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相对

　　第二日，姚以慨和方履霜一起出现在了将士晨练的校场。他们二人昨夜对敌之事，早已传遍全营，大家说燕王有勇有谋，视同袍为手足，不惜冒死相救，方大人胆识过人，一介书生，居然敢和郑军以死相拼。还有，昨天一夜厮杀，他们二位今天居然还能准时出现在校场之上，这精气神，既让人佩服，也让人振奋。只不过，他们已很久不参加早课了，今天怎么又来了？
　　姚以慨和方履霜今天之所以会来，是因为他们决定不再勘察地形，郑军俘虏们对此行任务的坦白，让他们明白，对付郑军的时机已经来了。
　　郑军派这几人来，是烧粮草的，虽然几人对背后的计划不甚清楚，但姚以慨和方履霜却判断，郑军定是打算发动大规模进攻，在此之前，先让他们断了粮草。
　　梁军背靠北境，虽然补给线不算太长，但是却受制于北境贫瘠的土地，粮草不足，方履霜来后，多方斡旋，才从周围州府调集，若是被烧，短时间内，难再筹措。此时烧了他们的粮草，至少会让他们挨一两个月的饿，这样一想，大概短时间内，郑军就会攻击。
　　现在，郑军还不知道这几人被抓，所以他们有了将计就计的可能，再有，经过昨晚一战，姚以慨对这场决战的构思也渐渐清楚起来，在他的计划中，梁军分出一路先行，绕至郑军背后截断粮道，接着放出风声，说梁军粮草已被烧毁殆尽，正在四处筹粮，引郑军动手。
　　郑军一旦派出先头部队挺进，梁军便装作节节败退，引他们主力现身，等主力一到，梁军分一路应付，仍装作力不从心，与此同时，另派一路，佯装梁军主力，直取郑军大营。此时郑军一定会认为我们想要釜底抽薪，迎击郑军主力的只是小股部队，攻击大营的才是主要力量，那么他们一定会将主力召回援助，等到这个时候，我们的主力才真正亮相，全力追击回援的郑军。
　　这时候，坐镇大营的郑军大概会真正明白，他们中了连环计，若再知晓补给线已断，必定人心惶惶，我军趁此机会，拔了郑军大营，郑军大营一旦覆灭，郑军主力也会大乱，我们便将其赶入昨日那座山谷，提前设伏，一举将其击溃。
　　今日结束早课后，，姚以慨和方履霜叫来老曹和慕容，将计划说明，几人夙兴夜寐，推演了数次，都认为可行，于是一起完善细节，分派任务，准备行动。
　　沈家兄弟带人截粮道，老曹迎击郑军主力，慕容直取郑军大营，姚以慨不再上前线，而是坐镇大营，运筹帷幄。
　　谷雨这天，郑军派出先遣部队，开始了对梁军的袭击。
　　他们在留仙山以南已耽误太长时间，这四年来，胜仗打了不少，得到的效果却不理想，千里之外，新君每日都在熬煎之中，当初南下的决定，遭到越来越多的人的质疑，所以他急需一场胜利来自证，故而他改变了徐徐图之稳扎稳打的总策略，指示郑军打一场声势浩大的胜仗给朝中的老顽固看看。
　　郑军主帅对此也相当有信心，对付一个手下败将而已，还能难到哪去？然而，他没有想到，大梁燕王擅长的其实是扮猪吃老虎，缺运气缺后台，唯独不缺的就是耐心，为了一场胜利，竟然可以隐忍四年，可以准备四年，如此蓄势，一旦出手，便是雷霆，纵然神仙下凡，也难招架。
　　不过半月，郑军大营便被连根拔起，主力几乎全部战死，四年朔北，居然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画下句号，而新君南下的美梦，也破碎得猝不及防。
　　郑军一败，举朝皆惊，大家压抑着的，新君种种行为的不满立刻甚嚣尘上，沸反盈天，为了平息众怒，新君不得不下罪己诏来平息众怒。
　　另一边，姚以慨一战成名，逼退郑军，威震五国，也让大梁朝内的诡异起来，有人激动，认为大梁昔日霸主荣光重现，有人紧张，恍然发现这个遭到废弃的皇子，实则是个狠角色，在这些让人中最为紧张的当属韩楚二王，不过，楚王此时另有难以应付事情缠身，虽然也担心二哥做大，但分身乏术，只得暂时把这个难题留给大哥思考，而最近春风得意的韩王却隐隐觉得，他那个神童表弟，似乎和他并非一条心，否则，姚以慨破敌的计策，他怎么事先一无所知？虽然转投自己阵营的宁四端说，方履霜和姚以慨绝非一条心，方大人没来信，肯定是被姚以慨控制住了，但多年在朝堂浮沉的敏感，还是让他觉得此事不对，连带着也怀疑起主动与自己结交的宁四端，慎重起见，另派心腹，带着王府高手去往北境一探究竟。
　　其实方履霜在战前不是没有给韩王去信，只是全让姚以慨拦了下来，他要逼方履霜和韩王正式撕破脸皮，他要方履霜公开站在这一边。
　　特使一来，方履霜便知姚以慨在其中搞鬼，他看着给正在给毛球喂食的姚以慨，问道：“燕王殿下，就这么期待韩王和我翻脸？”
　　姚以慨道：“早晚都要摊牌，我宁愿这天早一点。”
　　“燕王是说，我肯定会弃韩王选你了？”
　　姚以慨笑笑，道：“我想，你此来朔北，代表的不是韩王，而是父皇，对也不对？”
　　方履霜没有回答，俯身抱起毛球，转而问道：“殿下，你还一直都没有告诉我，我为何会对毛球眼熟？”
　　姚以慨摸摸毛球的脑袋，低声道：“你问问毛球。”
　　“你说是不说？”
　　姚以慨一笑，望着方履霜，道：“四年前，你弹劾外公前几日，我们一起去四弟府上听戏，你可还记得？”
　　方履霜有些茫然，那时候他已决定要弹劾镇国公，却要瞒着姚以慨，多少有点神思不属。
　　姚以慨见他蹙眉，焉能不知其中缘故，自顾自解释道：“当时四弟刚养了一只小狗，只有人巴掌那么大，他说是路边看到的，瞧着可怜，便抱回王府。你一向爱干净，毛球却能在你膝头乱跳，我就知道，你喜欢这只小狗，于是我死缠烂打从四弟那里要来，想送给你，谁知道，自那天以后，你再也没见过我。”
　　姚以慨一想到那段日子，看向方履霜得目光便复杂起来，他想方履霜好，想方履霜每时每刻都是开心的、无忧的，为此，他可以收起野心，放弃对皇位的角逐，可以夺人所爱，只为博君温柔一顾，他掏心掏肺，百般妥协，到头来，却是他错了，他错得离谱，方履霜想要的，并非与世无争的王爷，并非无底线的纵容，而是并肩战斗的知己，是风吹雨打仍能屹立的巍峨之山。
　　小狗没有送出去，他干脆带在了身边，朔北军中，夜夜枯坐之时，看到毛球，不知是提醒自己的无知，他的无情，还是提醒他要成为风雨不动的青山，才能和他并肩而立？
　　方履霜多少是有点吃惊的，他确实喜欢小猫小狗，一直想养上一只，可在家乡时，他爹并不同意，等到十五岁入宫，在太傅等人的教导下，韩王的要求下，陛下的潜移默化下，他渐渐学会压抑自我的好恶，学会一切以大局为重，时刻冷静，时刻理智，七情六欲需要克制，再克制，唯有这样，他才能达到所有人、乃至整个大梁对他的期待。这时别说养猫养狗，一点可能引人说他耽于玩乐的事也一并拒绝了，他像一杆旗，飘在大梁上空，代表着无瑕的君子，代表着一股清流，这样的人，近乎完人，而完人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
　　那个时候，唯有和姚以慨在一起的时候，他是轻松的，是真实的，因为对方将他当成个少年人看，他也不必掩饰伪装，乐得片刻喘息和自在，这是他从心底觉得姚以慨与人不同的原因之一。
　　后来，方履霜明白一个道理，一时的楷模固然可以引得众人敬仰，甚至改换一些风气，可这不能并不能让他为为大梁百姓做任何实事，这有违他的初衷，他要做的，从来并非圣人，而是能臣，甚至是铁血的能臣，只有能臣才能让天地一新，而若要为能臣，必须要讲究策略，讲究手段，必须要抛弃虚名，抛弃一切幻想。所以他慢慢变了，变得务实，甚至有些冷酷，可他知道，这才是真的他，只有这样的他，才能涤荡沉疴，挽大厦于将倾。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姚以慨都是经过了许多曲折，才重新找回自我，重新明确目标，而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二人分道扬镳，竟然殊途同归，时过境迁，难能仍为同道。
　　方履霜不禁轻轻一笑，低头道：“毛球，原来我们是旧相识了。”
　　毛球舔舔方履霜的手，开心的呜咽两声。
　　方履霜道：“你还认得我，我却忘了你，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姚以慨凝视着方履霜，又见他露出从前那样柔和的神情，心中一酸，鬼使神差，脱口道：“阿霜，我绝不比大哥差，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选我，好不好？”
　　室内忽然为之一静。
　　姚以慨回过神，故作镇定，不自然地踱了几圈，正想着如何打破僵局，却听方履霜淡淡道：“我要什么不重要，你有什么才重要，大梁要什么才重要。”
　　姚以慨回头看他，方履霜神色平静，慢慢道：“韩王年长，自幼出彩，如今代太子行事，不少朝臣都赞他允文允武，性格果敢，定为明君。”
　　“大哥固然有为君者的刚硬，可也有生性多疑，急于求成的毛病……”
　　“多疑可以理解为谨慎，急于求成也可说是雷厉风行，所以你所谓的‘毛病’，对大梁究竟是利是弊，并不一定。”
　　“大哥的缺点也能让你包装成优点，可真是忠心耿耿，血浓于水啊。” 姚以慨心里酸溜溜的，说话也越发不客气起来：“若说多疑急躁还是可勒之马，那么他过分关注于帝位之争，而忽视一切实际的政务，又如何解？方大人，你敢说此行，他没有交给你监视我，乃至除掉我的密令？”
　　方履霜不语。
　　姚以慨哼道：“若父皇留下的是太平江山，大哥继位，或许不会有大乱，但眼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冗官臃肿，你以为他，真的能稳住局面？你说你会站在社稷一边，可是大哥，是否真站在社稷一边？”
　　方履霜忽然抬起头，道：“那么你呢？”
　　姚以慨认真道：“你可信我？”
　　方履霜不答，转而问道：“大梁需要一位赤诚的、铁血的帝王，他要有勇气，有智慧，有宁可背负骂名，也要改变现状的决心，这个人会是你吗？”
　　姚以慨盯着方履霜看了很久，忽然一笑，道：“我若不是，你方大人此时此刻怎么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这一番话？”
　　“四年前，你只想做逍遥王爷。”
　　“可方大人似乎不喜欢逍遥王爷，只喜欢铁腕君王。”
　　“此话怎讲？”
　　“你是心如铁的臣，自然想要与之匹配的君。”
　　方履霜一默，并不否认，只道：“朔北四年，你确实变了。”
　　姚以慨一笑，道：“从前不和大哥三弟相争，我并非无欲无求，只是不愿和你作对，也未看清大哥秉性，更因久在宫中，不知大梁日薄西山。况且，我这种转变，难道不是你和父皇所乐见？或者说，是你们故意为之，父皇用兵权将我架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一个有兵权的皇子，无论大哥三弟谁继位，恐怕都容不下我，所以我退，只有绝路，唯有进，才能保全一切。”
　　“你说‘你们故意为之’？”
　　姚以慨明白今日已是摊牌的时候，见到方履霜装傻充愣，也不以为意，直白道：“原本我当真以为你是大哥的人，可你原谅宁四端，还让他去禁军之中，我便明白，你是在替我打算，不过，本王虽然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我也不信你方履霜能为了我谋划如此多，隐忍如此久，甚至不惜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声，将我推出漩涡……怎么想，都是有人安排你这么做，这个人不是我，那只能是父皇。而那日遇袭，你支开我之前，说得话更是明晃晃，你那番话的意思是，父皇心中的人选，其实是我。”
　　方履霜忽然一笑，缓缓道：“对，也不对，当时弹劾镇国公，是我本意，确实是为了让你远离朝廷，因为那时候，我觉得你天真，你留在京城只会夹在二王之中难以自处。其余的一切，则是陛下计划，与我无关。我对韩王殿下，一开始并无二心，只是他代理太子职权这四年，我才渐渐明白，他确非明君，多谋却残忍，醉心权术而无视民生，那时候，我很失望，也恨迷茫，甚至也想过辞官归故里，和我爹去做江湖郎中。是陛下在这时候找到我，说了心中打算，我这才明白，为何当初我只想摘你出浑水，陛下却偏偏要将你派到朔北，原来他有磨砺你的心思。只是，他不知道朔北四年，你可有成长成人君的模样，所以让我前来，更多是考量，考量你是否值得他的期待，考量你……是否值得我背弃表哥，是否值得我洒出这一腔热血去。”
　　“结论如何？”
　　“你说呢？”方履霜难得狡黠一笑。
　　姚以慨了然，但想到父皇让他选择自己，他竟不是立刻答应，还要来考察一番，心里还是有点气他，不禁哼道：“方大人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方履霜看他，故意道：“哦？如此说来，我还是仍旧站在韩王那边比较好，免得有人给我编排一大堆罪名。”
　　“本王不准。”
　　“你能拦得住我？”
　　姚以慨想到方履霜确实不是任何人能威逼利诱的，心中一阵怅惘，一阵迷茫，一阵强烈的恐慌，不由低下头，磨牙道：“方履霜，既选择了我，可要从一而终，你若再想离开我，我是拦不住，但这次我会杀了你，一干二净，免得再受你折磨。”
　　方履霜认真道：“我忠于我的理想。”
　　“你的理想是重开太平。”
　　“然也，殿下若不想我离开你，也请忠于你的臣民。”
　　姚以慨凝望着方履霜，道：“只要你信我一日，我便恪尽职守一日，若我恪尽职守一日，望方大人莫离莫弃一日。”
　　方履霜仰起头：“殿下，你可信我？”
　　姚以慨直勾勾盯着方履霜，直看到他心里去：“君臣同心，虽难亦乐，踏雪履霜，慨当以慷。”
　　方履霜一向自持，此时忽然眼底有些湿润，他低下头去，认真道：“殿下，今后风雨，望你谨记誓言。”
　　“风摇雨坠，你我青山相对。”说着，取出一枚玉章递给方履霜，郑重道：“阿霜，替我收着。”
　　方履霜一望便知，这是朔北军主帅凭证，并不去接，只问：“你不怕这才是我的目的？”
　　“我说过，与你同心，既然同心绝不相疑”
　　方履霜接过兵符握在手中，简短答道：“定不负君意。”
　　姚以慨过了不知多久，又恢复了满脸笑意，无赖道：“方大人，我也要。”
　　“要什么？”
　　“自然是信物，朔北军是我所有依仗，这都能交到你手上，您老是不是也拿出些什么意思一下？”姚以慨说着，忽然害羞一笑，“哎呀，方大人是不是一时之间想不到给我什么才好？不如本王大发善心，给你一点提示？你啊，可以让我……”
　　“燕王姚以慨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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