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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幕(十六)
四下狂风骤起,轩中树枝狂摆,长廊悬挂的竹帘被掀飞,打在梁柱上,劈里啪啦作响。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穹。不知何时,银月寒星的夜空暗了下来,团团乌云剧烈翻涌,扑向了天边那轮皎白圆月,天色沉得快要坠下来。
突来的雷声,惊得伏地的侍女一颤,乘月率先忍不住抽泣起来。
长笙抬眸望了望廊外的天色,银闪破空,黑云翻涌,雷声呜咽不绝。
凌烟英眉皱起,一脸担忧地望着廊外,沉声道:“这是要下暴雨的前兆。”
云归谷的雨只分两种,一种是一年下六月的飘渺烟雨,另一种是数十年一次的暴雨灾害。
月圆之夜,暴雨,蛊毒。
老天爷这是要把烟雨城逼上绝境啊。
凌云眸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扫了眼地上哭哭啼啼、瑟瑟发抖的侍女,冷喝道:“莫哭!究竟是不是蛊毒还要去查验一番才能确定,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
她沉静的声音像是暗含某种力量,一下给二人吃了颗定心丸,映雪乘月赶忙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这凝重的气氛让长笙不由蹙眉,“听你们所言,这蛊毒与瘟疫一般,四处传染蔓延?”
“比瘟疫更可怕。”凌烟神情严肃。
长笙听他缓缓道:“数十年前,城中曾经爆发过一次蛊毒,近乎所有的百姓都中了蛊,每日都有人死,短短半旬,死伤过半。整座烟雨城都笼罩在黑暗中,人人自危,惶惶度日。”
凌烟声音渐渐暗淡,他随即看向凌云:“倘若这次真是蛊毒,烟雨城将会迎来一场浩劫,我先带着星卫去查验一番。城主月圆之夜最为虚弱,你留在此处保护城主,绝不可叫心怀不轨之人靠近尚云轩。”
凌云用力颔首:“鸣镝联系。”
长笙看着向来冷酷果断的凌云,此刻一脸信任地看着凌烟。她暗自感慨,虽然凌云的武功比凌烟高强,但终归是个豆蔻少女,大事当前,凌云心中也不免七上八下,这时候还是年纪稍大的凌烟来定夺更能让凌云安心。
长笙走到栏边,狂风将她宽大飘然的衣裙掀得乱舞,挟着灰尘与沙土,吹疼了长笙的眼,她微微眯起眸子,回过身来,用手拨开脸上被吹得凌乱的青丝,在风中扬声道:
“那我负责守护百姓的家!暴雨一定会冲垮很多房屋和农田,我需要人手帮我。”
众人闻言怔了怔,纷纷看向长笙。
只见凭栏倚靠的娘子红裙恣意飞扬,她青丝缭乱,却掩不住明媚张扬的眉眼,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怎么?烟雨城也是我的家,只许你们尽心竭力,让我躲在你们背后心安理得?我长笙可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长笙笑得飒爽。
凌云神情复杂,抿了抿唇,别开了眼。
凌烟顿时有些感动,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二话不说将腰间的令牌扯下来递给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长笙娘子当真是性情中人!凌烟先谢过娘子大恩!”
长笙接过令牌一看,是一块玄铁铸就的方牌,上面刻着一个“烟”字。
“这块令牌可以调动东山所有的人手,长笙娘子,保重!”凌烟后撤一步,本就严肃的面容更为严肃了,他双手抱拳,行了个礼,然后毅然决然,转身便走。
长笙捏紧了手中令牌,目送着凌烟离开。
此刻大抵所有人都希望这只是虚惊一场,城中百姓染上的只是普通疾病。
“映雪乘月,你们跟我下山。”长笙沉声道,转而看向凌云:“沉昀就拜托你了。”
“我会保护好城主的。”凌云硬邦邦地答。
——
山下的情形远比长笙预想的还要糟糕。
飓风在通过狭长的谷底时更为凶猛,以摧枯拉朽之势拦腰斩断许多高挑的树木,仅剩的粗矮树木不足以抵抗即将到来的暴雨。
狂风如同愤怒的狮吼,所过之处席卷起无数尘沙杂物,只有尚且坚固的房屋还在负隅顽抗,街道上百姓的哭喊声、婴儿的啼哭声不绝。
昨日还是一片欢声笑语、阳光明媚的景象,而今整个烟雨城都变得凝重且死气沉沉。
长笙换上利落的骑装,一众东山侍从紧随其后。
街道上满是步履匆匆的星月卫,吆喝着所有百姓赶快回家紧闭门窗,没有通知不得出门,急促的哨声一声接连一声,满目狼藉的场景让长笙微微蹙眉。
目睹许多百姓吃力地搬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酒铺的酒、粮铺的粮食、农户的农具、还有受了惊四处奔逃的马儿。长笙果断地分出一队人手给映雪,让她帮助百姓收回遗留在外的重要东西。
长笙则带着余下的人手拉着畜车直奔城南,那里是农田。
沉昀曾经提起过,烟雨城无赋税、无徭役,城主府自然是没有存粮的。正值芒种,若是没能赶在暴雨前给农民挽回相当的损失,仅凭百姓自己的存粮是撑不到来年春天的,届时城主府也发不出赈灾粮,城中必定饿殍遍野。
一路狂奔到城南,田地里还有许多农民在收麦。麦田在狂风下翻涌不息,割下来的麦子即使扎成垛还是被狂风掀翻。
这些农民都不曾习过武,只能眼睁睁看着漫野的麦子被风刮走。
长笙一把携住迎面撞来的一捆麦子,将它按在脚下固定。
“大家把所有扎成捆的麦子放到车上,我们把麦子存到城主府的地窖!”
她声音暗含了内力,破开咆哮的风声,直入所有人的耳。
田地上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中动作,看向风中纹丝不动的小娘子,她高昂的马尾在风中飞扬,疾风将她的衣角震荡得猎猎作响。
有人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开始高呼:“对!我们把麦子存到城主府的地窖!那个地窖存得下全城的粮食!”
农民纷纷反应过来,朝长笙蜂拥过来,拾起麦子就往车上塞。
每一根幸存的麦子都是他们的救命粮。
长笙有条不紊地维持秩序,让侍卫们和农民一起去收田里尚存的麦子,侍女们负责将麦子一捆捆放上畜力车。
“轰隆——”
天穹一声巨响,白色的闪电像是一只细长诡谲的银蛇迅速滑过夜幕。
不少胆小的侍女被吓得尖叫起来。
乘月抱紧胳膊,惨白着嘴唇看长笙,颤声问:“长笙,你不害怕吗?”
长笙并未答,她正微眯起眸子仰望天空,倏地奔走疾呼道:“快把鱼鳞布盖到麦子上!雨要来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珠就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
此时尚云轩也落了雨。
这雨只能用暴烈来形容,将所有亭台楼阁通通冲刷,池塘里的锦鲤似是从未见过如此残暴的雨,惊得躲进了假山里,翠绿的美人蕉被连根拔起,砸上长廊。
凌云紧蹙着眉,双手环胸抱着剑矗立在沉昀门前。
长廊窄浅,雨水横飞,将她浑身浸透,可她毫不在意,她此刻忧心的是屋内的人,还有山下的百姓。
“咻——”
凌云心头一紧,几乎是立即看向空中。
一道亮眼的红光冲上天空,在漆黑的夜幕上绽出触目惊心的红。
她心头一凉,向后踉跄一步。
真的是蛊毒。
身后突然的开门声,惊了凌云一跳,她连忙回身。
“城主,你怎么出来了?”
沉昀扶着门框,肩头披了一条黑绒蛇皮狐裘,里面内衫半系,胸口那狰狞的刀口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还流着未干的汗,面色苍白得有些骇人,薄唇惨淡无血。他轻喘了几口,才抬眸看向空中那抹刺目的红。
方才廊中几人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凌云怔怔看着沉昀胸膛上那枚艳红夺目的圆形印记,略一思索,慌道:“难道是暴雨干扰了子母蛊之间的感应,导致子蛊感应不到母蛊的存在,才提前沉睡?”
沉昀低低嗯了声。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凌云更为慌乱了,她终归只是个和长笙一般年岁的小姑娘,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那该怎么办?蛊虫提前沉睡,下次发作定会更为猛烈,很有可能将你的生气吸干!我当初就该一剑杀了......”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沉昀阴眸盯住她,迸出冷冽的寒光,犀利如刃。
凌云被吓得顿时闭嘴,垂下头低声抽噎着。
“若是再让我听到此话,你此后便不用上东山了。”沉昀冷声道,言罢,他拢了拢狐裘,拿起立在门旁的斗笠戴上,径直走入雨中。
凌云连忙跟上:“你现在很虚弱,需要静养,有什么事吩咐凌云去做。”
“你做不了。”沉昀脚步不停。
凌云一下越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任由暴雨将她冲刷得狼狈不堪。
“星凌卫有权力在最危急的时刻否决城主的决定!现在你必须回到屋子里静养!”
隔着雨幕,凌云像是背诵誓言一般铿锵有力,目光坚定不移。
沉昀顿了脚步。
骤雨急促,自他玄色的斗笠檐边泻下,沉昀的神色掩在斗笠暗处,晦暗不明。
他黑眸波澜不惊,盯着凌云看了几息,沉声道:
“谷中数十年不曾出现这等大规模的蛊毒爆发,怎么今年那批百姓刚进城,城中就爆发了蛊毒?是巧合,还是人为?”
他声音欲发阴沉冰冷:“云归谷何年何月何日出现暴雨,修为高深的天师可以通过天象推演出。蛊毒,暴雨,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我若作壁上观,你觉得会是什么后果?”
一时间,电闪雷鸣,银闪映亮了沉昀唇边冷冽的弧度。
他声音低沉,伴着雷雨轰鸣声,隐隐约约传入凌云的耳:
“凌云,有人想毁了烟雨城。”
凌云身子一颤。
沉昀言罢,迈步绕开她,蛇皮狐裘被狂风鼓荡着,他经过她身侧时停了停,垂眸轻声道:
“现在,你还要坚持把你的‘权力’用在此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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