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不想以身殉道

　　这几日断断续续下着雨。
　　北方冬天的雨比之大雪还叫人难受，冷得刺骨。

　　贵人们自然能烤着火，待在热乎乎的屋子里，倒上一壶温酒，品评那少有的冬雨。

　　也有人在此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第五朗要了第二桶酒，那些牛羊肉已经彻底凉透，油腻的搁在桌上。

　　第五是大姓，往上数个四五代也是出过三公，出过宰相的名门，只是至今子弟早已数不胜数，血缘也淡了下来。

　　他少年时家境贫寒，甚至做过一段时间的屠户，专门杀猪，杀猪匠在寻常百姓中向来是个肥差，他自幼力气大，高壮俊美，更是杀猪的一把好手。

　　可走到如今，这段经历于他而言早已是个无法回首的黑点，光是回想就令他感到憎恶与恐慌。

　　能从家境贫寒的寒门子弟干到一州州牧，他绝不否认自己是个运气极好，又汲汲钻营的人。

　　向上晋身，爬的更高，继续向上……

　　可东海王死在了他手下。

　　第五朗面色阴沉如水。

　　就在不久以前，他刚击退来犯的胡人，北胡单于逃一般避让他的军队，这一战之后，他当名扬四海，威震天下，青史留名。

　　可那该死八百遍的东海王竟为了一个美妓，区区一个美妓，主动走进了敌人的套里，被胡人抓了个正着。

　　东海王是个废物，满脑肠肥一无是处，可他偏生竟是天子唯一的亲弟。

　　天子在当年争位之乱中唯一剩下的，嫡亲的，忠诚的弟弟。

　　胡人要求万金赎人，天子要求亲弟活命，他再厌恶那头猪猡，也得捏着鼻子去赎人。

　　赎人，赎人……
　　但是人没能回来。

　　砰——

　　他猛的推翻了面前的桌案，酒水牛羊洒了一地，帐内的侍从惊惶的低下了头，不敢抬头。

　　唯有一人拾起地上的酒樽，直视着发怒的敦州牧。

　　“军师有何指教？”
　　第五朗冷冷问道。

　　“主公，此大喜也！”
　　那位军师竟长拜而下，口中言喜。

　　“何喜之有？”

　　“时机至矣！”军师道，“主公用兵如神，不过数月，退大敌于当前，救百姓于水火，今掌天下之神兵，负万民之意，如何不喜？”

　　“我杀东海王，必为天子所恶。”

　　“主公身建高人之功，天子如何都会心生忌惮。”
　　那军师竟笑了。

　　第五朗眼神微凝，他问道:“子琼，汝为何意？”

　　崔忠长拜道:“天道无亲，百姓举能，主公何必北面以事庸主？”

　　主公，你造反吧！
　　军师的话几乎直白的写在了面上。

　　第五朗一瞬间心跳如擂，过了许久才慢慢平息下去。

　　那是一种他先前从不敢设想的道路，几乎只是想一想就令他感到惊惧，可如今他却感受到一股莫名力量的拉扯。

　　“我事大雍，忠心耿耿！”
　　他收回一切心思，咬牙怒道。

　　“再有此言，我必斩你！”

　　……

　　长乐六年的冬天多灾多难，大雨过后，疫鬼无声无息的拥抱了中州的土地，无数在战乱中侥幸逃得一命的庶民，又或是绫罗绸缎的贵族，他们在疫鬼的面前都是平等的。

　　这实际上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疫病不少见，就算死再多的庶民，又怎能动摇如此一个古老又强大的王朝呢？

　　可当皇帝也病倒时，所有人都开始感到了不安。

　　天子正值壮年，膝下却子嗣单薄，不仅如此，那几位皇子如今都是稚龄，若是当真有什么不测，那必是需要有大臣辅政的。

　　如今北胡暂时退兵，形势似乎又安定了下来，雒阳的风声中便又平添了几分风雨欲来之意。

　　不过几日，宫内又传出了天子使道士炼丹，身体大好的消息，当日午后，又召见了司空王符。

　　宫殿内香烟袅袅，屏风之后的人影看不真切，影影绰绰，与馥郁的暖香混在一起催人欲眠。

　　“这樽琉璃盏，昔日是吾弟上供，乃是当世少有的珍品。”
　　屏风之后的声音轻柔又嘶哑，像是根本不用上什么力气。

　　那确实是一樽极美的琉璃盏，晶莹剔透，流光婉转，每一寸都折射出如梦一般的色彩。

　　王符抬起衣袖拭去额角的汗水。

　　深冬寒冷，但这殿内却实在闷热，与厚重的衣服加在一块儿，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陛下，敦州牧并非有意如此。”
　　他低声说道。

　　“胡人狡诈贪婪，得赎金以后非但不退兵放人，还大放厥词，以当时之情形，敦州牧若不动兵，恐怕危矣。”

　　“所以他便任由吾弟尸首遗落于乱军之中？”
　　天子冷冷道。

　　王符一时无言，他踟蹰片刻，仍是坚持说道:“陛下，此有功之士也。”

　　那些世家的老儿有些时候，在一些事情上总有一些倔犟，屏风后的眼神落在那位司空身上，继而是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响起。

　　侍候在一旁的大太监忙不迭的上前去。

　　“卿言有理，”天子的声音幽幽传来，“若依司空之见，该赏该罚？”

　　王符张了张嘴，竟是突然愣住了。

　　他本没有想到天子今日这么好说话，也就没想过若是当赏，该如何去赏。

　　第五朗是少有的良才，他坐镇敦州，战功累累，双王之乱时便领兵镇压诸王，得以封侯，如今又退北胡，可他已然坐拥一州之地，封侯拜将，上月刚封赐食邑五千户，还要再封，要往哪儿去封？

　　再要往上，万户侯？又或是更进一步的异姓王？

　　他陡然心惊。

　　直到王符告退，司空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外，天子才蓦地冷笑一声，继而是几乎抑制不住的咳嗽。

　　小黄门双手捧着一只精致的木匣子匆忙上前，大太监小心翼翼取出其中丹药，喂到天子嘴旁。

　　屏风之后的天子身形消瘦，面容依稀应是俊秀的，但却瘦得吓人，两颊凹陷，面上是斑斑点点的红斑。

　　他服过丹药后方才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勉强止住咳嗽。

　　“陛下，那第五孟高如此不敬，您便放过他了？”
　　太监的声音尖细又谦卑，他轻声问着。

　　天子瞥了他一眼。
　　“你得了什么好处？”

　　大太监惊惧的拜下。
　　“奴婢糊涂！是……是收了些……”

　　皇帝竟也不责怪他，只兴致寥寥的回过了头。

　　“他为朕退敌，自然有功，误杀吾弟，亦是重罪，功过相抵……听闻他乃是边地出身，不若召他入朝，嗯，可为九卿之一也。”

　　他平淡下了定论，一旁的大太监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恐怕敦州牧不会愿意，”他轻声道，“若要入朝，必要交出兵权。”

　　以第五朗如今的名位，在敦州足以做个土皇帝，可若是入朝为官，直入九卿，看似风光无比，实则却是架空了手中兵权。

　　“他若不乐意，王符自会心生疑虑，”天子笑得有些莫名的恶劣，“一人独大，灭亡之道也，多方制衡，方为王道。”

　　大太监连声道:“陛下圣明！”

　　天子的兴致似乎陡然间高了，他勉力站起，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又说道:“前几日来报宁州叛乱已平，既是如此，且令郑豫退兵回江州吧。”

　　大太监应声，又问:“陛下，那秦州……”

　　他欲言又止。
　　秦州刺史之位自江饶去世以后便空置至今，他如今所提，自然便是连着三年自请秦州刺史未得的那位江氏次子了。

　　“江氏小儿？”
　　天子挑眉，似要开口，却突然猛的浑身一震。

　　“陛下？陛下！”

　　在殿内宫人们惊恐的眼神下，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天子竟浑身抽搐着，眼歪耳斜的轰然倒地，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太医！太医！叫天师也一道来！”
　　太监尖利的大喊着。

　　兵荒马乱下，却是无人发现一个宫人悄然离去。

　　第一场大雪落下时，天色阴沉到了极点。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几乎在大营门口坠马。

　　“来者何人！”
　　“擅闯者死！”

　　“我乃崔子琼妻弟！今有大事来报，尔等安敢阻拦！”

　　一阵兵荒马乱后，崔忠亲自闯入了第五朗大帐之中。

　　“你若不给个说法，”第五朗说道，“纵然汝为敦州名士，我亦要军法处置。”

　　崔忠长揖至地。
　　“主公！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际也！”

　　“何出此言？”

　　“我妻弟乃京中校尉，今出走雒阳，是因偷听得朝中对主公的处置。”

　　第五朗蓦地冷冷看向了崔忠。

　　那位军师神色冷静，他说道:“天子欲召主公入雒为少府，主公……可愿？”

　　可愿？
　　第五朗竟一瞬间想要发笑。

　　九卿之一，自然地位尊贵，可他若入京，那他麾下上万的士卒怎么办？他治理多年的敦州又要去了何人手中？

　　这是明升，亦是夺权。

　　今日夺他兵权，那明日呢？若他再无兵权傍身，昔日雠敌可会纷至沓来？他又该如何立足？

　　“此事当真？”

　　“当真，”崔忠坦荡直视主君，“如今雒阳皆知，天子密召司空，二人密谋。”

　　第五朗沉默不语。

　　“主公。”

　　大雪终于落下，落在了军营的弓刀之上，照亮了崔忠几乎说得上兴奋期待的眼神。

　　帐外的小兵微不可查的推后半步，只觉军师今日可怖如疯魔，主公的神色也令人不安。

　　大雪满弓刀。

　　敦州牧第五朗于北方起兵。

　　江柔得知此事时，已是小半月之后。

　　连夜赶来的天使累得像条狗——这不是他哥，所以他甚至没有给他一口水。

　　“当真？”
　　江柔难得的，有些许的迟疑。

　　“是，”这位天使坚定的点头，“仆受司空之命，召江侯率兵戍卫雒阳。”
　　“方今天下大乱，君等既为雍室臣，须得为国效力，诛杀逆贼！”

　　江柔久久无言，他想了许久，还是给了这位热血的天使一口水喝。

　　“太好啦，”他说道，“我早就想去雒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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