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苍痕

作者:慕遥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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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惊暗换,鸾镜朱颜



      柳清商为了两不相负,毅然独自离开。在淮安扬州两府交界的枫林中,她停下脚步,朗声道:“二师姐!丹凤师姐!请出来吧!”
      “丹柔,你果然耳力非常啊!”只听一阵娇笑,仇胭脂和颜丹凤从枫树后转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对青年男女,少女是沁儿,那青年便是当日保定“杏花酒坊”的小二,均是仇胭脂的心腹。
      原来,自撤离扬州“杏花酒坊”之后,她们本去了扬州南郊的山谷去探看“寒梅三心阵”的进展。却收到了丁原红衣的传书,说柳清商居然想脱离“唐门”!这事可不得不管,她们大怒之下,快马赶到,正好在这里和她相遇。
      说话的正是仇胭脂,她一脸不屑的笑意。“听红衣说,你要脱离‘唐门’,此话当真?”
      “正是。”柳清商毫不迟疑,淡然道:“我已决定。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唐门’中人,也不会再听命于你们。”
      “你实在是忘恩负义!”颜丹凤脸色一沉,怒道,“难道忘了当年你差点沦为妓女,是我爹救了你,还传你这一身本事。这样的养育之恩,传艺之德,你都忘了吗?”
      “义父大恩,我自然绝不敢忘。”柳清商依旧神色淡然。“这几年,我已把义父的炼毒秘籍交给你们,也一直听你们吩咐行事。现在,我既要离开,‘唐门’所有毒药解药都还给你们,‘唐门’武功,我也许诺永不再用。”说着,取出包袱中的药箱,掷了过去。
      沁儿忙上前接住,但她这一投中也暗含内力,沁儿被其所震,一个踉跄,退后好几步才得站稳。
      颜丹凤更是怒气上冲。“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吗?枉爹和我对你……”
      “丹凤!”仇胭脂开口阻止了她,随后向柳清商娇媚一笑。“丹柔,你以后用不用‘唐门’毒药和武功,我根本不在乎。不过,你别忘了,按‘唐门’规矩,想叛出‘唐门’,一定要服下‘生死不欲’。你确定要离开吗?”
      一听“生死不欲”四字,柳清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们师姐妹虽相处近十年,但其实也算是暗中争斗了十年。柳清商十岁方学武功和制毒,却不出三年就隐隐有追赶她俩之势,平素也深得颜端喜爱,视若亲生。在颜端病重弥留之际,所有弟子一心想要得到他的炼毒秘籍,就连亲生女儿颜丹凤也不例外,只有柳清商真心孝顺细心照顾,最终颜端传衣钵于她,是以她在用毒解毒上远胜她们。
      虽然当时年仅十六的她并未和大师兄唐敖之争夺掌门之位,但几人仍然对她非常忌惮。在仇胭脂执掌“唐门”之后,也一心想要除掉她,这才带她出川,寻机而动。
      没想到她在执行第一个任务时就久久不能得手,还深陷其中,对楚云茗真心相许,甚至为他破出“唐门”。这个消息对她们来说,绝对惊喜。“唐门”中人若要脱离唐门,就必受“生死不欲”之毒。“生死不欲”是“唐门”独门毒药,每隔两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或如火烤,或如冰冻,或者就像刀把肉一块块割下来,总之一次比一次厉害,中毒者会受尽折磨,痛得没有力气自尽,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九日之后,就会全身腐烂,化为脓血。
      当年颜丹凤对楚云深爱恋极深,都不敢一试。而此时柳清商要想离开,就必须服下此毒,而此毒绝无解药,这不正好除去了这个心腹大患?
      仇胭脂和颜丹凤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甚明白。
      仇胭脂轻蔑地笑道:“怎么?‘生死不欲’的毒性你比我们还要清楚,不敢一试了?说不定你得师父真传,在九日之内炼得解药也说不定!”她生怕柳清商惧怕反悔,是以故意激将。
      自从决定脱离“唐门”以来,柳清商一直在寻思如何去解“生死不欲”之毒,但穷尽她生平所学,仍是一筹莫展。她已明白,如今自己执意离开,必定一死。但是只要能摆脱“唐门”的桎梏,能坦然面对楚云茗时于心无愧,死,又有何惧呢?
      她淡淡一笑,正色道:“我受义父深恩,怎会不守‘唐门’门规?多谢掌门成全!请赐‘生死不欲’!”
      仇胭脂哂笑一声。“好!果然有胆识有担当!” 从怀中取出一个通体朱孔阳红的瓷瓶,晶莹剔透,但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递到柳清商眼前。
      “且慢!”颜丹凤毕竟还是顾念姐妹之情,劝道:“丹柔,毕竟姐妹一场,我劝你还是想清楚,这瓶药喝下去,你真的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清商伸手接过,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淡淡道:“这不是两位师姐最想看到的吗?”
      颜丹凤被她当面揶揄,不由得俏脸一红,讪讪道:“小丫头!我真心劝你,你却不知好歹。死到临头,还兀自嘴硬!”退回到仇胭脂身边。
      柳清商解开瓶塞,顿时一股奇浓的花香扑面而来,没想到如此剧毒居然还有此等沁人心脾之香味。
      沁儿见状不由惊呼出声。“柔姑娘!你真要喝?”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唐门’颜丹柔!能还留在世间九日之命的,只有柳清商!”说完,柳清商神色决绝,仰头将手中剧毒一饮而尽。
      沁儿和那青年都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均知她九日之内所受之苦,的确是生不如死啊!
      颜丹凤也于心不忍,方才虽被她冷讽,心中愤懑,此时也一惊抬头。
      仇胭脂冷笑道:“好!既然你已服下‘生死不欲’,那么从此之后,你和我们‘唐门’再无半分瓜葛!”
      柳清商如此痛苦,只等身为“唐门”掌门的她说出这话。此时,她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仰天在心中唤道:云茗!我终于摆脱“唐门”了……永别了……
      仇胭脂知道服下此毒,不到一炷香功夫就会毒性发作,她可不想留在这里看柳清商痛苦挣扎,便招呼三人,飞身离去。
      “你保重!”颜丹凤悲悯地瞧了她一眼,只能随之而去。
      柳清商当然也清楚自己就快毒发,也不愿留在此地让路人看见自己的惨状,四下张望,发现前面不远似乎有一个山洞,便慢慢向那边移步过去。她深知中毒之后不要施展轻功,这样血流极速毒性就会迅速扩散,因此走得很慢很慢。

      扬州“二十四桥客栈”。
      清晨时分,冷如云去前堂端了一些点心给紫璇作早膳。谁知刚转入后廊,就听见她房内传来一声惊呼,大惊之下,连忙飞身过去,一把推开房门。
      紫璇正坐在铜镜前梳妆,头发披散,脸色苍白,双眸含泪。
      冷如云忙上前扶住她双肩。“紫璇!你怎么了?”
      一见他满脸焦虑,紫璇更是小嘴一扁,就要哭出声来。“冷大哥!我……我发现……我有好几根白头发!”
      冷如云一怔,顿时放下心来,劝慰道:“没事,只是几根白发而已。”他也明白紫璇向来爱惜容颜,现在才刚刚双十年华,芳华韶龄,就惊觉早生华发,的确并非小题大做。
      “你看!”紫璇拨开浓密柔发,的确有两根白发,在晨曦中犹如银亮的雪线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焦虑地道:“还有,这几天我梳妆时,总觉得自己比前一天老了许多。今天还发现了白发!为什么会这样?”
      见她双眉紧蹙,的确增了几分憔悴之色,冷如云心生怜惜,柔声安慰道:“你中毒未解,又失忆多思,思虑过多自会生出白发。没关系,拔掉就好了。只要放宽心,不忧愁寡欢,自然不会再长了。”
      “真的?”紫璇眸中泪光闪动,满怀希望地望着他。
      冷如云淡淡一笑。“其实,我早就长了好些白发,拔之不尽,每日都要想法遮掩呢!我也才二十四岁,就未老先衰,就是之前太过忧愁所致。”
      紫璇便拨动他鬓边头发,果然发现一丛花白银发,见他眉头微锁之时也隐隐露出几丝川字皱纹,远观英挺俊逸,近看的确不似只有廿四年纪。她顿时忘了自己乍见白发的忧虑,心中涌出一股柔情,拉着他手,轻声唤道:“是啊!冷大哥,你是为什么事烦心呢?”
      冷如云轻拍她肩,叹道:“在我少年时,因为粗心弄丢了已是孤儿的表妹,害她颠沛流离。这十年来,我流浪江湖,就是四处寻她。最初见到你时,还以为你就是长大后的她。”他略一迟疑,还是没有说出自己和表妹已定婚约之事。
      其实之前冷如云便对她和盘托出此事,如今她记忆全失,乍听之下仍感心疼。“冷大哥,那我就陪你一起去找,相信你们一定会重逢的。你说我和她有几分相似,那真是和她有缘,一定能找到她!到时候,你就不会再有白发了。”
      冷如云微笑道:“其实,自从和你相遇,我比之前快乐了很多。有你相伴,我又怎会再生白发?”
      听他这样说,紫璇抬眸凝睇,眼波流转,娇腮含晕,轻声道:“如今你和我都有白发,我们……算不算是白头偕老?”
      见她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情意,冷如云不禁心中怦然一动,也再难抑真情,轻轻握住她手,温言道:“如果真能这样,实在是此生无憾!”
      紫璇嫣然一笑,心内甚甜,轻轻靠在他肩头,低声道:“我也是。”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投入他怀中,如此真情流露,冷如云更是心中柔情涌动。面对挚爱已久的女子,他终于难以抑制内心深处的深情,伸手揽住她肩头,拥她入怀,心中叹道:如果余生真能和紫璇长相厮守,又有何求呢?
      紫璇倚在他身前,深深体会到两情相悦的欢愉。这种欣喜与甜意,是失忆前的她从未感受过的。两人言浅情深,总算正式互通款曲,由此定情。从这一刻开始,冷如云就是自己认定的心上人,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这一次白发风波就在两人缱绻情长中化为无形。其实,他俩并不知晓,这一次生出白发,正是“朱颜弹指老”毒性加重。距她中毒已有十余日,每过一天有如度过一年,红颜渐渐凋残,年齿渐增,自然就会生出白发。其实这几日她也看出自己容貌好似老了几岁,但毕竟中毒三日之后毒发,也不到十日,此刻也是二十七八的容颜,变化不甚明显。再过得几日,白发越来越多,朱颜也渐渐凋零,就再难遮掩了。

      而楚云茗还在茫茫人海中寻觅柳清商的身影。
      这日清晨,他也来到了两府之交的那片枫林。看到枫叶火红欲滴,秋意正浓,未见半分萧疏。他也不禁想到了前些日子经过的徐州北郊的秋柳林,也是这样的风光旖旎,令人流连。但那时,还有柳清商陪伴在自己身畔,听她吟诗品评秋色。而此时,纵然面对如此美景,却不能和她共赏,又有何意趣呢?
      这时一阵萧索秋风吹过,一片红艳的枫叶缓缓飘落,他不禁伸手接过,愁思万端。商儿!你究竟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支红菱不知从何处飞来,快如闪电,刹那间已到他眼前。原来,这一招投掷暗器的手法正是“唐门”的“电光火石”,极快如电,当真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已中镖,极难抵格。
      楚云茗此时正神思不属,满心牵念着柳清商,好在他武功笃实,经验丰富,头脑还未回过神来,听到风声,身体已先做出反应,连忙原地快速几个翻滚,那支红菱擦着他肩头飞过,坠落在地。
      此时,颜丹凤从枫树后转出来,拍掌哂笑道:“楚云茗!好久不见,你的武功真是大进啊!”“唐门”向来已用毒和暗器名扬天下,这一招暗器基本可算是百发百中,却没能伤他分毫,她很是气恼。
      “颜丹凤?”楚云茗一怔之下,拔出“青釭剑”,直指着她,正色道:“商儿在哪里?她是不是被你们‘唐门’抓起来了?”
      自从知道柳清商乃是“唐门”颜丹柔之后,他也明白她和颜丹凤一定关系非常,是以一见她就直接问起柳清商的下落。
      “如果她还是我们‘唐门’中人,我自然会命人捉她回去。”仇胭脂也现身笑道,“只是,她现在已经正式脱离我‘唐门’,她的行踪,我们也不会再去理会。”
      楚云茗一见她,心道:她不就是保定酒坊的老板娘吗?难道她就是“唐门”掌门仇胭脂?一听她承认柳清商不再属于“唐门”,心中不禁一喜。
      见他面露喜色,颜丹凤也猜到他心中所想,更是恼怒,哼了一声。“楚云茗!你和你大哥一样本事不小啊!我义妹丹柔本来很是和顺,平素都挺听我们的话,没想到和你一起才半年时间,就要背叛养育她十年的‘唐门’。哼!你们男人,惯会用甜言蜜语,把我们哄得团团转。为了你们,我们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不由得想到一年多前,自己也被楚云深的虚情假意哄骗,被他害得极惨,更是满腔恨意。
      楚云茗正色道:“我从未欺骗过她,她也从未负过我。她本性善良,是你们在利用她!快说!她现在在哪儿?”
      颜丹凤撇嘴道:“前日,也是在这里。她为了你,说要叛出‘唐门’,现在已经服下‘生死不欲’,不知道在哪里受着煎熬呢!”
      楚云茗一听“受煎熬”三字,不禁大震,怒道:“‘生死不欲’是什么?”
      仇胭脂得意地道:“‘生死不欲’是我们的独门毒药,每个想离开‘唐门’的人,都必须服下此毒。服毒后,每隔两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或如火烤,或如冰冻,或如生生割肉,一次比一次厉害,总之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这样煎熬九天,才会全身腐烂而死。”
      她说得眉飞色舞,而对于楚云茗来说,有如跌入寒天冰窖,浑身一片凉透。想到柳清商为了自己居然要受此磨难,最终备受煎熬而死,他就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相替。他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双手颤抖,显然是恨到极致,痛到极致。
      半晌,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把解药交出来!”
      “青釭剑”中宫直入,如风驰电掣一般,刺向仇胭脂心口。这一招“琴心剑胆”稳健笃实,转瞬间森寒的剑光逼到她身前,招式奇快,她根本来不及抽出腰间灵蛇双鞭来抵御。
      她大惊之下只能就地向后滑去,以避开凌厉的剑尖。但没想到即使她后滑了两三丈远,犹未能摆脱他宝剑的攻击。原来,楚云茗在急怒之下明白只有制住“唐门”掌门,才有可能逼她们交出解药去救柳清商,是以出手毫不留情,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宝剑缠着她不放,一心一意要拿住她换解药。紧接着一招“不蔓不枝”,中宫直入,长剑向上一撩,雪亮的剑尖已直攻她咽喉。
      两招下来,仇胭脂仍无机会抽鞭反击,完全被笼罩在他的如电剑光之下,仓皇闪避,毫无还手之力,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无。
      旁边的颜丹凤也是大惊失色,想上前帮忙却完全无法加入战团,只好惶然叫道:“‘生死不欲’并无解药!中毒之后必死无疑!”
      楚云茗的心骤然一紧,方才极为凌厉的剑光霎时间猛地凝滞,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一瞬间有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在了原地。
      仇胭脂如蒙大赦,余悸难消,大口喘气。
      颜丹凤眼中寒光一闪,右手一挥,又射出一支红菱,这一次使出了“唐门”暗器绝技“含沙射影”。
      楚云茗虽然心中绝望,但还是能向前飞出避过。但这支红菱却追出好几丈远,终于在他左臂边擦出一道伤痕。
      颜丹凤见终于用暗器伤到了他,大喜之下扶住仇胭脂,飞身逃离,不敢停留半刻。
      楚云茗手捂伤处,只感到伤处一阵麻痒与疼痛,真气也在百骸中乱窜,四肢酸软无力,心中明白可能已中毒,再也无力追击她们。“商儿!”他想到方才二女所言,心中又急又痛:商儿中了剧毒,我一定要找到她!
      想起方才颜丹凤所言柳清商前日在此地服下“生死不欲”,既已中毒,一定不能走远,也许在附近找了静僻无人之地逼毒,忙四下张望,也发现了不远处那个山洞。他心中一喜,连忙不顾自己中毒,飞身过去。
      这是郊野山峦下的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被杂乱的秋草遮挡了一半,但地上青苔斑驳,似有人不久前进入。他的一颗心砰砰直跳,对天祷告:上天垂怜!商儿她……一定要在洞里!
      从洞口进去,只觉此山洞极大。刚刚进洞,便觉寒气逼人而来,洞中冷雾缭绕,一时间眼前一片模糊迷蒙。他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商儿她一定在这里!
      他用未受伤的右臂挥动宝剑,拨开氤氲白雾,上前几步,眼前竟是这般景象:一名女子斜卧在地,满头柔发和身上衣衫极为凌乱,身子一直瑟瑟发抖,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牙齿冻得格格作响,却一直未呻吟出声。
      “商儿!”虽然还没有看到她的面容,楚云茗还是在一瞬间认出她来,两步上前,扶起她虚弱的身子。
      虽然楚云茗已知她身中剧毒,这两日一定受尽折磨,但当她此时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的心仍然剧烈抽搐。仅仅几日未见,她已不再是那个清柔秀丽的少女,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似纸,脸颊僵硬如冰,连眉毛和睫毛上也凝结着寒霜。
      原来,“生死不欲”果然名不虚传。柳清商中毒第一日,每隔两个时辰便觉全身犹如在火里灼烧一般,她尝试过运功逼毒,但越是催动真气,这团火愈发越烧越旺,备受煎熬,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慢慢熄灭,但一个多时辰之后就再次死灰复燃,这样周而复始,实在痛不欲生;到第二日,便是全身上下有如刀割一般,感觉每一寸肌肤都被活活撕裂,这般凌迟之苦,真恨不得咬舌自尽。到第三日,便是有如堕入冰窖,浑身冰冷,甚至她体内的每一分真气,都化为这洞中的冷雾烟气,缭绕身畔。幸好现在是清晨时分,今日只发作了一次,否则真气就这样一点点消磨殆尽,她十年来苦练的内力也将荡然无存。
      她此时已经完全麻木,没了思绪,只待九日期满一死解脱,完全没料到楚云茗会找来此地!听到他的呼唤,她勉力微微睁开双眼。当这个梦牵魂萦的面庞出现在面前时,震惊、大喜、激动、羞愧等多般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她已欲哭无泪,实在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惨状,勉力伸手想推开他,怎奈全身冰冷得无一丝力气,完全不能动弹。只得颤声道:“你快走……”
      “不!我不走!商儿!我什么都知道了!”楚云茗激动地叫道,“你中了‘唐门’的剧毒,都是为了我!你快告诉我,应该怎样才能解毒?”
      柳清商浑身打战,只想让他尽快离开,艰难地道:“没……没有解药……”
      楚云茗心痛如割,一把搂住她冰冷的身体,感觉自己似乎搂住了一块坚冰,寒彻骨髓。如果换了其他人,定会大叫松手。他却更是抱紧了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这块寒冰。脑中想到适才仇胭脂的话:“每隔两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或如火烤,或如冰冻,或如生生割肉,一次比一次厉害,总之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心中陡然剧痛。原来现在正是有如冰冻之时!
      此时,怀中的柳清商瑟瑟颤抖,每颤一下,就有一股寒气从体内涌出,化为一缕薄薄的冷烟袅袅升起。
      他顿时明白这是她的真气外泄,真气流失越多,她体内能对抗这种寒毒的内力越少,会愈发危险。他不假思索,盘腿坐下,双掌抵住她背心“灵台穴”,运起内功,将自身的真气输入她体内。他自幼所习,正是至阳至刚之真气,此时正能对抗寒毒。
      柳清商虽难动弹,而意识尚在,明白他正倾其所有用内力为自己逼毒,想阻止却全然无力,只能颤声道:“没用的……你别……”
      “我一定要救你!”楚云茗继续催动内力,将自身的真气毫不吝惜地输入她体内。但感觉收效甚微,犹如泥牛过江,消失殆尽,又如江河汇入大海,无声无息。他灼热的真气涌进她“灵台穴”之后,犹如热水泼到寒冰之上,瞬间也凝结成冰!他大急之下更是一定神,不顾一切地继续运功为她逼毒。
      也许是毒性发作时间慢慢过去,也许是楚云茗的内力仍有一定作用,就在这样运功小半个时辰之后,柳清商身上涌出的白雾越来越少,她眉眼上的冰霜也渐渐融化,面颊虽然依旧惨白,但慢慢地变回柔软。
      “商儿!”见她渐渐柔弱无力,楚云茗忙收起真气,一把搂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虽觉依然冰凉,但已不似方才那般寒冷到极致。他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水雾,柔声问道:“商儿,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柳清商睁开双眼,却仍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凄然叹道:“云茗,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骗了你这么久……”
      “我都知道了!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了!”楚云茗痛惜地凝视着她,长声唤道:“商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走?我们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相信我吗?这些日子以来,你救过我,帮我救治雨烟,为上官兄治伤,临走又给了他们丝竹姑娘的解药。你对我,对他们,都只有恩义,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一丝一毫!他们只会感激你,不会责怪你。而对我来说,你的身份不重要,你是不是‘唐门’的颜丹柔我不在乎!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商儿,绝不会改变!”
      柳清商深知自己中毒已深,难逃一死,但在死前能重回他温暖的怀抱,听到他如此真情的肺腑之言,她也感死而无憾了。晶莹的泪珠和着脸上的水雾落下,颤声道:“云茗!你太傻了……”
      “你为了我,一心脱离‘唐门’,甘愿受这种折磨而死,傻的是你啊!”楚云茗也不禁涔然泪下,想到她命不久矣,实在痛心疾首。“既然决定摆脱‘唐门’,我们远走天涯就是了,仇胭脂也找不到我们。可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还服下这种剧毒?”
      “她们虽然对我不好,但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要离开‘唐门’,必须堂堂正正……”柳清商苦笑一声,勉力抬头望向他。“只有这样,才能不负师父,也不负你……现在我已得自由,又能在临死之前和你相见,已经……于愿足矣……”
      她性子柔和,但内里极为坦荡,又极重情义,向楚云茗隐瞒身份实属无奈,此时面对他,终于可以光风霁月,毫无挂碍。
      “商儿!”楚云茗仍不甘心,颤声问道:“你中的毒,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满怀希冀地注视着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多期望她能说出解毒之法,哪怕刀山火海,哪怕龙潭虎穴,他也一定去寻得解药!
      柳清商神色黯然,轻轻摇头。“‘生死不欲’奇毒无比,一直都无药可解……”
      说到这里,她痛苦地低垂眼帘,余光瞥见发现他手臂上的伤痕,渗出深黑的血迹,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惊呼道:“你受伤了?是‘唐门’毒菱?”方才她寒毒发作,睁不开眼,现在暂时缓解有了几分精力,这才发现他的外伤上中了剧毒!
      楚云茗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刚才和你两个师姐交过手。没事,这点小伤不碍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解你中的毒……”
      “这是‘黯然离魂香’!”柳清商捧起他手臂仔细察看,泫然落泪,本来慢慢好转的脸色又变为惨白,颤声道,“这种毒也没有解药,两个时辰之后就会发作!”
      原来,颜丹凤早在红菱上淬了此毒。如若楚云茗只是手臂被划伤倒的确不碍事,但“黯然离魂香”会透过流血的伤口进入体内,剧毒入心,无药可治!当年,寒霜饶是解毒功夫高深,也死于它手。
      见她惶然失措的模样,楚云茗也心知无幸,登时凉了一大截。她乃“唐门三姝”之一,对本门毒药研究极深,连她都说无治,那便是“妙手神医”在世也难以起死回生。自己受伤是一个多时辰之前,那这么说来,自己的性命,也只有这不到一个时辰了!
      想到他为了寻自己而中毒,柳清商心碎至极,泪落如雨,扑簌簌的滴在他手背和衣袖上。
      楚云茗此时反而坦然,方才他一直焦虑她所中之毒无法可解,而得知自己也只有一个时辰性命时,在痛苦中还感到几丝庆幸。他伸手轻轻为她拭去颊上的泪珠,柔声道:“商儿,能和你死在一起,我已是死而无憾了!这是上天在成全我们……”
      “云茗!”柳清商泪眼盈盈,尽是绝望,尽是痛楚。见他脸色蜡黄,额间隐隐透出黑气,也明白他中毒已深,无药可救。
      眼见大限将至,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武功秘籍,甚至连兄长楚云深、曾经爱过的紫璇以及那几位挚友此时都一概抛诸脑后。此时此地,他的眼前、心里都只有她,这段日子能和她朝夕相守,相知相许,已经是平生最大的幸事。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个时辰,能和她共同度过,他已是无怨无悔。不禁伸手握住她尚且冰凉的手,柔声唤道:“商儿,我说过要和你同生共死,终于可以实现……”话音未落,只感腰间“章门穴”一痛,身上一软,已不能动弹。
      原来,是柳清商突然出指点中了他的穴道。她在中毒之后真气不足,本不易得手,但他此时此刻心潮澎湃,对她也从不提防,才被她偷袭成功。
      楚云茗万万没料到她会出手制住自己,大惊之下失声叫道:“商儿!你干什么?”
      “云茗,对不起!”柳清商垂泪颤声道,“我不能让你陪着我死!既然注定一死,就让我一个人去承受吧!”
      楚云茗隐隐明白她的用意,叫道:“商儿!不行!你别做傻事……”
      柳清商再次出指如风,点了他喉头的哑穴,令他再不能言语。此时,他既无法挣扎,又无法出声,只能用焦虑哀求的目光注视着她。
      原来,柳清商见楚云茗中毒已深,他又甘愿和自己共赴黄泉,在万般痛苦和激动之下,脑海中念头飞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她柔情无限地瞧着他,柔声道:“云茗!你是我心中所爱,我怎么忍心让你陪我一起去死……你放心,我会救你!”说着,情深难抑,不禁仰起头来,在他面颊侧轻轻一吻。
      楚云茗痛苦地一闭眼,泪水涔涔而下。
      柳清商捧起他的手臂,扯开伤处的衣衫,将口就上,用力吮吸。原来,她已决定,自己已是必死之身,多中一种剧毒,又有何妨?只要能用自己一命,换取楚云茗的平安,已经无怨无悔。她吸一口毒血,便低头吐在地下,直吸了一炷香功夫,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下心来,直起身子,吁了一口长气。
      楚云茗见她舍身为自己吸毒,更是毒上加毒,这可怎生是好?他被点中穴道后一直努力催动内力,想冲开穴道。但直到她吸尽毒血,还是无果。
      柳清商轻轻抚上他的面庞,柔声道:“放心。你中的‘黯然离魂香’已经被我清除了……云茗,我走了!你……别再来找我,忘了我吧!”说到这里,狠下心肠,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向外走去。
      “商儿……”楚云茗大急之下,终于冲破哑穴,颤声唤她。可身体仍然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只能含泪眼睁睁望着她离去。
      柳清商本就中了“生死不欲”剧毒,又中“黯然离魂香”,毒性加剧发作,终于力不从心,跌倒在地,昏厥过去。
      “商儿!”楚云茗更是焦虑,急火攻心之下不断运功冲穴,气血上涌,导致走火入魔,也晕厥过去。
      山洞中的冷雾渐渐散去,两人都昏倒在地,相隔几丈开外,不知是否算是同生共死呢?

      徐州。丝竹在服下柳清商所留的“炎冰散”解药之后,眉间黑气渐渐散去,也重新恢复了精力。
      凌子规甚是欣慰,本为她所中之毒焦虑万分,还打算北上求医,谁料解毒高手就在身旁,一时间柳暗花明,叹道:“没想到,素来以狠辣著称的‘唐门’,竟然也有柳姑娘这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
      “是啊!”听他说起,雨烟也感慨万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云茗是否寻到了她?”
      “他们两情相悦,相信也一定能长相厮守。”上官无痕微笑道,“等再过一段日子,我和子规的伤势好转,就出发和他们会合吧。”
      雲剑飞忽地想到前日邂逅石近轩一事,因柳清商之变故一直没来得及说出,道:“上官大哥,还有一事我们要小心……”便把石近轩所言仇胭脂暗自练阵想来抢夺“烟雨图”一事讲述出来。
      上官无痕沉吟道:“‘唐门’之人,甚是难缠。当年的颜丹凤,就狠辣狡猾。现在他们和‘青城派’联手,的确要小心提防。”
      “大哥!”凌子规也一直思索如何对付。“现在我们都还有伤,如果他们找来,的确势单力薄。我认为我们不如在伤势好转之后去寻我师兄‘无情剑客’,还有你的朋友‘临亲王’和‘常宁公主’。待我们会合之后,也可以有人去破他们的阵法。”
      “子规说的有理。”雨烟蹙眉道,“等过几日,我们可以先寻云茗留下的标记和他会合,再一起去寻紫璇他们。”

      他们万万没料到,此时的楚云茗和柳清商,正经历着生死大劫。
      山洞中,一缕秋日夕阳残照斜斜射入山洞,冷雾尽散,增添了几分暖意。楚云茗内力深厚,适才只是心急而内息混乱而昏厥,此时已渐渐醒转。
      他昏昏沉沉,日光晃眼,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懵懂迷茫之际,抬头望见洞口不远处依然昏迷的柳清商,头脑中“轰”地一响。霎时间,他在洞里寻到她为她逼毒,她俯身为自己吸毒,又和自己诀别的情景闪电般地在脑海中浮现。
      “商儿!”他连忙起身,不顾手脚乏力,跌跌撞撞向她奔去。
      但勉力冲破穴道导致的气血翻滚让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她身畔。他急忙扶起她的身子,直感她身子犹如棉花一样绵软无力。
      “商儿!”他的心紧张得狂跳不止,就快跃出胸膛。柳清商为他吸毒,也就是同样中了“黯然离魂香”,两个时辰之后就会香消玉殒,更别提她前日还中了“生死不欲”之剧毒!现在已是日暮时分,两个时辰应该早过,难道她……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涌上一个念头:如若她果真已逝,绝无转圜,那自己必定立即相从于地下!
      他左手搂着她后背,右手颤抖地伸到她脖颈处去探脉息,实在万幸,还有微弱的气息!她还活着!他心中大慰,方才压住咽喉的巨石倏然一松,心头陡然一热,就要落下泪来,轻声唤道:“商儿!商儿……”
      在他的轻摇和呼唤之下,柳清商悠悠醒转。方才她感觉自己处在白茫茫的浓雾之中,不知要去向何处,难道已是魂归九泉?此时微微睁眼,竟在楚云茗的扶持之下,他急切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一时间,她已分不清是真是幻,轻唤出声:“云茗……”
      楚云茗扶着她的双肩,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我……是死了吗?”柳清商恍惚之间瞥见他手肘的伤痕,顿时忆起自己明明为他吸尽毒血,可两人为何还会在黄泉相遇?“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云茗!我还是救不了你……”她内心满是恐慌惶然,难以抑制万般苦痛,扑入他怀中失声痛哭。
      这是他们相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投入自己怀抱。楚云茗不禁一怔,如在梦中一般。立时又明白她误以为自己和她都已死去,最终没能救下自己而仓皇哭泣。他心中涌动着万分柔情,轻轻搂紧了她,温言道:“商儿,别哭。能够和你同生共死,是我的福气。”
      “是我没用!”柳清商泪如雨下,哭道,“明明为你吸了毒血,还是救不了你……云茗!我对不起你!”
      见她因为自己而柔肠寸断,楚云茗哪里忍心,忙扶起她的身子,含泪笑道:“商儿!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你看,我们都还活着!”
      柳清商本泣不成声,顿时一怔,看看他,又抬头望望那一抹残阳,简直不敢相信。“我们没死?”
      “对!商儿!我们都没有死!”楚云茗激动地凝视着她,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也让他泪水涔涔而下。
      “怎么可能……”柳清商低头苦思,喃喃道,“你身上毒性已除,而我中的‘生死不欲’和‘黯然离魂香’都没有解药,怎么可能……”
      见她尽心思索,楚云茗也不打扰,只含泪注视着她,满心欢欣。
      “我知道了!”柳清商眸子一亮,抬头道,“原来这两种毒药虽无解药,但却能互相克制,以毒攻毒,互成解药!”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体内果然毒性消散,已无大碍。又立时拉过他手把脉,感觉他脉息平稳,真气汩汩而动,已无异常。
      “商儿!你不惜性命来救我,没想到苍天垂怜,让你起死回生。”楚云茗顺势一把握住她手,柔声道:“你实在太傻了……如果你真的就这样死了,我又怎能独活?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触到他怜爱横溢的深切目光,柳清商心中也满是柔情,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晕。“我当然明白。可是……”
      “现在,我知道了你一切的苦衷。你也脱离了‘唐门’,我们终于可以坦诚相待。商儿!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希望今后的日子,不管是一片坦途,还是风霜雪雨,我们都能一起面对!”经历如此劫难,楚云茗更加明白自己情之所钟,已和她生死相许。如今大难不死,他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柳清商经历了这次如此刻骨铭心的劫后余生,也幡然醒悟,浅浅一笑,柔声道:“往事已矣,来日可追。眼前的幸福,需要自己把握。云茗,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见她终于坦然放下一切顾虑,决定和自己厮守,楚云茗大喜过望,难抑胸中柔情,不禁凑过头去,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柳清商抬眸微笑,她平素落落大方,此时显出少有的小女儿娇羞情态,即使中毒初愈,也难掩绝世风姿。
      落日余晖倾洒,洞外晚霞满天,一对有情人在历经生死劫难之时互相救助,牺牲自己一心想救对方。此时终于挣脱一切桎梏,相依相偎,海誓山盟。

      两人中毒初解,体力未复,在山洞中歇息了一夜。
      次日清晨,楚云茗已恢复五成功力,外出打了两只山鸡,和她生火烤了来吃。
      柳清商终于不再受“唐门”牵制,心无挂碍,和他谈天说地,恢复了初见时的能言善道,和顺温柔。而自从两毒相克之后,“生死不欲”的毒性果然消解,没有再出现火烤冰冻等煎熬症状,她的体力也渐渐好转。
      第三日清晨,楚云茗便扶着她走出山洞,漫步到枫林赏秋;到晚间,枫树间流萤点点,两人便闲坐细数;楚云茗在打猎和烹饪上都是好手,山林间野味颇多,附近又有小溪,清水不缺。到深夜,她靠着枫树而睡,他轻轻为她盖上自己的披风……
      这几日,两人就在这山洞和枫林运功疗伤,共赏秋色,过着闲云野鹤的神仙眷侣生活。待到柳清商精力渐复,自己把脉已全无异象,他才放下心来,这才问起她为何会加入“唐门”。
      柳清商浅浅一笑,道:“当年我铸下大错,害了舅母,心中羞愧。在离开舅舅家之后,又被拐入青楼,幸好得义父相救,带我回蜀中‘唐门’,收为义女,改名颜丹柔。我本名柳商,长大后自行改名为清商,是为了纪念我娘喜好音乐,曾教我古琴。颜丹柔这个名字就没有再用。”
      “原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并没有欺骗我。”楚云茗叹道。
      两人商量着继续南下姑苏,去常熟拜祭她的亲人。而楚云茗也一路留下记号,方便上官无痕等人来寻。
      到了宝应镇上,他们便进入最大的一家客栈梳洗更衣,互相一望,见对方恢复了往日神采,都甚是欣慰,相视一笑。

      这些日子里,紫璇每个清晨面对鸾镜之时,均惊觉自己每日之间的苍老变化,最初只是陡现数根白发,但这几日间,鬓角的发根隐约可见霜色,脸色也愈加失去光泽,眼角已有细腻缠绵的细纹横亘其上。不过短短十多日,却仿佛十数年时光从她面容上匆匆逃逸而去。
      她自然是仓皇失措,六神无主。而冷如云也明显感觉不妙,这绝不是身中奇毒,惊忧过度气血不足致使的容颜憔悴。难道又是仇胭脂对她下了什么毒?
      想到上次自己的疏忽导致紫璇被他们带走,不仅失忆和失去武功,甚至还莫名愈发衰老,他心中万般悔恨,恨不得时光逆转回到那晚,说什么也不会留她一人在房内,给丁原可乘之机。
      十数日前,紫璇还有如含苞初放的海棠,浅红淡白,秾纤适度,一树盎然生机。但流光容易把人抛,这半月多以来,却犹如荼蘼过后,匆匆春恨,却又兼之雨骤风狂,一树繁花尽自凋零,只落得个满地残红,一片狼藉。
      这日夜里,月明星稀,寒意愈浓,紫璇的心也一阵凉透。
      “冷大哥!为什么会这样?”紫璇泪雨泫然,颤声道:“是不是……其实我还中了一种毒,才会越来越老……”
      冷如云也深知可能真如她所说,但此时仇胭脂等人已不知去向,自己又独自一人照顾紫璇,不能想办法去追寻“唐门”中人下落而索要解药,又有何计可施呢?看着眼前紫璇惊惶落泪,他只能柔声劝慰:“紫璇,放心。仇胭脂还等着我们给她‘来凤琴’,待约定时日一到,我们就用琴去和她交换所有解药。你一定会恢复如初!”
      “那如果她不肯交出解药呢?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此时距她中毒之日已过去了一月,紫璇脸上皱纹渐增,看上去有如四十几许女子。但她的双眸,依旧澄澈如水,在淡淡的月光之下,更是闪动着点点泪光。
      冷如云轻轻为她拭去泪珠,爱怜横溢地凝视着她,神色凝重而恳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对你,始终不变。紫璇,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关爱的那个小姑娘。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永不分离!”
      “冷大哥……”见他深邃的目光如此真切,即使自己骤然衰老,容颜凋残,他也一直不离不弃,紫璇心中柔肠百结,绝望恐慌之中又深觉感动慰藉,不由得扑入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冷如云紧紧搂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心痛如绞,疼惜紫璇竟受如此苦难,痛恨仇胭脂太过狠毒,悔怨自己如此无能,愁苦目前一筹莫展。现在能做的,只能等“来凤琴”送到,叶尘枫归来,再想法寻得解药。

      为了减缓每日渐增的苍老,紫璇也想尽办法,平素本不喜打扮,这时也托客栈掌柜妻子频繁光临胭脂铺,试过染黑双鬓,日日以蛋清敷面减退细纹,再用脂粉仔细掩饰,但容颜的凋零有如雨后的野草,长势惊人,一发不可收拾。每一日的过去都有如一年时光的流逝,无论她用再昂贵的脂粉,再细心的掩饰,都无法抓住匆匆年光,仍是日渐一日地衰老下去。
      她已多日躲在屋内不肯见人,忧思多虑,本是喜乐无忧的少女,如今却被逼成颓丧绝望的半百老妇。多日以来她愁思痛楚,也没了胃口,三餐也越进越少,身子也渐渐衰弱下去。
      “朱颜弹指老”果然毒性强烈,不仅使她容颜迅速苍老,就连体力也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越发不济,每日昏睡时间也越来越长。清醒时冷如云也劝她出门走走,哪怕只在客栈后院散步,她也尽力推辞。偶尔走出房门,也一定戴好头纱遮住花白头发,蒙上面纱掩住脸上皱纹,不愿让外人看到自己容貌。
      她整个人不仅容貌身体急速衰老,就连意志也被消磨殆尽,最初每日以泪洗面,到如今日渐痛苦麻木,完全不见初逢时那样的活力生气。冷如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她更是照顾体贴,寸步不离。

      楚云茗和柳清商一路南下,到了相对繁华的高邮。她去染布坊买了几匹庭芜绿色绸缎。楚云茗见她平素并不看重着装打扮,衣着总是素色,笑道:“商儿,为什么想起来买布,想做新衣衫?”
      她温柔一笑。“非也。我现在离开‘唐门’,就不能再用‘唐门’鞭法。以后我不再用双鞭,但又不会其它兵刃,只得用这绸缎代替了。”
      楚云茗从未见她使过武功,只听凌子规说起她用两条柳枝大胜丁原红衣之事,笑道:“不知你武功如何,真要找机会切磋切磋。之前‘华山’掌门和他的弟子找我相斗之时,那几根树枝,一定是你救我时放的暗器,就这门手法,我已甘拜下风。”原来,当时情况危急,他以一敌多,险些受伤,是以柳清商才顺手折下树枝解围。
      柳清商澄澈的眸子中盈满温柔,微笑道:“那次分明是你为了不让‘华山’弟子来伤我,才差点受伤。我都看在眼里。”

      离了高邮,在无人的原野树林,两人便过起招来。
      楚云茗担心“青釭”宝剑太过锋利,万一不慎会伤到她,便不出鞘。谁料没有了兵刃的倚仗,两人交手之际他却很难取得上风。
      柳清商手持两条柔软的绸带,就犹如双鞭在手。在丢失婴孩那夜,他明明见过红衣使出“水蛇鞭法”,但柳清商使将出来,一去红衣的诡异狠辣,却多了九分灵动凌厉,即使是功力超群的楚云茗,一时之间也难以取胜。
      只见她左手一扬,左缎一卷,缠住了他的宝剑;紧接着,右缎直直飞来,就要挽上他的手臂。
      楚云茗叫道:“妙招!招名为何?”
      “‘珠联璧合’!”柳清商话音未落,只感一股强大的内力透过右缎向自己袭来,她不禁一震,还未反应,楚云茗已左手拉住右缎,运力一扯,她不由自主地连续几个翻身,也被右缎缠了几层,被拉至他身边。
      楚云茗笑道:“商儿,这招名起得甚好!”
      此时两人近在呼吸之间,她不禁面颊微晕。“是我甘拜下风才对。”
      楚云茗松手放开绸缎,微笑道:“你初次用绸缎为兵刃,还不太熟。当今太子妃从小便习此武功,创出了一套‘凌波神功’。你和我回京后,可以向她请教。”
      听他提起回京,柳清商不禁憧憬未来两人白首偕老的生活。

      又过了数日。紫璇中的“朱颜弹指老”,毒性已发作了近五十日。她的容貌和体力,已与六旬老妇无异。
      冷如云算着日子,想到叶尘枫在六七日后便能归来,到时有人照顾紫璇,他便能分身出去找寻仇胭脂,逼她交出解药。心中对“唐门”恨之入骨,但面对日益衰老的紫璇,他却丝毫没有改变,仍然悉心照顾,温柔相待。
      这些日子以来,紫璇泪已流尽,已由最初的惊惶恐惧到如今的麻木无力。这日清晨,在冷如云的劝说之下,终于愿意出房门透气。她戴好头纱遮住花白头发,蒙好面纱,只露出眼睛在外。如今,她唯一未变的便是清澈的双眸,明亮如旧。
      冷如云扶着她在客栈的后院石桌前坐下。她痴痴地望着庭中梧桐,梧桐遇秋先陨,已过深秋入冬,满树绿叶早已枯黄,最后几片残叶也在西风中飒飒飘落,一片萧索之意。
      她不由得轻声道:“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她虽失忆,但自幼爱读的诗书已化为胸中之意,有所感慨时自然就吟诵出口。
      这两句词,皆来自宋之婉约词作。前一句是才女李清照的《鹧鸪天》,在南渡之后家破人亡,孤寂中所作,含悲秋伤时之意;后一句则来自名臣钱惟演的《玉楼春》,尽显垂暮之感和失意的感伤。而她这些日子以来每对鸾镜,便惊觉自己的衰老迟暮,此时吟出这两句词,更是充满绝望后的浓重感伤。
      冷如云虽少读诗词,但听她吟出,也明白她眼泪流尽,愁肠先断之痛楚,心中疼惜,轻扶她肩,正要出声劝慰。
      “这家‘二十四桥客栈’,我们当年就来过。”这时,客栈小二从前堂领着一对青年男女入内。那男子道:“我们还在这里中秋赏月,大家一起联诗作对。”
      原来,楚云茗和柳清商二人一路南下到了扬州府,他想到当年在“二十四桥客栈”发生的一切,自然缅怀,住了进来。
      紫璇没料到竟有人清晨投栈,生怕来人看到自己的模样,忙侧过头去,背对着他们。
      冷如云循声看去,柳清商正好也蓦然抬眸。两人四目相对之时,立即认出了对方!十年前不告而别,没想到今日竟能重遇!
      商儿!见到这熟悉的和之前紫璇极为相似的面容,冷如云完全可以肯定,她就是表妹柳商!霎时之间,感慨、激动、喜悦、内疚等情愫同时从两人心头涌起,两两相望,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楚云茗见状一愣,见庭院中长身玉立的冷如云,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但一时之间想不到何时见过。见柳清商呆呆凝望着他,眸中隐隐含泪,不由唤道:“商儿,怎么了?你认识这位兄台?”
      紫璇听到有人言道认识冷如云,不禁回眸看去,见到柳清商清丽绝俗,立即自惭形秽,低下头来。
      柳清商却在她这一转身之际,看到她清亮的眸子,头纱随风轻扬时却是一丛白发,心中起疑,微微蹙眉。抬眸间又触到冷如云深沉中难掩激动的目光,身侧楚云茗疑惑的眼神,一时间慌乱失措,垂头轻声道:“并不相识。我们进房吧。”
      冷如云望着他俩进入小二安排的房间,恰巧是他二人房间隔壁,暗道:她为什么说不认识我?她怎么可能不是商儿……
      “冷大哥!”紫璇唤道,“我有些乏了,我们回房吧。”

      进房之后,还不待楚云茗说话,柳清商便取出房内笔墨纸砚,写下一张药方。“云茗!你能替我抓一些药吗?”
      楚云茗和她相处日久,知她医术精湛,点头道:“你中毒刚解,又受了那么多苦,的确需要好好吃药调理。你先在房里休息,我去抓药便是。”
      待楚云茗离开之后,柳清商沉思半晌,取出包袱中一个雪青色瓷瓶,独自来到隔壁紫璇房门前。

      房内,冷如云扶着紫璇躺下,温柔地为她盖好棉被。她中毒以来,体力不济,精神日渐困乏,每个白日都会断断续续昏睡三四个时辰。
      在紫璇入睡之后,响起了敲门声。商儿?他顿时一震,连忙上前开门。果然,柳清商出现在眼前。
      柳清商一脸平和,道:“这位大侠,方才我看你身边这位姑娘似乎是中了毒。小女子颇通医术,愿意为她诊治。”
      见她虽言语有礼,态度却如此疏离,冷如云本欲出口相认,但她言及紫璇中毒,正中他心事,便暂且不提,点头道:“有劳了。”
      柳清商走过他身边,踱步来到床畔,凝视着紫璇的睡容。见她满脸皱纹,尽显老态,一头花白长发,心中已然明了,又替她把脉,蹙眉道:“看来,她果然中了‘唐门’‘朱颜弹指老’的剧毒。她们也太狠心了!怎么忍心让她一天天衰老至死?”
      冷如云一听她一语中的说到“唐门”,心中一凛,听到“朱颜弹指老”和“衰老至死”,更是焦虑万般。“不知可有法相救?”
      “等等……”柳清商眉头深蹙,把脉道,“她中的毒还不止这一种。还有‘朝夕化功散’和‘隔世孟婆汤’,令她武功全失,记忆也全失……”
      冷如云更是震惊,直到此时才知紫璇身中“唐门”三毒之名。他来不及细想她为何如此清楚,急道:“正是如此。那解毒之法……”
      柳清商从怀中取出那个瓷瓶,道:“这瓷瓶内,便是我研制的‘朱颜弹指老’的解药。‘唐门’此毒,实在太过狠辣。世间女子,无不重视容貌,此毒却让她们生不如死。是以我研究许久,终于在两年前配得解药。如果你相信,就请给她服下。”
      冷如云万万没料到她竟能立即拿出解药,一时间简直不敢置信。
      见他脸色,便知他踌躇不信,柳清商黯然道:“我们萍水相逢,并无加害这位姑娘之意。如果大侠不信,那就作罢。”
      “我相信你!”冷如云也深知她出自好意,不管她是不是表妹,都没必要加害本就注定衰老至死的紫璇。他微一迟疑,恳然道:“还请姑娘给她服药,在下铭感于心。”
      柳清商稍作犹豫,但想到她需要尽快服下解药,再不顾忌,将瓷瓶中药丸放入紫璇口中,又出指如风,点中她喉间穴道运功让药丸吞咽而下。
      见她显然深谙武功,冷如云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柳清商直起身子,轻声道:“‘朱颜弹指老’易解,‘隔世孟婆汤’的解药配制药引难求,也需要时日,待我回去参详参详。”
      原来,她当日破出“唐门”之时,已将整个药箱交还。唯有“朱颜弹指老”的解药是她自行配制,是以提前取出。而“隔世孟婆汤”的解药已交回给仇胭脂。至于“朝夕化功散”,她当年在颜端的秘籍中见过配方,虽说“唐门”并无解药,但若花费心力去研究配制,也不一定无药可解。
      见她对“唐门”之毒极为熟谙,冷如云更是诧异万分,心道:如若她真是商儿,难道这十年来一直身在蜀中“唐门”?他曾和父亲游历大江南北,一心只为寻找她。但川蜀地处偏僻,料想她孤身弱女不会翻山越岭,是以并未去过。
      “告辞。”看他怔忡不定的神色,柳清商便明白他在揣测自己身份,便向外走去。
      “商儿!”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他深沉的呼唤。
      她浑身一颤,停住脚步,脸色顿时变为苍白。
      第十六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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