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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第16章
春末最后那场雨,下得缠缠绵绵,没完没了。等到天终于放晴,气温一下子窜得老高。
蝉鸣声也从树缝里钻了出来,一声叠着一声吱哇吱哇的,宣告着夏天来了。
俞盼保持着每周往信箱投一次稿的习惯,退稿信攒了厚厚的一沓。
他给每封退稿信都标上了收到的日期,寄得多了,偶尔有编辑会在退稿单上多写几行字,提点修改意见。
“细节描写不足”,“人物形象略显单薄”,这些字眼刚开始看着挺扎心,看得久了,好像也麻木了,能心平气和地琢磨琢磨人家说得有没有道理。
这天下午,俞盼又揣着纸笔去书铺,路过信箱时停了脚。铁皮信箱被晒得发烫,最下边的缝隙里,隐隐约约露出一角黄色。
俞盼心里一动,打开一瞧,里面果然躺着个牛皮纸信封,摸上去厚度跟他寄出去时差不多。
他捏着信封走进书铺,里面比外头阴凉些。老爷爷正坐在他那把老藤椅上,眯着眼摇蒲扇,听见脚步声,眼皮都没抬:“又退回来了?”
俞盼点点头,在书桌边坐下,拆开信封。这次退稿单上的字迹跟以前不太一样,批语也比之前多了几行:“生活气息浓厚,但叙事稍显拖沓,建议精简对话,突出核心冲突。”
俞盼把退稿单折好,重新塞回信封。他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铅笔,低头在纸上写:“可我觉得…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少了一句,好像就不够真了。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么?”
老爷爷停下摇扇的手,接过俞盼新写的稿子,凑到老花镜前翻了翻,“过日子是过日子,写故事得挑着写。”
俞盼听着,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还隔着一层雾。
他接过稿纸,自己又从头到尾默读了一遍,拿着铅笔,犹犹豫豫地在那些他觉得好像确实有点啰嗦,但又舍不得删的句子下面划上浅浅的线。划完,再递给老爷爷看。
在这事儿上,俞盼有点自己的倔劲儿。他大可以全交给老爷爷帮忙改,老爷爷经验足,肯定改得快又好。
可他偏不。就跟看书一样,不看完一本他是不会看下一本的。写东西也是,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得自己先摸清楚了,理顺了,那才真正算是自己的东西。
-
从书铺出来时,晚霞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红色,街面的石板路都泛着暖融融的光。
俞盼在老太太那儿吃了晚饭,没急着上楼。天热,屋里闷,他索性坐在书铺门口冰凉的石阶上乘凉。
手里握着两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薄荷糖,隔着纸都能闻到清凉的薄荷味。
这是老太太吃饭时塞给他的,他怕自己待在家里忍不住吃光,特意揣着糖在这儿等沈砚舟。
俞盼坐一会儿,就忍不住扭头看看路口,再转头看书铺挂钟上的时间,差不多该是沈砚舟回来的点儿了。
果然,没过多久,沈砚舟骑着车转过街角,车把手上挂着一个布包,看着鼓鼓囊囊的。
俞盼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小跑着迎过去。等沈砚舟单脚支地停稳车,他已经剥开一颗薄荷糖,递到沈砚舟嘴边了。
沈砚舟咬住糖,清爽的薄荷味儿瞬间在口腔里漫开,他含着糖,眼里带了笑,声音有点含糊:“老太太又偷偷给你塞糖了?”
俞盼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头,比划着解释:“给了两颗,我怕待在家里控制不住,就坐在这等你了。”
沈砚舟心里软乎乎的,把自行车推到天井里锁好,转身见俞盼还眼巴巴看着自己,便凑过去,侧头在俞盼耳朵边蹭了蹭,“真乖。”
他的呼吸蹭得俞盼痒痒的,俞盼缩着脖子笑起来,脑袋往一边躲,手却还牢牢抱着沈砚舟的胳膊。两人就这么笑闹着,黏黏糊糊地一起上了楼。
布包里是刚买的绿豆,沈砚舟倒了半袋子在水里淘洗,“天热,晚上煮锅绿豆汤,晾凉了喝,解暑。”
俞盼在边上激动地跳了跳。
沈砚舟瞥见他这雀跃的小模样,话头一转,故意板起脸:“不过刚吃了糖,今晚的绿豆汤,只能放一点点冰糖了,不然该蛀牙了。”
“行行行,一点点就一点点!”俞盼忙不迭地比划同意,眼睛还是眼巴巴地瞧着水里沉沉浮浮的绿豆。
沈砚舟的业务越来越顺,一周里偶尔要出差两三天。每次回来,都会给俞盼带些新奇玩意儿,有吃的也有玩的。
像里边嵌着画的玻璃弹珠,江市的甜得粘牙的花生糖,有次甚至带了只陶制的小哨子,一吹就发出“啾啾”的声儿,哨子光滑圆润,俞盼捏着手里摩挲半天,舍不得放下。
俞盼有时候也会跟着他一起去,坐在后座上,谭明总爱逗他说话,俞盼就故意装作看风景没听见,或者专注看着沈砚舟握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
好看。
他想,沈砚舟做什么都好看。
不看沈砚舟了,他就看窗外。看路边的树影飞快地向后退去,看远处田野尽头卧着像牛的山,看天边变幻的云彩。
到了大点的城镇,沈砚舟会放慢车速,指着路边的招牌教他认字,告诉他红绿灯怎么看,人行横道线是干什么的。
不跟着去的时候,俞盼就在家待着。多半是坐在书桌前,对着稿纸修修改改,写写画画。
写累了,就趴到窗边,胳膊垫着下巴,看楼下巷子里光着膀子疯跑的小孩,追着卖冰棍的老爷爷的三轮车。那车铃铛“叮铃铃”地响。
有时候老太太晒咸菜腌黄瓜,俞盼想凑过去帮忙翻翻菜,递递罐子,总被老太太笑呵呵地赶开:“去去去,小盼你别在这儿添乱,一边凉快去,别挡着我干活儿。”
俞盼只好郁闷地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看老太太忙活。
每次沈砚舟出差回来,俞盼凑近他,总能从他身上闻到不同的味道。
有时是淡淡的烟草味,那是谭明在车里抽烟沾上的,沈砚舟自己不抽。
有时是河风的腥气,那是他们回来时,路过野河,时间要是还早,沈砚舟会停下卡车,和谭明下去撒个小网,捞点小鱼小虾。
等拿回来给老太太煎一煎就非常美味,酥酥脆脆的,连刺都能嚼着吃了,香得很。
-
六月最后一天,沈砚舟下工回来得特别早,手里除了平时的布包,还拎着个用红布罩着的大纸箱,看着沉甸甸的。
“厂里今年评优秀员工,发的奖励。”沈砚舟把纸箱放在地上,掀开红布,打开纸箱盖子。
俞盼好奇地凑过去看,里面是一台铁灰色外壳的落地电风扇!
电扇大概三本书立起来的高度,蓝色底座上装着一个旋钮和四个按键。
俞盼眼睛都看直了,这东西他只在镇上供销社的柜台里见过,摆在挺显眼的位置,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他从来只敢远远看一眼。
沈砚舟把电扇搬出来,找好位置放稳,插上电源。他手指按下一个按键,扇叶‘嗡’的一声转了起来,凉风一下子扑了满脸,吹得俞盼额前的碎发乱飘。
俞盼被这突如其来的凉风吹得一激灵,随即舒服地眯起了眼。
“别离太近,小心头发卷进去。”沈砚舟笑着,伸手把俞盼的脑袋轻轻往旁边拨了拨,不让他脑袋正对着电扇猛吹。
俞盼听话地往边上挪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头发比划:“我的头发那——么短!怎么可能会卷进去!”
沈砚舟被他逗笑了,双手捧着他的脸揉,“那也不行,风太猛,直对着脑袋吹容易着凉头疼。”
那天晚上,他们买了个大西瓜,放在电扇底下吹着。
沈砚舟用刀切开,西瓜红瓤黑籽,甜水顺着刀把往下滴。
两人坐在板凳上,手里捧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电扇的风把西瓜的甜香吹得满屋子都是。
俞盼吃东西容易急,哪怕沈砚舟在旁边时不时看他一眼,提醒他慢点,他还是忍不住一勺接一勺,汁水沾了满脸。
沈砚舟放下勺子,拿毛巾给他擦脸,低声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俞盼含着满嘴的西瓜,含糊地点头,忙着吃呢,根本没时间比划。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到了七月中旬,空气一天比一天闷热。
临近农历七月半中元节,按照习俗,祭祀祖先、祈福消灾都少不了鞭炮,镇上的鞭炮买卖又开始红火起来,沈砚舟跑运输送货自然也比平时更忙。
中元节前两天,天气热得反常。不是那种干爽的热,而是又湿又黏,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人待在屋里不动都是一身汗。
俞盼对着书桌上摊开的稿纸,手里摇着蒲扇,只觉得心烦意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半个月,他被这闷热天气搅得心神不宁,写作也断断续续,只勉强改完一篇稿子寄出去。
这天沈砚舟回来的时候,衣衫后背湿了一片。俞盼那会儿刚吃完饭,瞧见沈砚舟正惊奇,怎么今天下工这么早。
还没等他比划出来,沈砚舟冲老太太打了个招呼牵着他回了家。
进了家门,沈砚舟先从随身背着的旧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俞盼:“这个月的工钱和奖金,你收着。”
沈砚舟的工钱一向是交给俞盼保管的,俞盼也不意外,接过来。但信封一入手,那厚度让他愣了一下,比上个月又厚了不少。
自从沈砚舟转去跑业务,这工钱是眼看着一个月比一个月多。
沈砚舟脱了被汗浸透的短袖,露出结实匀称的上身,用竹竿做的晾衣叉勾了件干净的短袖套上。
“还要出去吗?”俞盼把信封搁桌上,冲沈砚舟比划。
“嗯,”沈砚舟走到厨房的水龙头下,就着凉水洗了把脸,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厂里临时安排了批急货,去隔壁县城,今晚就得走。”
“什么时候能回来?”俞盼追着比划。
沈砚舟走过来,抱着俞盼吻了吻他鼻尖,“送完就回,顺利的话,半夜就能到家。你困了就先睡,不用撑着等我。”
“我才不等你呢。”俞盼把脸扭向一边,故意去看那台嗡嗡转着的电扇,可抱着沈砚舟腰的手臂却没松开。
沈砚舟笑着偏过头,准确地找到他的嘴唇,“好好好,不等,哥尽量快点,早点回来陪你。”
既然是晚上就回来,也就不用收拾什么行李。沈砚舟趁着等谭明的空档,坐在饭桌边,把要送的货单看了一遍,俞盼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看着看着,沈砚舟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挎包里摸出个小东西。
谭明最近老跟他念叨,他弟天天缠着他买巧克力,便宜的还嫌不好吃,要吃金兔子的,金兔子多贵,一颗就得五毛钱。
沈砚舟记下了,今天难得下班早,特地去供销社那边买了两颗。
本来想给俞盼一个惊喜。可天气实在太热,巧克力放在挎包里,一路颠簸回来,竟然有些化了。
金色的锡纸包装边缘,渗出些许深褐色的、黏糊糊的巧克力渍。
沈砚舟看着包装袋上溢出来的褐色污渍皱了皱眉,手就打算往墙角的垃圾桶扔。
俞盼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比划:“不要浪费!”
“听话,不知道坏没坏,吃了肚子疼怎么办?”沈砚舟哄着他,伸手想拿回来。
“不会坏的!”俞盼把巧克力藏在身后,急急地比划解释,“老太太之前也给过我吃,也是有点化了,我吃了,可好吃了,一点事都没有!”
沈砚舟闻言,眼睛一眯,“哦?老太太什么时候给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俞盼脸一红,老太太是悄悄给自己吃的,特意叮嘱自己别跟沈砚舟说,不然他又该念叨了。
完了,说漏嘴了。俞盼眼神开始飘忽。
“好啊,盼盼,”沈砚舟把人捞到自己腿上坐着,一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着他脸颊的软肉,语气似笑非笑,“现在学会跟我藏心眼儿了?嗯?”
俞盼被捏得嘴巴嘟起来,呜呜地比划:“我错了,哥……下次不敢了……”
沈砚舟哪里是真要怪他,不过是担心他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又怕他乱吃外面的东西。
平日里他买糖都控制着量,隔几天才往铁皮糖盒里补充几颗,就是清楚俞盼对甜食没什么抵抗力。
他松了手,改用指腹蹭了蹭俞盼发红的面颊,语气软了些,“以后想吃什么,跟哥说。太甜的要少吃,知道吗?”
俞盼赶紧点头,眼睛湿漉漉的,看着特别乖顺。
两人抱在一起,腻歪了会儿,又腻歪着说了会儿悄悄话。夏天就是这样,即使有电扇吹着,相贴的皮肤还是很快冒了些薄汗,但谁也没舍得先放开。
直到楼下传来几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
谭明到了。
沈砚舟深吸一口气,捧着俞盼的脸结结实实地亲了几口,又把脸深深埋进他颈窝里使劲蹭了几下,才把人放开。
俞盼被他蹭得有点痒,呼吸也有些乱,鼻尖抵着沈砚舟的额头。
“我走了。”沈砚舟直起身,最后揉了揉他的头发,“晚上门窗关好,早点睡。睡醒,哥就回来了。”
俞盼重重点头,又把脸埋在他胸口蹭蹭。
沈砚舟走的时候,天还亮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俞盼趴在窗台看着他上车,看着卡车发动,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俞盼回到桌边,桌上那颗有点化了的金兔子巧克力还在静静躺着。
他剥开已经有些黏手的锡纸,里面深褐色的巧克力果然有点变形,但浓郁的香气依旧诱人。
他咬了一小口含进嘴里,拿着那个装着工钱的信封进了卧室。
藏钱的木匣子现在被他放在衣柜最下边,他蹲下把匣子拖出来,把信封里的钱掏出来分类叠好。
沈砚舟这段时间真的挣了很多,原本放在木匣子里的钱只有薄薄一沓,现在已经撑得要把钱往下压才能把盖子盖上了。
俞盼把木匣子放回原处,站起身时,他看见书桌上的电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凉风悠悠地吹着,像在替沈砚舟陪着他。
窗外的蝉,还在拼了命地嘶叫,一声高过一声,俞盼觉得这个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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