓦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壮美的斜阳映在他的背后。逆着光，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只能听到低且哑的话语，像是来自幽远雾霭的彼端。
　　“微微，我也想……成为你的锚点。”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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