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亦归航

　　虽说剩下参加高考的学生不多，宁中也还是挺重视的，靠近高中部的东校门门口大屏也还是挂着高考倒计时。
　　秦灏远每次进出校都特意走东校门，他日复一日的看着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变小，一点点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是他给自己的脱敏疗法。
　　他学习态度调整之后，再有游亦航的学神指导加成，期中考虽然没能一举冲顶，年级第二十名的成绩已经是他历史最佳了，而且他深觉自己上了道，别说前十了，期末冲个前五都没有问题。
　　在倒计时的数字减少到个位数的某一天，他站在花花绿绿写满了高考冲刺标语的电子屏前，做出了一个决定。
　　但他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喜欢空口无凭，想要至少拿出一些成绩来证明自己做决定并非是一时兴起。他算了下目前的绩点，爬了很多留学BBS看攻略，给自己定下了期末考试和初三的目标，报了暑假的雅思考试，和本来计划就要参加的考级。还要抽空准备给游亦航的生日礼物。
　　这个生日礼物意义重大，它同时又承载了成人礼、毕业礼物和离别礼物的重任，秦灏远一点都不想马虎。
　　期末和暑假来临之前，毕业舞会先如约而至了。
　　场地非常近水楼台的又安排在了Trinity酒店的宴会厅，秦灏远他们几个提前一天去彩排，结束后秦灏远又请几个同学在楼上“浮世”吃饭，回到家入夜已深。
　　他早早的洗漱完躺床上，捧着手机打开着聊天框，静静的等着零点时分的到来。
　　屏幕上的数字刚一闪成“0：00”，他事先打好的“生日快乐”就“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对面回的也挺快：谢谢。一直等着呢吧。
　　虽然根本不在对方面前，秦灏远也还是不好意思的微微红了脸，特意拖了一会儿才口是心非的回：也没有，正好醒着。
　　其实他今天又彩排又社交的，早就困得哈欠连天了。
　　对方似是能感应到他情绪一般：熬到这个点困了吧，快去睡吧，回头见。
　　秦灏远揉一揉眼睛，用残存的清醒回了一条：回见。礼物现场给你。

　　宁中的毕业舞会历来搞得十分盛大，今年又是舒晴操办，会场设计花了大手笔，打着“流金岁月”的主题，整一个上世纪复古美式风，舒晴恨不得把《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宴会现场都照搬进现实里，衣香鬓影，纸醉金迷。恍惚下一秒小李子就该从大台阶上拾级而下，朝宾客遥遥举杯了似的。
　　秦灏天的舞伴果然是白翎，俊男美女，优雅翩跹，一直都是全场最显眼的存在。
　　秦灏远演奏时总很专心，只是在曲目间隙抬头望一望场中，每每都能看见他大哥挂着标准的绅士笑容，身边舞伴一袭白裙，脖颈挺拔如白天鹅，养眼的不得了。
　　他一边心下啧啧，一边又有点隐隐的焦躁——他一直没看见游亦航。
　　好容易弹完全场，他收了最后一个音，和几位提琴手一起站起来向大家致意，接受了满场的掌声，忙不迭地钻进人群里找人，还没走两步就被秦灏天拽住：“小鬼跑啥呢！”
　　他不甘不愿的停下脚步，回头叫了声：“大哥。”
　　秦灏天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给白翎介绍：“喏，这是我三弟，刚一直在台上给我们弹钢琴呢。”
　　白翎笑盈盈的：“你好呀小远。”
　　“哟，你们认识呀？”秦灏天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不认识。”白翎笑着摇头，“但是小远很出名呀，我们都知道他。”
　　秦灏天笑着看他：“可以啊秦灏远，你这是要成下一个宁中男神了呀。”
　　秦灏远急着找游亦航，但眼下有外人，他也只好面上敷衍：“没有的事。白姐姐好，你们刚才跳的很棒。”
　　“谢谢你呀。”白翎笑起来眉眼弯弯，“你弹的才是真的好，特别有感染力，我们跳的都沉浸了。现场的效果果然比放背景音好多了。”
　　秦灏远只想快点结束这没有意义的对话，稍稍挣开秦灏天的手，抿抿嘴道：“谢谢白姐姐夸奖。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秦灏天满脸不满：“演出都结束了，你着急要干啥去？”
　　秦灏远心下确实急得很，于是直接问出了口：“亦航哥呢？”
　　秦灏天“啧”一声，不轻不重的在他弟肩膀上捏一把：“亦航哥亦航哥，天天就知道你亦航哥。你正经大哥一个大活人站你面前你看都懒得看一眼啊。”
　　秦灏远口不择言：“你要我看什么啊，你不有白翎姐姐看你就够了。”
　　一句话说的面前两人都有点脸红，白翎赶紧转移话题：“游亦航呀，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和橙子出去了。”
　　秦灏远一下愣住了：“橙子？”
　　秦灏天在一旁露出玩味地表情：“欧——夏橙阳啊。一起出去了？”
　　看白翎点头，秦灏远心里猛地蒸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本来隐隐的焦躁感瞬间被放大无数倍，他无暇再和他大哥絮叨，直接摆手就往宴会厅门外冲，来到走廊便一眼看见玻璃门外的户外露台区域站着两个人，女生望向男生正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递过去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男生顿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可不就是游亦航和夏橙阳。
　　秦灏远一路从宴会厅里跑出来，本就有些喘，看见这一幕一口气直接提到嗓子眼儿，想起舒晴他们说的八卦，一时间差点儿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直到那俩似是说完了话，转身推门要进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直愣愣的杵在门口，看起来一定傻气极了。
　　但是要转身也迟了，目光对上，他看到对方的身形似是也一顿。
　　于是他也只好继续尴尬的僵在那里。
　　反倒是夏橙阳先过来跟他打招呼：“嗨，秦灏远吧，刚才你的钢琴弹的真棒！”
　　秦灏远抿着嘴，一会儿才挤出两个字“谢谢。”
　　夏橙阳人如其名，长相明丽，笑容灿烂，真就像是盛夏的橙色阳光一般耀眼。秦灏远满脑子都是刚才两人在露台说话的场景，忍不住天马行空的想，都说游亦航是高岭之花，但即使冰川雪山是不是也会融化在这样温暖绚烂的阳光下。
　　胡思乱想间游亦航也已经走到了面前，脸上依然是那熟悉的微笑：“弹了这么久。累了吗？”
　　秦灏远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或是因为长时间的演奏耗费心神，抑或是现下心情太过复杂，卡的他语言系统一阵阵的失灵。他半晌才开口，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的：“有烟吗？”
　　游亦航闻言倒是一愣，他知道虽然常跟着他们去实验楼，但秦灏远本身是不太会，也没有很喜欢抽烟的，他扬了扬眉，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是不是弹的累了？”
　　一旁的夏橙阳也觉出了秦灏远的情绪不佳，十分善解人意的说道：“学弟，你还小，抽烟可不好哦，如果很累的话可以出去透透气。”她冲着两人摆摆手：“我就先走啦。”她转身走两步又转过头冲着游亦航笑：“游哥，以后有机会也常联系啊，别出了校门就不认我们啦。”
　　秦灏远又被那笑容晃了眼，听到身边游亦航笑着回“怎么会。”他呼出一口气，飞快地转身拉开门闪进了露台。

　　游亦航跟了过来，手在兜里捏了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把烟掏出来，只是轻轻的问：“怎么了？”
　　秦灏远眼角余光瞥到游亦航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的礼物，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他的礼物还没有送出去呢！居然被别人抢先了！他不是第一个了！
　　他开口也带了些咄咄逼人：“在里面舞池一直没看见你。”
　　游亦航轻轻的笑了：“啊，因为我没跳啊。”
　　“没跳？”秦灏远又一次的愣了，忍不住转头看他。
　　“是啊，我一直在边上吃吃喝喝呢，还和舒晴聊了会儿。”游亦航答得淡然。
　　秦灏远是一万个没想到，他之前一直也不知道游亦航的舞伴是谁，最开始是游亦航说不知道没想过，临了舞会，他自己反而不太敢，也不太想问了。但他猜十有八九会是夏橙阳，刚才看他俩在露台聊天，心里还自我佐证了这个猜测。
　　没想到游亦航会说他全程都没有跳舞，他想了想，斟酌着开口：“因为没选到合适的舞伴吗？”
　　游亦航看他一眼：“算是吧。”
　　秦灏远有点哑然：“哦……我以为夏橙阳——”他没有说下去。
　　游亦航却知道他想说什么：“她是来问我了，但我没答应。”
　　“为什么？”秦灏远忍不住问。
　　“我不太会跳啊，”游亦航答，“我不像灏天那样跳得好，我天生也没什么舞蹈细胞，别连带着别人姑娘一起出洋相就不好了。”
　　时至傍晚，夕阳从西边缓缓滑下天空，初夏的微风宜人，秦灏远觉得自己浑身的焦躁也似乎被吹散了。他默然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刚才……她给你送礼物……”
　　游亦航似是刚刚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捏着个东西，抬起来看一眼，“啊”了一声，“她说最后一次送我礼物了，趁着生日，也趁着毕业。”
　　秦灏远愣愣的：“最后一次……”
　　游亦航转身靠在露台的栏杆上，风微微的吹乱了他的额发，身后是溏心蛋一般的金红色夕阳，逆着光，秦灏远似乎是看他嘴角挂了笑，却又有些不真切：“你还说别人呢，你的礼物呢？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他没有继续关于夏橙阳的话题，不过秦灏远也不傻，一早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这会儿见话落到自己身上，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故作高深似的：“再等一等。”
　　游亦航轻笑一声，言语却是不依不饶：“那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秦灏远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那被漫天火烧一般绚烂的云霞一口一口吞吃下去的夕阳：“等到和太阳完全告别了吧。”

　　不知不觉间，天光一丝丝抽离，璀璨的灯火亮起，夜晚一步步的笼罩了城市。
　　适才热闹的沸反盈天的宴会厅人渐渐散了，顶灯也已经熄灭，只余了天花板四周一圈小灯，衬得偌大的空间一片幽幽的寂静。
　　游亦航跟着秦灏远慢悠悠的晃进来，落后他几个身位走的不紧不慢的，面上没露出来，心下觉得有点有趣，也不知道这小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正好奇着呢，前面的“小孩”停下了，冲着旁边喊了声“姐”。
　　一看果然是舒晴，手里捏着杯香槟在喝，懒洋洋的靠着一旁的中控台冲他们抬抬下巴：“来了。”
　　“嗯。”秦灏远冲她点头。
　　只听舒晴又问：“现在开始吗？”
　　秦灏远又点点头。
　　“得嘞。”舒晴爽快的应一声，随手撂下杯子，闪身到中控台后。
　　游亦航被这姐弟俩谜语般的对话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啪”的一声，突然眼前跌进一片无边的黑暗里。
　　几秒过后，一束聚光灯骤然亮起，在他前方几步远的位置，白亮的射灯仿佛月光，光束正中央的钢琴漾着如水的光亮，秦灏远坐在那里，身量笔直，手指轻覆上琴键，专注的侧脸如玉石雕像般动人。
　　这画面太过温柔，游亦航有一秒甚至屏住了呼吸。
　　轻轻的，琴音响起，先是右手的高音部，几个利落的音符来回跳跃，像是虚空的黑暗深处隐隐跳出几点寥落星。
　　随后左手的低音和弦进来，黑幕一般的浩渺空间里缓缓浮出斑斓的星云，它们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无边无际的晕染开，星点逐渐变得繁密，缀在愈来愈绚烂的星云里。
　　是并不复杂的旋律，亦是很常见的和弦，如吟游诗人反复诵唱，在说着一场遥远的故事。
　　紧接着，提琴的声音加了进来，原本清亮跳跃，颗粒感十足的旋律似是一下被拉长，变得悠扬而厚重起来，好像眼前的光影开始旋转，光点拉成线条，五彩墨团旋出纷繁的色彩，转的人忍不住闭上眼睛，于是一下子被扔进宇宙里，广袤的星际，渺小的自己。
　　游亦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胸口有些微微的震颤。
　　乐声骤然抽离，几秒静谧后，钢琴声又再次孤单的响起，像是有人往月下的湖泊里丢进了几枚鹅卵石，明镜一般的水面漾起微微的波纹，银色月盘被揉碎成点点闪星，被湖水轻柔的包裹住，落满了整个世界。
　　曲终良久，游亦航才慢慢的回过了神。
　　适才熄灭的氛围灯又重新亮起，秦灏远走出了那道光束，身影隐在晦暗的光线里，脸上挂着笑，但是看起来还有些紧张：“亦航哥，生日快乐，成人快乐，毕业快乐。”
　　游亦航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半晌方道：“这首曲子叫什么？”
　　秦灏远笑了笑：“00：00。”
　　游亦航有些怔然。
　　“就是一天结束和另一天开始的那个交界，0点0分。”秦灏远道，“它还有个名字，叫Intro。”
　　“Intro的意思是——”
　　秦灏远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心摊开，是一枚iPod播放器：“Intro的意思是，后面的都在这里了。”他腰板笔直，声音清亮，微微的抬一点头看着游亦航，“虽然不是现场版了。”
　　游亦航接过来，摁亮屏幕，iPod里已经预存了十首曲子，除了刚才这首intro，之后的每一首都是一个时间点，05：30，09：15，12：10……从清晨到入夜，是完完整整的一天。
　　他的心跳的很快，有满满的情绪充盈着他的胸腔，说出的话音都有些颤抖：“全部……都是你自己写的？”
　　秦灏远一下子就有些脸红，但更多的还是自豪：“嗯！虽然我借鉴了不少大师的作品……不过我也不商用嘛，是给你特供的。”他清清嗓子，神情变得认真：“亦航哥，我看到过一句话，说人其实不是活一辈子，是活几个瞬间。所以我想，送给你美好的这些瞬间，让他们组成你的每一天。”
　　来自十四岁少年朴实而真诚的祝福，但这大概是游亦航有生以来听过最窝心的话了。
　　他握紧了那枚iPod，千头万绪，说出口只有一句“谢谢你，小远。”
　　秦灏远一下就放松的笑开了，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事，他眉目舒展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那个，如果你觉得不好听，也见谅一下啊，我没有正经学过作曲，能力有限，写的有一搭无一搭的。”
　　游亦航看着他：“不，你很棒，真的，特别特别厉害。”他也笑了，“我真的为你骄傲。”
　　秦灏远还没来得及自谦一下，一旁探头探脑了很久的舒晴终于忍不住走过来插话：“怎么样！姐配合的到位不？”
　　秦灏远冲她竖大拇指：“特别棒，场控你是一流的。”
　　“那是。”舒晴笑的得意，她有点期待的转头看游亦航：“怎么样游哥？喜欢这份大礼吗？小远厉害不？”
　　“特别厉害。”游亦航答得一秒也没犹豫，“我觉得这就是我人生生日礼物的天花板了。”
　　“那不能。”舒晴摇头，“小远明年就能把这天花板给你拆了信不信？”
　　游亦航绷不住笑：“信。”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你们都商量好的？”
　　“不然呢？”舒晴顺手挽起了秦灏远胳膊，“我弟老早就来找我安排了，中间的提琴也是拜托了其他几位首席帮忙录的，昨天彩排这段儿比彩排正经晚会还认真呢。”
　　游亦航感动的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牛头不对马嘴的：“那——也是得谢谢人家。”
　　秦灏远笑得如沐春风：“昨天都请他们在‘浮世’吃大餐了，回头回学校再好好感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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