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三千里

作者:汤问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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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衣



      建业宫中的地方令她恐惧,梁王又允准她可以不常来见礼,只需每日待在自己宫中即可,美其名曰静养。娜娜知道这是因为声名不好,宁可把刘希玉关住,不必见人,梁王苍老了很多,仍然是那样遒劲狠烈的风范。娜娜毕恭毕敬,她没有看到刘华瑶,此时更是不敢提起刘华瑶。

      梁王突然向她索要玉佩,娜娜一惊,具禀说萧衮身死时大铭城兵乱,自己幸得北辽军救下性命居于王宫,玉佩已在乱军之中不知所终。

      梁王站起身,面上突然起了勃然愠色。他紧握手中的杯子似乎想要掷出去,娜娜连忙跪地自责,以期缓和梁王怒气。一旁的谏官上来请言。

      “愿王息怒,兵符缺了一角也无碍,梁军部将虽折损数营,仍威势十足。安乐公主仍在病中,过些时日整理旧部,便可攻取北辽,一统天下。”

      “陛下,安乐公主日夜卧病在床,朝中势力不稳,如今希玉公主已经回梁,正好起一定的牵制,稳住北辽

      “教习妈妈”

      娜娜困坐愁城,见教习妈妈进来,连忙走过去,又是问安又是奉茶,

      “公主”教习妈妈感到她的殷勤,警觉起来,建业宫中的人仍喊她公主”

      “妈妈,什么是兵符”

      “公主,这不是你该问的”

      “妈妈,你曾经告诉我那枚玉佩是我母妃家的信物,妈妈,那枚玉佩为什么那么重要。”

      教习妈妈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内室,她坐在茶桌旁,放下手中帕子,说道

      “公主,兵符是大梁的军权信物,它是一只十二面玉菱,为巧匠所造,面面锋利。装在专门的嵌琉璃红木匣子中,明亮闪耀。这本是军功世家王家的东西,百年前朝代变换,王家扶起梁国,就成了本国的兵符。王氏自此世代送女儿为妃,兵符随女子献入建业宫。你的母亲是骠骑大将军的妹妹,梁王因收她为妃而得以巩固军权,坐稳王位。大将军多年前去世,王氏再无军功,近半军兵却仍然效忠于此。从前隔着琉璃就能看到兵符,没有人注意,后来人把匣子打开,才发现兵符最下面折掉了一个角,原来百年前王家给世代入宫的女儿一枚玉箭头,以示威严。消息传出,兵符折损,原本王氏部将就已经被马千放带走了近半,如今更是军心向背,因此陛下想到了你的母妃给你的那枚玉佩,因此派使节向梁国交涉放你回梁,以完整兵符,并安抚原王氏心腹,稳定军心。北辽军力暂时不如梁国,他们一定会同意。”

      “妈妈,那个玉箭头就是普通的饰品,它不锋利,也没有十二面。”

      “不,它有,只是因为太小,加上王氏在宫中把它打磨掉了,仔细摸一摸,它的双面应该还是有很多原来的棱角,对不对”

      娜娜想起那条纹的触感,不由得点了点头,

      “妈妈,我真没用,我回来不重要,兵符才重要”

      “不,你很重要,因为北辽王看重你”

      娜娜震惊地向后退了几步,摆着手说

      “妈妈,不是的,你怎么知道”

      教习妈妈喝了一口茶,又说起来

      “安乐公主在马千放远征北辽不归后,日夜哭泣,抑郁成疾。原来太医发现公主婚后四年无子,是因为驸马给她下了药,以微细粉末入茶水,是北辽之地的药方,使公主日渐服药而不能察觉。安乐公主身体孱弱,太医诊断她不能生育。公主万念俱灰,告诉梁王,她在新婚不久就总觉得丈夫心里对她并不在意,只是没有明证,后来她细心留意,终于知道了,因为在你和亲不久,在一次中秋家宴醉酒后,他在睡梦中唤娜娜。

      妈妈把茶杯放下

      “娜娜,是你的名字,是不是”

      娜娜几乎颤抖着,只得称是

      “妈妈,你怎么知道”

      “曾经,你问我娜字怎么念,我说娜娜,你一下子就抬头想答应。”

      “梁王为安乐公主忧怒不已,召奴婢去问话,奴婢只得如实回答。”

      “妈妈,都是因为我,是不是,因为我,才有了那么多的事端。梁王陛下,安乐公主,还有…..”

      “不怪你,没有你,也是迟早的事,改朝换代,这是常事”

      教习妈妈站起身,无声地走了出去。娜娜无力地靠坐在榻上。他多么城府深沉,将玉佩留在手中,下一步如何她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就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步步扭转局势,从出使塔栗,到栗城的军官,到梁国的建卫将军,再到收复大珉巩固北辽。好像每一步都出其不意,却又谋划精心。娜娜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把她卷入,也许从一开始喝姜汤的那夜,她就已经深陷其中,不知道哪些时候是真,哪些时候是假。

      安乐公主刘华瑶躺在床上,寝殿豪阔雅致,雕珍珠珊瑚掩映其中,足显梁王的珍惜宠爱。厅中一架巨大的刺绣孔雀屏风引人眼目,孔雀立于石上回头,金线和石绿线交缠的长尾栩栩如生,仿佛有千双眼睛,美丽骄傲地将来客看透。

      娜娜鼓起勇气跟着侍女走进去,刘华瑶光彩不再,瘦弱憔悴,眼下正由于夜间哭泣而淡淡发青。

      侍女扶她坐起喝药,那美丽的大眼睛如今隐隐透出伤感。青丝如瀑,发尾有些凌乱,垂在锦被上。

      喝完药,刘华瑶才注意到来人,娜娜局促地行礼。刘华瑶却不让她起来。

      “你来干什么”

      娜娜还没有回答,刘华瑶就转身坐在床边

      “来看看我?看看我如今的样子有多憔悴?连站都站不起来,你心里高兴吧,但也别高兴的太早。什么事都有个改变的过程。”

      刘华瑶偏头看上窗格,纤细的脖颈显出青筋的轮廓,眸中似有讥讽。

      “刘希玉,这么内疚,是不是知道他爱你了,爱的受不了,捧在心里谁也不告诉。那天父王点他陪群臣喝酒,他喝醉了,一路喝下来,醉的都要走不了路,回到府里就睡着了,睡到半夜,嬷嬷拿水来,我喂他喝,半醒过来,一看到我身上的彩色云锦披肩,就说娜娜,过来,我要去放碗,又一把抓住我,往怀里拽,说娜娜,夜里不出去放羊。”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蜜里调油地叫我华瑶华瑶,一点脾气都没有,又温柔又疼爱。叫娜娜的时候一边皱着眉闭着眼睛好像不耐烦,一边用力抓着我的手,紧紧地往他那边拉。

      “刘希玉,早在栗城你们就商量好了吧,你给他打下手,他送你回梁国。多好的招数,找个人冒充刘希玉,再找个玉佩,天衣无缝。”

      “可笑我真是傻,当年栗城大捷,我随父王在城门口迎王师凯旋,军队浩荡逶迤,我跟着父王依次给将士敬酒,敬到马千放手中,他一直看着我,却不喝,说原来这就是安乐公主。

      “我告诉你,你也不要想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刘希玉,今天他这样对我,谁能说明天他就不会这样对你,在这宫中你只是一个筹码而已,梁国若灭,你第一个难逃一死。”

      刘华瑶竟然强撑着站了起来,没有穿鞋,她的脚秀美白皙,因为用力而显出筋络分明的青色。

      娜娜没有往上看,半跪在地上,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面,她用浓重的鼻音焦急地想解释,却说不出更好的话来,她一急,心里就说不出汉话来。

      “不是的,安乐公主,让我给你说清楚,不是这样的,他对我不是这样的,那不是真的,公主那不是真的。”

      “你给我出去”

      刘华瑶支持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只能以手扶着床框。娜娜慢慢站起身,无言的看着她

      不是这样的,公主,他不会露出破绽,只是故意要你们知道,你们也一定容易猜到我就是娜娜,这样就会自然向北辽求我回来,以我为质,梁国就以为我就有了价值,以为我可以用来暂时牵制他,从而放松警惕。

      那个真正的捧在心里的人,是不会给你知道的。

      “出去,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刘华瑶美目一睁,冷冷地说。

      宫女从门外进来,迎上来扶刘华瑶躺下,又柔声请娜娜离开。宫女都知道这位公主的来历,对她没有几分敬意,见她不动,便疾言厉色起来,她只得退后几步,又转身走出去。

      夏季的雷雨低沉地响了起来,终于把积攒了一天的闷热冲洗干净,雨是天上的水,声音点点淋漓,此时娜娜坐在桌前,桌上一本书打开着,她看向那一页。笔墨的字迹有点陈旧。

      迢迢牵牛星,

      皎皎河汉女。

      她无声地念诵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濯素手,泣涕零如雨。相去一水间,盈盈不得语。又重复地无意识念诵着两个字,迢迢,皎皎。泪水无声地滚落,怪异的方块字随着时间变得熟悉,让她能顺着慢慢地读,又随着泪水渐渐模糊。好像全部是她,倾覆了塔栗,倾覆了北辽,现在又要倾覆梁国。

      刘希玉,她仍然对这个名字感到抗拒,甚至下意识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名字。刘希玉好像马千放无意间在塔栗发现的一枚玉佩,被他随意地捡起,又精巧地安置。从前仁仁和她说,说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娜娜说喜欢个子高高的,眉毛长长的那种。当时她把他从水里拉起来,两人倒在岸上动辄喘气,她坐起来看着他的脸,心中不可思议地高兴。初春的河水冰凌解放,波纹以其不可思议的美丽裹挟着她的鞋子,又打着旋神奇地改变它的方向。水边的凉风一吹,浸湿的衣服冷彻骨髓,竟都没有让她的高兴消失,高兴永生天昨夜让齐齐格生下了三只小羊,今天又让她捡到了她的阿放。

      其实他们都不认识阿放,娜娜自己也不认识。刘华瑶不认识他,仁仁和师勒也不认识他,只有萧妍妍认识他,为他昼夜筹谋,宁愿背叛父家,路途再凶险艰难,也与他一路同走。他是迢迢的牵牛星,她是皎皎的河汉女,原来一直是萧妍妍。时间流去,颠沛辗转,一个个字终于被她念懂,连缀成句子,拼凑出记忆。她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那时他说有的女孩会说迢迢,又为何突然停住,是想到了谁。那一瞬间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他说会娶一位公主,原来早在那时他说的公主就是刘华瑶。早在那时他就已经谋划妥当,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建业与梁国。

      从仁仁家骑马去栗城的路上,兵士玩的那只羊拐骨丁零地掉出来,很眼熟的样子,都已经磨损了一些,有一边有一点点凸起。她终于想起,那是她的羊拐骨,本来在仁仁旧衣服口袋里。她突然感觉冷彻,一种令人战兢的痛楚从心中升起,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从不回答她有关去找仁仁的问题。每次她说起仁仁,他都不置可否。因为早在离开村子以后,仁仁就不在了。

      原来早在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就已经无家可回,早在她离开的时候他就知道,却没有说,一步步拿捏着她。只有师勒那里一步差池,部将调动不利,让马千放几乎死于乱军,也让娜娜逃跑了。可是就像天有意,又让她找到他。就像天有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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