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春芳

　　驱傩仪式结束后，念完祝祷辞，众人便开始行拜礼。

　　往祭坛上走的时候，王蔻忽而小声道：“我听说这一天的大祭之所以隆重，是借新旧交替之际与先祖神灵沟通，故而有所求从愿的说法。”

　　世间道法万千，皆是殊途同归，不过求个心安罢了，明煦尽管这么想，却还是问道：“皇后想求什么？”

　　想到自己的那个梦，王蔻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隐隐有所期盼。

　　“既然所求从愿，那我待会儿要好好祭拜，请求先祖护佑陛下长命百岁。”

　　明煦不由朝她看去，沉甸甸的头冠下，那双猫一样的瞳仁清澈无垢，不见阴翳与尘埃。

　　未想到她会如此回答，明煦心内微动，祭拜时悄然看去，见她当真格外虔诚，都没注意脚下，站起来的时候不出意料身子一歪，明煦及时伸手扶了一把才没让她摔倒。

　　王蔻暗自抱怨衣裳的绶带太长，站稳之后，不忘感激道：“多谢陛下。”

　　祭礼结束后，众人从祭坛上退下来，各自乘坐车驾回返。

　　王蔻正准备走向自己的厌翟车，忽而瞥见明煦侧脸上多了道血痕，由于冠带的遮挡，她离得近才看出来。

　　想起自己刚刚被他扶住时，脑袋似乎撞到了什么，隐约听到声轻嘶，但见他神色如常便没在意，此刻摸了摸头冠上棱角锋利的纯金花枝，她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犹豫片刻，在明煦登上金辂车之后，她拎起裙摆跟了进去。

　　帝后车驾自有规格，金辂车是天子座驾，厌翟车是皇后所乘，她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侍从茫然不解，犹疑片刻，见明煦没反应，便只当没看见，照常起驾。

　　明煦看到跟进来的人，面露疑惑。

　　王蔻放下帘子，从袖子里取出丝帕递过去，指了指他脸侧，“伤口出血了。”

　　帕子是浅淡的藕荷色，精美的鲛丝质地，边角绣着卷草纹，萦绕着妩媚而甘甜的暖香，是华帏凤翥的气息，鲜明而独特，却并不发腻，王蔻惯用的熏香。

　　明煦眉头微动，那日昏睡中，隐约嗅到这股暖香轻柔拂过面颊，他以为是梦中错觉，原来真的是她。

　　他将帕子接过来按在伤处，轻微的刺痛感在暖香下淡去。

　　天子在祭祀中见血非是吉兆，故而被剐蹭到的时候，他没有声张，若无其事地完成了祭祀。

　　王蔻看到血迹沾染上冠带，蹭到了脸颊别处，明煦压根没注意到，于是伸出手，“陛下，这边。”

　　在她示意下，明煦松开手，然后更加馥郁的甘甜暖香萦绕而来，少女细软的指尖从颊边拂过，接过帕子轻轻拭去血污，随着她的动作，一股微痒的酥麻感不可控制地自心底窜起，像是蜻蜓掠过水面，撩起层层涟漪。

　　他肤色是无瑕的冷白，沾染上血痕，对比尤为鲜明，叫人联想到易碎琉璃，王蔻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

　　近在咫尺的距离，明煦清晰看到，少女黛眉纤细，鸦青长睫下，眸光清透润泽，惊鸿照影地一瞥，便足教人心旌摇曳。

　　两人头一次如此接近，几乎吐息可闻。

　　从未有过的感知让明煦迷茫，像是封冻的土壤下，不为人知的绿芽自沉眠中苏醒。

　　他尚未明白这迷茫因何而起，很快那股暖香挪远了，王蔻直起身子，收回手中的丝帕，说道：“好了。”

　　明煦垂着眸子，掩下心底的怅然若失，淡淡应了声。

　　“这伤回去之后让医侍瞧瞧吧。”王蔻有点不放心。

　　难以言喻的异样尚未自心底散去，明煦不甚在意，“一点小伤，没什么要紧。”

　　王蔻也不坚持，“那回去好好上药。”

　　简单处理了伤口，王蔻便从金辂车上下来，换乘了跟在后面的厌翟车，回了栖梧殿。

　　清晏殿内，明煦褪下厚重的冕服，换上常服，就有栖梧殿的宫侍送了东西过来。

　　“皇后说这药愈合得快，让陛下别忘了用。”

　　福守恩一字不漏地转述。

　　明煦低头看去，掌中是一方小巧的瓷罐，盖子处贴着栖梧殿的印鉴封纸，上面是凤凰花的图案，揭了封纸，拧开盖子，一股清润淡香扑面而来，罐中白皙如玉的膏体，让他想起那只拂过脸颊的手指。

　　每逢岁首宫里都格外热闹，廊柱被粉饰一新，四处悬挂上簇新的琉璃宫灯，鲜红的穗子迎风摇晃，更增添了喜庆的氛围。

　　王蔻穿过廊下迈进嘉禧殿，就看到明煦在案前一笔一划地写字。

　　“蔻蔻也来了。”新年里太皇太后气色更好了几分，忙着人看座。

　　王蔻行过礼，不急着入座，目光转到明煦脸上，见那日的伤口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这么快就恢复了，看来那药陛下有在用。”

　　按照他之前的毛病，她原本还担心他不愿意上药。

　　华帏凤翥的暖香侵袭而来，明煦神思浮动，手中游走自如的笔势顿了下，差点没接上前面的笔画。

　　王蔻走到案边，好奇地看过去，“陛下在写什么。”

　　明煦在写福字，小篆的福，写得圆劲整齐，上紧下松，布局匀称，像是一人双手捧着酒坛，请求神灵赐福的画面，奇趣又祥瑞。

　　看他写完最后一笔，王蔻由衷夸了句，“这福字写得甚有意境。”

　　明煦收起笔，神色疏淡，“岁首里迎禧接福，太皇太后这里什么都不缺，写个字以应祥瑞，聊表寸心。”

　　王贞点头称善，“陛下这份心意比什么都好。”

　　王蔻看了会儿，说道：“既然迎禧接福，陛下给我也写一个吧，让我沾沾喜气。”

　　明煦抬起眸子，目光落在她微挑的眼尾处，“你想要？”

　　“陛下不会这么小气吧。”顺带给她写个字怎么了。

　　那双饱满的瞳仁微微瞪起来，越发像猫了。

　　明煦低头重新取了笔，还是个福字，与写给太皇太后的明显不一样。

　　笔力依旧使转圆活，只是太过圆活了，捺折竖横之间，十足跳脱，左看右看，依稀像只慵懒睥睨的猫。

　　王蔻隐约觉得这个字写的不怀好意，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收起笔，“皇后不喜欢？”

　　她心里别扭，然而他一副再正经不过的模样，倒像是自己疑神疑鬼。

　　太皇太后过来瞧了眼，笑容满面地夸赞，“陛下的字写得越发好了，透着股特别的灵气。”

　　王蔻将目光从那个怪异的福字上收回，按下心里的别扭，顺应道：“陛下赐的墨宝，我怎么会不喜欢呢，青蒲别忘了收好，一会儿带回栖梧殿，好好裱起来。”

　　仿佛没看出她言不由衷的敷衍，明煦淡淡点头，“皇后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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