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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
等待,总是漫长而煎熬的。
一个又一个的日升月落,桑妫枯坐窗前,为着那么一个不知是否会出现变故,默默等待着。
四年,为了那一天,她已等待了四年。
许是等待的日子太长太久了,到如今,反倒没了最初的煎熬,竟似闲庭信步般,悠然地走向命定的出口,抑或是,深渊。
一双手覆住了她的眼,瞬间,满目黑暗。
“在想什么?”
是公子突的声音。
桑妫仰起头,仿佛隔着无边黑暗,也能望见他。
她说:“院里的花儿,又开了。”
低沉的笑声从声后传来。
公子突松了手,绕到桑妫身畔,闲闲地靠着桌案,支着头,望向她。
桑妫别过头,朝着姹紫嫣红的庭院望去,花开终有落时,花落终会重开,倒也是……
风过,桑妫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公子突倾身,将她揽在怀中。
桑妫抬起头,望着他,他正望向窗外,眼中似有光亮。
“起风了。”他说。
“嗯,起风了……”
.
公子突终于还是对祭仲下手了。
四年前,祭仲助公子突登王位。四年后,公子突却要送祭仲下黄泉。
公子突是个有野心的人,任何一个野心勃勃的主君,都无法容忍臣下专权,忍了四年,到如今,他终于不愿再忍。
只是可惜,他自以为与雍纠的计谋天衣无缝,却还是被雍姬发现了异样,提前告知了祭仲。翁婿二人郊外宴饮,雍纠谋杀祭仲未果,反被祭仲取了性命,横尸街头。
当这些事情传到桑妫耳中时,整个王宫已是人心惶惶,一如那一日,四年前的那一日。
花开终有落时,花落终会重开,四年了,是时候结束了……
公子突派来护送桑妫离宫的卫士已被桑妫斥退,殿内那些心神不宁的宫人也被桑妫尽数驱散,偌大的宫殿,安静得无一丝声响,阳光透过窗子洒在脸上,暖暖的。
打破这一室宁静的,是纷乱零碎的脚步声,还有破门而入的风声。
就在那逆光处,公子突斥退一路追来的亲信,一步,一步,朝桑妫走来,双目泛血,青筋暴起。
“是你!”
公子突一步步朝桑妫逼近。
桑妫后退两步,猛然抽出怀中的匕首,横在她与公子突之间。
“别过来!”
公子突顿了一瞬,却不过是片刻,又迈步向前。
“你以为,你能杀的了我?”
桑妫缓缓举起匕首,指向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别过来。”
公子突步履一顿,许是怒极,反倒狂笑了起来,“你威胁我?你拿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
“对,我拿我自己的命,威胁你。”桑妫仰起头,直直地对上公子突的眼,“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死在你面前。”
公子突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似恨、似怨、又似痛。
一室沉默,公子突站在逆光中,桑妫站在阳光下,分明近在咫尺,却好似隔了好远,好远。
“阿罗何在!”
“阿罗不在此处。”
“你以为你把阿罗藏起来,我便找不到她?”
“你大可去寻,只是不知是你的人先寻到阿罗,还是祭仲的人先抓到你。”
“你!”公子突的声音,狠绝中却又透着难以言说的颤抖。桑妫低下头,语气竟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
“我曾问过阿罗,若有朝一日,阿爹阿娘分开了,你愿意跟着谁?阿罗却是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儿的哭。阿罗还太小,她还不知如何做出这样的抉择,索性便由我这个自私的母亲替她决定了。我不忍与阿罗分离,也不忍阿罗随你去国离家,颠沛流离……我虽不愿承认你是我的夫,可我却不得不承认你是阿罗的父。将来,等阿罗大些,若她愿意追随你而去,我必不会阻拦。”
似有一片轻云飘过,刺目的光亮陡然暗了下来,空气中透着几分冷意。桑妫缩了缩身子,握着匕首的手颤了颤,又立刻稳稳地握住。
公子突忽然笑了一声。桑妫垂着头,虽看不见他此刻表情,却也从他的笑声中读到了满满的嘲弄,“这么些年,为了公子毅,你对我曲意逢迎。你以为,子忽,你的好夫君,当真容得下阿罗?你以为,他当真容得下如今的你?”
桑妫低着头,声音平静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你且放心,今日,我能护住毅,来日,我必能护住阿罗。”
室内,又是片刻的沉默。桑妫抬起头,朝公子突望去,却猝不及防地望见了一双盛满了哀伤的眸子。几乎是立刻,在对上桑妫的视线之时,公子突陡然仰头大笑。
仿佛一切只是桑妫的错觉。
“桑妫,我一直以为,就算是一块冰,捂在手心里久了,也终会化成水。我甚至以为,我快要做到了。可今日,我方才明白,你这女人,心竟是石头做的……”
公子突终究还是离开了。
这是他离开前,对桑妫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也是此生与桑妫说的最后一句话。
空洞洞的宫殿,仿佛还回荡他那不羁的笑声,风中,殿门颤巍巍地开开合合,做着最后的呻/吟。
结束了,多年的孽缘,终于……结束了……
匕首坠落,身子也随着匕首下坠的弧度滑落在地。
桑妫用力咬了咬唇,直到血腥溢满整个唇舌,直到疼痛蔓延全身,她才强撑着桌案站起,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
长秋殿,君太后避居之所。
君太后既是子忽生母,也是先君元妃、子突嫡母,加之这么多年来,君太后深居简出,后宫之事、军国之事,皆不过问,倒也和公子突相安无事。
四年,桑妫已四年未曾踏入长秋殿了。
穿过大殿,步入寝宫,桑妫看见阿罗正躺在君太后怀中。午后的阳光正好,阿罗睡得甚是香甜。毅握着一柄短剑,护在君太后与阿罗身前,直到望见了桑妫,方才朝桑妫飞奔而来。
“母亲。”
桑妫抚了抚毅的脑袋,“母亲无碍。”
抬头,桑妫看见君太后正望向自己,一脸关切,一如当年。
“孩子,你受苦了。”
四年了,君太后鬓间已添了许多华发,可眉目间仍是一片慈爱。
心头涌起一阵酸涩,桑妫屈膝跪倒在地,“桑妫不孝……”
“不,孩子,你的苦心,我都懂。你放心,日后子忽归来,咱们一家团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日后……
当年,祭仲为宋君所挟,废忽立突,实属被迫。如今,公子突出逃,桑妫相信子忽定然有办法让祭仲再次选择他。只是,四年的时光,如此之长,一切真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吗?
桑妫垂着头,努力将那些不可告人的情绪掩去,再抬首时,面上已是一派平静。
“不敢欺瞒君太后,此番,我是来向君太后辞行的……我要带阿罗去往郊外行宫。”
桑妫说的是我要,而非我想。君太后明白,桑妫已打定了注意。她凄然地望着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又低头望了望怀中还睡得香甜的阿罗,苍老的手爱怜地抚上阿罗肉嘟嘟的脸颊,“你这是何苦,子忽会对阿罗好,会对你好的……”
桑妫笑了笑,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我自然是相信子忽的,可阿罗又该如何面对子忽?”
君太后面怀悲戚。桑妫知道,她所说的,君太后都明白,她未说的,君太后也都明白。在这郑国王宫里,君太后从来是最懂她的,曾经是,如今亦是。
眼角,似有泪划过,痒痒的,这么多年,桑妫早已忘记了泪为何物,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如何去哭泣,却不想,积蓄了四年的泪,竟在今日都流尽了。
隔着迷蒙水雾,桑妫低头望向了毅——这个此生她最为亏欠的孩子,此时,正紧拽着她的衣袖,眉目低垂。
“毅,我的孩子,母亲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思念着你的父亲,马上,你就可以与他团聚了,你可以永远守在父亲身边了。”
“母亲……要抛弃毅了吗?”毅轻轻地开了口,不是责问,不是怨怼,竟只是轻声问着。
“傻孩子,”桑妫扑上去,将毅揽在怀中,揽得紧紧地,似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与他再不用分离,“毅,你记住,母亲爱你,母亲永远都爱着你。母亲这般做,不光是为了阿罗,母亲也是为了你啊。母亲从未想过要抛弃你,母亲愿用生命守护你,相信母亲,好吗?”
肩头,似有一抹湿润。
桑妫松开毅,毅却扭头背向她,瘦削的身子颤抖个不停。
“毅……舍不得母亲与阿罗。”
桑妫努力绽开一抹笑,“傻孩子,母亲只是带阿罗去郊外行宫生活,又不是永别。毅大了,便替母亲陪着你祖母与父亲可好?功课也不可落下,日后每月月底,你需得到行宫来,母亲可是要考你功课。若是偷懒没长进,母亲可是要责罚的。”
毅猛然转过身来,“毅可以去行宫看母亲?”
“傻孩子。”
毅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四年来,桑妫曾无数次幻想毅可以如一个普通孩童般开怀,却没想到,她的期盼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这般的情形下成真。
拜别君太后,毅将桑妫和阿罗护送到宫门口。阿罗早已从睡梦中醒来,一路上哭闹个不停,哭得累了,便蜷缩在角落里默默地抽噎,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嘀咕,“阿爹不要阿罗”,“坏阿爹”,“阿罗也不要阿爹了”……
桑妫轻轻拍着阿罗的背,告诉她,她的阿爹没有不要她,阿爹只是遇到了麻烦,要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阿娘舍不得阿罗吃苦,所以不许阿爹带阿罗一起去。等阿罗大些了,可以到处飞了,便可以去找阿爹了……
絮絮叨叨的,宫墙已近在眼前。
桑妫撩起帘子朝外望去,一时间,心神有些恍惚,只觉得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熟悉,仿佛已在梦中上演过千百回。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瞬,方才恍然,很多很多年前,在她出嫁的那一天,可不就是如今日这般,撩起帘子,望向陈国王宫的宫墙?
陈国的宫墙,郑国的宫墙,亦或是这世间的每一座宫墙,竟都是一个模样——四四方方的,将王宫的土地割裂开来,不让外边的人进来,也不许里边的人出去。
而她,出宫墙,进宫墙,进进出出的,终其一生,都将被锁在这一座又一座的宫城里,躲不掉,逃不开。
可,谁又不是呢?
放下帘子,光忽的暗了一瞬。她想,若是赶快些,许是能在天黑前,到达郊外行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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