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蝶与她的主人

　　“我说这位小弟，这幻灵，是我家的。”大户人家的少爷不想因为自己打了幻灵一巴掌就被这不识好歹的男子当众质疑，这沐河边这么多人呢，这男子非还扯着自己昂贵的衣袖不肯松手。

　　“你道歉。”戒百鬼说。

　　“我？”少爷凑近他，比他矮了一个头，少爷低声说，“不是，他是幻灵，我是主子，我干嘛要给他道歉啊？”

　　戒百鬼侧目，看向那正在轻声哭泣的幻灵。

　　“道歉。”戒百鬼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多人呢，小弟你别闹了行不？”少爷微微侧过身，从怀里拿出一袋银子来，“我把这都给你，你不就是想要这个么？”

　　戒百鬼盯着他，他被戒百鬼微微发红的瞳孔盯得心里发毛。

　　“行行行，对不起。”少爷斜眼看着那幻灵，幻灵低下头去，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来。

　　戒百鬼松手，听见身后那帮男学生惊呼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年轻的他们。

　　某个男学生朝他吹了声口哨，“大哥，你气质不错啊，有没有兴趣来顾家当刺客啊？”

　　戒百鬼，“没兴趣。”他转身往暗处走，脚步些微停滞，心底忽然生起一股很迷茫的感觉来。

　　*

　　“别跟他对视别跟他对视。”大姐姐挪到沈沐净面前来，“千万别跟那少爷对视。”

　　被戒百鬼坏了心情的少爷百般烦躁，恰好他看见河边坐着三位浣纱女，他扬手，喊，“喂，那边那三个，浣纱女！”

　　二姐姐扶额，“这声浣纱女真是虽迟但到啊。”

　　“你起去。”大姐姐努努下巴，“上回是我应付他的，这回该你。”

　　沈沐净提议，“要不我起来跟他说话吧？”

　　“你？你才十六岁。”二姐姐打趣她。

　　“跟你们说话呢！”少爷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走了几步，他抬手，示意侍从不用跟。

　　大姐姐拉着沈沐净站起了身，她们三个穿着莲馆专供的衣裙，淡淡的粉中透着清晰的白。

　　“少爷。”二姐姐笑着冲他行了个礼。

　　来到她们跟前的小少爷懒散地点了点头，他将视线落在沈沐净脸上，“这，新来的？”

　　“去年来的。”
　　“哦，什么名字？”
　　“少爷叫她小净就可以了。”

　　“小净？”少爷脸上现过有钱人家那专有的傲慢笑容，“你，洗过我的衣服没？”

　　大姐姐为难道，“这。”

　　“问你呢小净。”少爷走到沈沐净身前，挑起她尖俏的下巴，她抬眼，一双眼实在清澈得很，比这沐河里的水还要清透呢，澄亮的黑瞳，不含杂质的眼白。

　　少爷观赏着她的漂亮脸蛋，笑道，“记住了，以后我的衣服，只能你来洗。”

　　目送骄傲少爷离开后，二姐姐学着他的语气，将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们知道他这样，在人间会被叫做什么吗？”

　　“是什么？”沈沐净问。

　　“叫做油腻！”

　　闻言，大姐姐笑了起来，笑了半天后，她看着不作声的沈沐净，问，“沐净，这可不兴心动啊！”

　　“没有。”沈沐净用手背擦了擦下巴，“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真不愧是十六岁的纯情少女啊。”

　　与两位姐姐说着笑着，散落附近的其他姐姐们，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

　　“诶，少爷没找你们事吧？”

　　“他还能有什么事啊？就是被人扯了面子，他心里不舒服呗。”二姐姐揽过沈沐净的肩往大船那儿走，大姐姐冲大家挥了挥手，“行了，男子也看够了，我们便回去吧。”

　　莲馆偏僻，所以一有多余的休息时间，她们就会坐着大船去各处逛逛，在河边散散步，在林间吃吃带去的糕点。

　　跟在姐姐们身后走上了大船，沈沐净微笑望着沐河里的水，不知为何，觉得这儿很亲切呢，也觉得每回来到这儿的时候，她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呢。

　　半个时辰后，大船停在莲馆前。

　　说是莲馆，但这馆里到处都是水，廊又细得很，每回沈沐净抱着衣服在廊上走，都会担心会不会有哪件属于公子小姐的心爱衣服掉了下去。

　　这莲馆，根本跟莲没任何关系嘛，所以为什么要叫做莲呢，每每回到这儿，沈沐净都会这样想。

　　“咱们先吃点糕点，再去整理衣服吧。”大姐姐转过身来，看着沈沐净，“对了，那小少爷的衣服，以后就沐净你负责了。”

　　“他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昂贵，我怕我给弄坏了什么的。”沈沐净问，“弄坏了他不会杀了我吧？”

　　“杀了你还不至于。”二姐姐在沈沐净身后，扶上她的肩，“他们对衣服不甚在意，万一你坏了他们心爱的，也顶多就骂你几句，把你骂哭。”

　　“骂哭不至于吧。”沈沐净笑道，“我在莲馆两年多了，每回被那些少爷返工的时候，也一次都没哭过呢。”

　　“哦！那你是觉得我们对你太好啦？”

　　沈沐净调皮一笑，“那~倒也没有。”

　　*

　　到了夜晚，月亮挂在天空，忙活了半天终于闲下来的沈沐净抬头，欣赏着安静恬然的景色。

　　屋檐角处的灯，比月亮看起来还要亮，但一眼望去，就能感觉到，灯是很近很近的，甚至可以用手触摸到，但月亮是很远很远的，好像被画在触不可及的画中。

　　“还不休息啊沐净。”有位姐姐抱着衣服走过，冲沈沐净打了个招呼。

　　沈沐净笑道，“马上了，姐姐辛苦啦！”

　　“整个莲馆，就你小嘴最甜。”

　　沈沐净看着姐姐的背影，女子的身影苗条美好，长长黑发被簪子束了起来，姐姐走过的地方，存下雾气缭绕，木色廊上，这雾气好似沉香，目送姐姐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沈沐净捂嘴，打了个哈欠。
　　“好困！”

　　*

　　已是深夜，巫师馆的茶室里渐渐漫入了凉意。

　　顾唯有些坐不住了，他做了个深呼吸，看向对面假寐的常眠，“常大人，我陪你喝了一下午，一晚上的茶了，你还不打算跟我回去？”

　　深黑色的茶桌上，摆满了各种茶叶，各式素雅的茶杯，以及被喝干的茶壶。

　　“常眠？”顾唯知道他是在装睡，每回顾唯跟他说话，他不怎么想听的时候，就会用装睡这一招，顾唯抬手，重重地敲了下，“别装睡了，我还困呢。”

　　“哎呀。”常眠揉揉眉骨，他是真的差点儿睡着。

　　“刚才顾大人说什么来着？”常眠睁着清澈又单纯的眼看向他。

　　顾唯，“我说，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不是这句。”常眠摆手，“是我睡前顾大人说的那句。”

　　“你何时睡着的？”顾唯心中存疑，他跟常眠也相处好几年了，有时常眠这人嘴里，是连半句真话都没有的。

　　“你说舞小姐事情的时候。”常眠正色，“我想起来了，你说舞小姐总是夜不归宿。”

　　“她喜欢玩，所以我刚才问你，我应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常眠冲他善意一笑，“再找一个，或者直接换一个。”

　　顾唯，“？”

　　常眠笑时，察觉到巫师馆外传来异动，他起身，敛神，“顾大人稍等。”

　　“怎么了？”

　　“许是星象有所异动。”常眠急匆匆地往外走，顾唯起身时，察觉到脚麻了，他站在原地“嘶”了一声。

　　常眠赶时间，他回头，手指在空中转了个圈儿，顾唯的脚立马不麻了。

　　顾唯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石台阶上，顾唯说，“巫师馆里的巫师都灵力了得，特别是常眠你，就算星象异动，又能如何？”

　　常眠笑但不语，顾唯追了一句，“除了在巫师馆门口扫地的弟子。”

　　来到天台上，风吹过十分凉爽，顾唯看向空中，除了月亮外，只有一颗星。

　　常眠的衣衫被风吹得飘起，他回头时，黑发盖住了一只笑眼，“现在看来，倒是无碍。”

　　“那么刚才你感受到的异动是？”
　　“是苏恙。”
　　“什么？”顾唯沉了脸，“什么意思？”

　　“不是星象异动，是我内心异动，三年前，我去过虚幻之地的边境，看过那儿的未来。”

　　“所以呢？”顾唯来到他身边，低声，“常眠，你知不知道，若是苏恙从那儿出来，你跟我，我们整个顾家，都可能被他报复！”

　　“三年后，虚幻之地，便无人。”

　　“苏恙本是要在那儿待一辈子，待到死的！所以！”顾唯急得围着他转起了圈圈，“常眠，你再帮我设个局，让苏恙再次。”

　　常眠伸手，截住他，“不行。”

　　“为何？”

　　“顾大人。”常眠笑道，“若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就最好谨言慎行，做好自己的本职。”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还笑得出来？”顾唯扯着他的袖子，“常眠，你是不是不想帮我了？如果你不帮我，我顾家上下那些人该怎么办？”

　　常眠摇头。

　　“就因为我跟舞尔尔结了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对我爱理不理的。”顾唯皱眉，看向他的眸光中生起了疑惑的水汽，“常眠，你真就这么喜欢我吗？”

　　常眠，“……”

　　“常眠，你去哪儿？”顾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常眠！”

　　“收拾东西。”常眠头也没回。

　　*

　　幻陆的天快亮，渡口一片黢黑。

　　无数条黑色的小船在翻滚河水上缓慢移动，每只船上，都有相对应的白色魂体。

　　送魂者戴着大帽，笑时尖牙露出，从袖里伸出的手，煞白。

　　“我说怎么有酒气，这在渡口上班，可是千万不能喝酒的。”送魂者侧目，身后的少年沉默不语。

　　站在船尾的魂体被吓个半死，“这这，你这人怎么还插队啊，突然出现吓死我了，我的妈呀，我生前可就是被吓死的呀！”

　　送魂者送了魂体一句，“那你确实，是我送过的人当中，最倒霉的那个。”

　　魂体哭丧着不存在的脸，“没想到死了还要再受惊吓。”他看向站在送魂者身后的瘦高个少年，问，“那为什么你跟我的样子不一样呢？你还不说话。”

　　等了半天，等不到少年开口，送魂者也不急，他头也不回，笑道，“哦，那他可能是第二个哑巴。”

　　“第一个哑巴。”少年眼底暗流涌动，他出声，好久没跟人说话的嗓音低沉了不少，“是戒百鬼？”

　　送魂者松了一大口气，他转过身，少年藏与黑发下的眼在他帽檐边露了出来，漆黑，深不见底的眼，一直看的话，会觉得那儿是个你猜不透任何情绪的黑洞。

　　视线调转，送魂者笑得露出了獠牙，“苏恙，你早说你来找戒百鬼的呀，你这么突然出现，我以为我的工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再也不用在这儿上班了呢。”

　　魂体瑟瑟发抖地看着送魂者尖长的牙，“妈呀，有点像吸血鬼。”

　　“啧。”送魂者瞥了魂体一眼，对眼前的阴沉少年说，“可惜你三年后才来，戒百鬼两年前就不在这儿了，他现在可能在幻陆的任何地方，如果你要找，便去找吧。”

　　苏恙忽然转身，那魂体尖叫一声，“啊！你又吓到我了啊！”

　　苏恙斜眸，看了他一眼。

　　这少年走后，魂体捂着不存在的胸口说，“刚才那男的，也就是头发长了点儿，不然真是个大帅哥呢。”

　　“大帅哥？”

　　“一看你就没去过我们那儿，连这个词都不知道。”魂体的语气过于轻松，让送魂者有些不爽快，他猛然转过身去，獠牙尽露。

　　“啊！！！”魂体吓得晕了过去。

　　送魂者看着他的“尸体”，笑一声，“老子还去什么凡间，老子就是送你们这些死人的。”

　　到了灵魂林入口，送魂者开始后悔。

　　他再次转身，看着魂体，心中嘀咕，“我不会真把他给又吓死了吧”

　　还着重加深了这个“又”字。

　　遥远天边泛白，黑色逐渐淡去，苏恙靠着巨石坐下，他在虚幻之地待了三年，今天，能久违地看见日出。

　　身旁的酒壶见底，苏恙抬眼，看向即将生起的太阳。
　　暖金色。

　　眼尾处的长睫微微低垂，与额前的黑发相缠在一起，清澄的黑瞳是黑树林里难得的净土。

　　许久未亮的红石指环忽然有了生息，它不再代表苏恙的杀气，而代表着沈沐净的存在。

　　苏恙低笑一声，“又一个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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