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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绿梅(一)
陈旧的木板上面透进了几缕昏黄的灯光,灰尘伴随震动簌簌落下来,从缝隙中传来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吃饭时碗筷的碰撞,孩子争抢被大人斥骂的叫声,筷子抽在手臂清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伴随吱吱呀呀的脚步声,木板被打开一个口子,一只关节粗大的手伸进了进来,像裹着粘痰的一样嗓音从木板上传下来:
“小狗儿吃饭了。”
小狗儿艰难地把手从坛子里拿出来,细弱的手指接住饭碗,在男人放手时,饭碗还险而又险地往下沉了沉。
目前小狗儿还能挣扎着把手从坛子里拿出来,但也已经很困难了,可能再过半年,她就已经完全长在里面,班主也能把她从这里拿出去,放在外面,作供人欣赏还能赚钱的花瓶姑娘了。
小狗儿目前还不知道如果只有头部能动的残酷,因而还是很有点向往能出去的生活。
在这黑暗潮湿的地下,只有班主的婆娘月娘——听说是之前也是望月河上一开嗓令无数全胜红颜子一掷千金的头牌,会经常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板下来,拖着一把她说是教别的画舫里头牌毒坏的嗓子,教她些“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的曲子。
头牌不头牌的小狗儿并不了解,她只是觉得月娘走起路一摇三摆,若是忽略掉她因年岁和粗糙生活滋养而满是皱纹的脸,以及那一把恍如锯铁的嗓子,还是很好看的。
但是这个好看并不能抵消月娘掐在小狗儿身上的青紫。
可能是因为我唱得太差了吧?
小狗儿这样想着,因此更渴望身体完全长在坛子里的那一天——这样她的曲子也学得够多了,也能赚钱了,也算是有回扣了吧。
转眼半年过去,小狗儿将学会的十几首曲子翻来倒去的唱,终于在一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动不了出不去的时候,停止了。
小狗儿的肩膀挤得生疼,她低低地抽着气,任由月娘将坛底的盖子移开,将近几天的秽物流出去。月娘一边咒骂着各种花样的脏话,一边用水瓢舀着热水冲洗。不过今天她没有掐小狗儿,毕竟第二天小狗儿是要上台的。
月娘把小狗儿好像从没洗过头发拉出来,扯着头皮洗了半天也洗不清楚,直接拿了一把剪刀,剪到了耳根。小狗儿经年不见阳光的小脸,被这寒酸又乖得可怜的头发一衬,直像只过早断奶而营养不良的小白猫。
月娘看着因被太阳晒久脸上起了点红晕的小狗儿,手上的剪刀紧了紧,嘴皮子一翻,污言秽语跟喝醉大汉的呕吐物一般倾倒出来:
“小贱货,骚蹄子,别以为能出去唱几首浪曲子就能翻天啦,你这辈子就是唱红了天,也只能待在这个坛子里,死也是挪着坛子到奈何桥就着孟婆手喝孟婆汤。”
“若不是我把你拉扯大,我吃了多少苦......”说到这里月娘的嘴开始颤抖,她紧咬着牙,好像恨不得把小狗儿给拆开,一点点嚼碎。
小狗儿不明白月娘为什么又这么生气,她只有短暂的一两年在地上奔跑的记忆,后来便被月娘抱着放进了这个坛子,密封在潮湿的地下室。
所以月娘骂自己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她像只还未启蒙的小兽,还未懂得尘世的爱憎会与恨别离,只知道月娘说得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就算是不好的曲子,也是她亲口教给自己的呀。
所以小狗儿只当月娘在跟她自己过不去,怄得常常咳血,面如夜叉。
小狗儿第一次在不是地下室的地方睡了一晚,因为月娘对班主说她洗了一整天,再放回地下室就又臭了。
小小的破四合院挤着十几个人,一个壮如小熊的男孩小心翼翼地把小狗儿放倒,再用椅子固定在墙角不至于滚走。
小狗儿第一次接触到除月娘以外的人,这个憨憨的少年微末的善意将小狗儿的心拨动了一下,让小狗儿身上的血好像流动起来,她好像约莫知道了一点什么是人气。
这是第一次,也是小狗儿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他了。
第二天这个壮如小熊的少年在表演吞剑时,一颗小石子打过来,少年手一抖,剑便顺着喉咙插进去,一时间鲜血如注。
周围尖叫与猎奇声如蝗虫涌出,班主连忙叫人把还在抽出的少年拖下去,眼看这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群即将一哄而散,班主又气又急,当机立断让月娘把小狗儿搬出来。
原本准备压轴的小狗儿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立在满是鲜血的木头台子上,看着底下汹涌的人流,只觉得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时间被吵的头晕目眩,若不是装在坛子里,恐怕已经倒在台上了。
班主撑起一张笑脸,扯着像是被浓痰卡住的嗓子卖力喊着:“各位看客别急别慌!今天重头戏来了!百年难得一见真容、千金难买的花瓶姑娘,供各位一饱眼福!小姑娘如假包换,可近身观看,还能唱曲儿,各位瞧一瞧看一看了!千万别错过啦!”
果然人群中好奇心重的立马停下脚步,只见那还鲜血斑驳的台上立着一个不到三丈高的坛子,花瓶被精心描绘过,在这精细的描绘中盛开出一个瘦弱惊恐的小姑娘,鬓边别着一朵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杏花,虽然隔得远,但总觉得她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得人心里酸酸的。
班主连忙将坛子抱着转了一圈,显示这花瓶姑娘如假包换,是个活生生长在里面的人。
人群渐渐稳定下来,大家惊奇地看着这个花瓶姑娘,虽说这世道人命贱如草芥,但是将人活生生囚在这三寸之地,再怎么说也是有损阴德的,因此假的博噱头的花瓶姑娘不少,但是一旦真的摆在眼前,众人心里的那点良心仿佛又被激发出来,忘却前面血溅三尺的吞剑少年,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这一辈子要留在这花瓶的姑娘,捏捏怀里的钱袋,预备着能丢上去,让这小猫儿似的丫头晚上能吃顿好的。
“会唱什么曲儿?十八摸会吗?”
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立马引起一阵哄笑。
“会唱会唱,便是那《柳条儿》也是炉火纯青的!”班主连忙接着话头。
于是众望所归,小狗儿提了气,张嘴咿呀唱了一首十八摸。
小狗儿年纪小,声音细,又由于经年的营养不良中气不足,但好在这是首靡艳的“摸肩膀儿”摸“咯吱弯”的曲儿,小狗儿唱出来没有那丝丝绕绕的淫靡气,但却好似一只吊眼幼兽,不着痕迹地在人身上挠了一圈,无端端令一些特殊爱好的人起了反应。
为着这曲子,也为着能让这姑娘晚上吃顿好的,铜钱跟着这群人的良心如雨搬丢过来。
一个面相早衰的年轻男人高声问:“小丫头多大年龄了?这身子不会长里面都挤残疾了吧?”
班主拱拱手,满脸堆笑着说:“才十一岁,花瓶姑娘就是要身体长在里面才有看头嘛。”
班主好像还未听出来这看起来早衰的年轻人那下流眼神里的念头,或许他已经看出来了,只是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男人总是宽容男人的,班主开始肆无忌惮地跟看客们交流起幼女的那点春事来。
但月娘捡钱的手却是一抖,她一只手被烧伤残废,此时正搂着装钱的铜锣。
她蹲在地上回头花瓶里的小狗儿,她又开始唱起《柳条儿》来,神色如常,她并没有因为周围人给的怜悯或难堪而产生自愧,她的眼神永远湿漉漉的,她不像她的娘亲。
她什么都不懂。
《柳条儿》唱完之后,并不出乎意料的,有人开始打探这花瓶姑娘卖不卖,班主倒是真没想到,正犹豫着,月娘指了指铜锣里的钱,摇了摇头。
于是班主摆摆手,感谢了诸位看客的热心,开始收场回去,明日再来。
月娘知道小狗儿一出去开嗓,留住她的时日就无几了。
只是她没想到那么快。
那一盒金子摆在粗茶淡饭的桌上时候,她整个人都恍惚了,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的灵开河上,也只有在那消金窑红罗帐里她才会被这样的光芒晃着眼。
在一群侍者中间,一个人走出来,他挑眉杏眼,露出来的皮肤是只有那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润白,这本是一个很得长辈喜欢的小孩长相,但无端在眉目间却有一股戾气。
但稍稍往下看就知道戾气来源于哪里了。
略有些不协调的身材和那沙哑的少年声暴露了他。
这竟然是一个侏儒。
“白天那女孩儿拿出来给我看看。”
班主恋恋不舍地从桌子上收回目光,忙让几个人把刚搬进去地小狗儿搬出来,几个人准备去搬的时候,那位侏儒少爷却又开了金口:“不了,我要自己去看。”
班主搓了搓手,犹豫着说:“不是不让您看,实在是那.....地方污秽,怕脏了您的眼还是让咱们这种人给您搬出......”
不等班主说完,侏儒少爷就迈开步子往刚才准备搬人的那群人走的方向走去,地下室的扣板突出的那么明显,不用使眼色,他身边的管家已经令人打开了扣板。
光陡然从头上洒下来,小狗儿眯了眯眼,像盛开在夕阳下的蒲公英。
我吹口气她可能就散了。
褚如卓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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