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歼我良人
只为遥望家宅这一眼,华卿语徒着步,足足赶了两个时辰的路。
猛见家败人散,悲从中来,一股急火蚀骨攻心。
她才养好的一点心头血,顷刻之间,又消耗殆尽。
甫一望见成侯府,华卿语骤然力竭。
宛若挣断提线的木偶,她强行跳下马背,失了平衡,险些栽个跟头。
李清尘匆匆收缰下马,伸手欲扶她。
她却撇开他,咬着牙,兀自摸索着门柱、墙沿,一步一步地蹒跚回房。
楚沧已在门廊处候了多时,见两人同归才稍稍歇了口气。
楚沧一拉辔头,把马引进门来,又伏在门板后。
他朝路口眺望了半晌,不见追兵,方才放心地合门回府。
回了厢房,华卿语再也支撑不住,脚踝忽一瘫软,整个人猛地扑倒在床缘上。
李清尘紧随其后,知她逞强,欲言难言。
他纠结了良久,末了只剩一句无可奈何的叹息:“出门也不吭一声,我熬的姜汤都凉了。”
华卿语将帷帽一掀,摘落在怀,露出一张淌满泪痕的憔悴白面。
她瞥见案上一碗淡褐色的汤水,浮着三五粒小枣,穿堂风嗖嗖一吹,悠悠荡荡。
她一双如旱土皲裂的唇,微微翕动:“我的本来身份,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李清尘直言无讳:“不是猜的,宫中见你第一面,我就已经知道。因为实在好奇,所以才去试探。”
华卿语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件事只有他和身边人知道,江荣,细风,淡云……”
她一一细数着,单单一只手就能数得清的几个人。
猜疑的念头一动又放下,不可能,这几人都是自幼入宫……一个大胆的想法掠过心头。
“除非——你在十年前就开始布局?”
李清尘不予答案:“是,也不是。”
这盘棋的确是十多年前就已布下的,不过那时着棋的,还不是他。
七年前,胞兄枉死,李清尘从三哥手中接过了这场必败无疑的残局,他不声不响地,又一步步盘活了它。
华卿语怔怔望他,能在天子眼下安插内应,原来他也是深藏不露。
李清尘云淡风轻地一笑:“你对我存疑,也无妨,我无话可说。”
华卿语坦率地直视着他,抬手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她如立誓般直言:“你一再舍身相救,我怎能辜负你一片赤忱之心?”
李清尘略点点头:“你既信我并无恶意,那便在这好生养伤。内庭已派出了十队暗卫,四处查访,你不能再冒险露面了。”
“我明白,”华卿语语迟良久,才艰涩地发问,“告诉我,我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用指甲死死地扣向床板,勉为支撑着,侧耳以待。
李清尘唇齿摩挲两下,一狠心,才开口:“华中书被下狱不过一月,病死在了牢中,华家夫人甫一得知噩耗,也惊厥离世。”
华卿语苦苦扒住床沿,止不住天昏地转,眼前霎时一黑。
李清尘奔至床前,连忙扶住她,她身子趔趄一歪,靠落在他身前。
华卿语将杏目撑开一线,强作精神:“那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李清尘踟躇启唇:“他被贬出长安了。”
“贬去哪了?”华卿语紧着追问。
“琼州。”
华卿语又险些失魂,琼州?那是岭南之外的海岛,何止贬谪,即便流放也莫有比之再惨淡的了。
暑湿潮热,瘴疠之地,哥哥生于北方,他一向单薄的身子骨如何承受得了?
李清尘握着她肩头的手,不由僵硬,只觉她疲软得几欲坠落下去。
他无计可施,勉力宽慰她:“别急,信国公府还没受牵连。”
“华将军只是告老回乡安养了,故才空了府邸。华柏舟为避耳目,住回了安邑坊的老宅子,仍在任太仆主簿。”
华卿语眸有寒光,一壁狰狞苦笑:“李君策,你残暴不仁,冤杀忠良!为什么骗我,明明答应过,拿我一命换爹爹一命,为什么食言……”
她觑着墙角一片阴影,如瞧见了李君策不可告人的手段勾当,口中低低吟哦着,似咒骂,似悱怨。
李清尘深深吐息了一下,缓缓劝道:“华家还没倒,你哥哥就还有希望回朝,最起码还能兄妹团圆。”
“团圆?”
华卿语无助地抬眸凝望他,泪花泛泛:“你忘了,我是已死之身,还如何团圆?”
李清尘满眼疼惜,也只得咬牙无言,他也没有法子了。
华卿语只觉无路可走,四面皆是无尽深渊。
万般无奈下,她横心一怒,破釜沉舟。
华卿语抽噎着低吼:“他不是要抓我吗?我这就去见他。我要亲口问他,他明明答应过的,为什么又赶尽杀绝!”
李清尘按住她,句句缜密:“你冷静些!别忘了,你爹爹是病死的,不是案罪处决,李君策可以推脱。而你哥哥,是一贬再贬,虽然你明知是捏造罗织,但也无理可诉。”
他思衬一下,又提醒道:“你若偏偏要直言逼他,到时撕破了脸,无异于自掘坟墓。”
华卿语怅然无力地一欹身子,从李清尘怀中滑脱,瘫卧下去。
苦涩的清泪,一滴一滴从她颊边滑落,洇湿开来。
李清尘静静望她,如有同感般,心也在隐隐恻痛。
他转身出门,留下一句平淡却令人动容的话:“一个人,慢慢地哭出来,心就不那么痛了。”
李清尘甫一踏出房门,便瞥见附在窗下偷听的楚沧。
他一皱眉,嗔怪道:“做什么?还听起我的墙根来了。”
楚沧嗤笑:“听你的墙根,那才有趣嘛。”
“走啦,”李清尘喊他,“让她独自静一静,这滋味,得她自己熬出来。”
楚沧随在李清尘身后,一边敛眉摇头,一边长叹唏嘘:“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豁出去帮她了。”
“为什么?”李清尘满不在意。
楚沧瞧定他:“她很像你,像七年前的你。”
李清尘轻笑,不置可否,径自岔开了话题:“我藏的那几坛‘桃花泛’还有吗?你小子没偷喝吧?要是没了,马上去‘绿罗醉’给我买去!”
“成,这就买去。”楚沧随口一应。
两人勾肩搭背,说笑诙谐着,徜徉而去。
三更鼓过,月已西斜,华卿语才渐渐缓过神来。
她兀自哭了很久,不知时辰。
时而如蚊啜泣,时而撕心号啕,个中滋味,难以言尽。
凉薄的月色穿透窗纸,洒落了一地银华。
华卿语正侧卧枕上,耳畔浮过若隐若无的浅唱低吟声,苍凉悲怆,哀婉不绝。
她神魂游荡般,循着乐声,踱步出了门。
声音渐已明晰,那人唱的是:“交交黄鸟,止于棘……”
华卿语莲步轻移,绕出游廊,经过垂花斗拱,唱诗者就在后院。
她定睛望去,只见轩敞的院子当中,将放未放的芍药丛前,有一方石桌圆凳。
李清尘正跷足而坐,一壁自斟自饮,一壁对月轻吟。
冷冽的月光肆意地向人间泼洒着,落满他鬓角发梢,一瞬错愕,恍如白头。
华卿语痴痴驻足,诗乐之声灌满了耳朵:“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何赎兮,人百其身!”
这两句变微之声,尤为悲壮,令人大恸。
李清尘瞥见她,止了吟诵,问道:“你也还没睡下?”
华卿语点点头,翩然走近:“你唱的什么?”
“没什么。”李清尘晃一晃头,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黄鸟》?”
“你既知道,还问什么?”
华卿语依依望他:“为了谁?”
李清尘忽一举杯,有对月共饮之意,朗然清笑道:“哈哈哈,为天下英杰!”
华卿语颦眉无奈:“你不愿说也罢,换是我,我也不肯教人知道。私下里祭奠,怀念……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记着他累累功业,记着他披肝沥胆,也足够了。”
李清尘所唱的《黄鸟》一篇,出自《诗经·秦风》,是秦民为哀悼“三良”所作。
时值秦穆公薨逝,以活人为殉,子舆氏三人奄息、仲行、针虎,皆做陪葬。
百姓感念三人生时贤德,又哀痛他们无辜身亡,便吟唱《黄鸟》,以作挽歌。
华卿语知道,这位百官皆嫌的成侯爷,也曾有一位广受爱戴的胞兄。
先帝的三皇子,率一支骁勇之军,迎战汹汹突厥铁骑,战功赫赫,当年曾守得边境一方安宁。
可惜,一旦卷入储位之争,不免明夺暗斗,成王败寇。
文字由胜者书写,是“庆功”的华章。根底细节,是是非非,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太子李君策胜了,大权重握;三王李修怀输了,尸骨无存。
就此一切尘埃落定,不可回转。
不消李清尘明说,华卿语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二人在皎月下相视了良久,看破不说破。
华卿语打断沉寂,浅淡一笑:“继续唱嘛,你为你的,我为我的。”
李清尘猛地闷了一口烈酒,火辣辣地,全部灌进胃里。
他一抹唇角,又悠悠吟哦起来。
清唱的曲子在夜色中缥缈远去,融入了淡淡的云纱。
华卿语一面痴醉聆听,一面望月忧思。
她不解,更不平,爹爹为社稷心力交瘁,他宵衣旰食了一辈子,怎么就落了个不明不白的结局。
没有厚葬,没有追封,甚至连下狱时的罪案都没了结。
这算什么?
她不甘心,她迟早要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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