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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锁秋寒(二)
——之 有权势未必党朋
皇女的冕冠下,小宁王一张苍白清瘦的脸,在群情激奋中落寞得格格不入。薛师傅薛茂站起身,从袖里取出一份奏章,见小宁王略略点头,便打开来念:“事君之道,在忠;故人臣之罪,莫过欺君。佐政之道,在公;故阁辅之罪,莫过徇私……”铿锵顿挫,“……上不畏圣明察见,中不畏臣僚旁督,下不畏天下非议,无忌惮敢如此!”
“薛师傅说的好。”杜士衡禁不住站起来。太傅语速不快,却气势浑厚:“这些年,肃靖海面,与扶桑人打仗,国库没有银子。王连成为军饷东奔西走,许多事,也是‘知不可为而为之’。毕竟以大局为重,可以将功抵过。(承认王连成确实有贪墨情状。从何处贪?参考前文萧九走私南洋烟丝。)”“哼。”一旁马姓的师傅耐不住了,“内忧外患,宣王她们户部就是揪住那点儿银子不放!(重点:户部是宣王的人。)咱们好死赖活从她们牙缝里抠出来,又叫秦王手下那帮鸟贪官(重点:广陵有一帮秦王手下。)釜底抽薪,都她娘的吃进肚里去了!朝廷上下忙活了一年,广陵海防楞是没分得半块银子!”啪!一拍桌子,云穿石裂:“再去秦王府看看,她男人洗鸟撒屎的盆盂都是金镶玉!(秦王夫沈氏。沈族势大。)”
众人愤慨,议论四起。薛师傅没有说话,只看一眼角落里秦王男人的弟妹——孔权书。(前文薛师傅与孔权书私下称道姑侄,此时不忍为难。)这位孔学生,正无意识的拨着炭火,默不作声的思索。小宁王微微皱起眉头,对朝政不免担忧,开口劝道:“马师傅莫生气。今年底的财政预案上,我们慢慢再想法子。”“明年皇上还要修太乙山行宫。(太乙山行宫苑副——清流孔权书挚友腾少游。)”太傅接言。
大家都沉默了。
孔权书放下银箸,走上前合袖站定,声音犹带年轻的稚朗:“晚生有不同看法。”
议会正堂里,数对目光齐刷刷看来,诧异鄙夷赞赏不屑,五味俱全。小宁王微微笑了,鼓励的点一点头:“请讲。”
“是。”孔权书应声答道,“当日王连成定罪,是明发上谕昭示天下的。若说奸臣蒙蔽圣聪,皇上岂不成了昏君?故晚生以为,奏疏不但不妥,还可能引火烧身。”(正中。)
其实对这一番话,孔权书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小时候常听母亲讲史,对“越中十谏”的悲剧记忆深刻。并且她断定,倘若母亲在此,定然也不会赞同几位师傅的见解。可在众位清流党眼里,孔权书是秦王的姻亲,如此,她便说什么都是错的。
薛师傅第一个发难:“阳虎盗窃宝玉大弓,仲尼尚且诛之。子曰:过则勿惮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谓英明圣上不如仲尼乎?”(借古论今,语气较软。)
孔权书思忖片刻,答:“赵鞅重用阳虎,晋国称霸春秋,又怎么讲?”
马师傅早就不满意孔权书与会,此刻不由冷笑:“孔小学生,照你这么说,世上的冤假错案统统都不用平反了!你到底是替奸臣她们说话,还是战战兢兢没出息的样!这才刚几天,你那些崚嶒傲骨,是不是都叫那个姓沈的娇男人泡软啦!”
“马大人。”太傅淡淡的打断她:“自己人,议事就事议事,不要闹意气。”
孔权书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面上不动声色,衣袖里早忍不住攥起拳头,强自忍耐镇定,不卑不亢独自立在大堂中央。杜士衡也听不过去,脸色难看起来,可既然太傅发了话,她便不好再为孔权书分辩。小宁王心里愧疚不忍,忙温柔的道:“权书你坐下吧。其实……是这样的。昨日我觐见母皇,听母皇说起广陵官场,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师傅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契机。”
小宁王下了定论,孔权书自然不能再驳,默然坐回最下首。
一会儿散讲。送走一班师傅,杜士衡连忙过来劝孔权书,说得诚挚:“马师傅这个人,一向口直心粗,你别理会她,她早晚会相信你。”孔权书微微一笑:“没什么。”杜士衡见孔权书云淡风清,像没往心里去,想来她没那样狭隘,便也笑起来:“你是诸葛一生唯谨慎。”
孔权书却敛了笑,认真看向杜士衡:“吕端大事不糊涂。我刚才的话,如果你能回府问一下令尊的意见,再好不过。”杜士衡颔首:“我会的。”却看一眼孔权书,神情里多了些劝解的意味:“文死谏,武死战,留取丹心照汗青,不过如此。”
“你说我怕死?”孔权书眼神一凛,语调也变了。杜士衡顿一顿,只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却怔在那里。孔权书波澜不兴的眼神,直直望着她,听身后小宁王喝完药汁儿回来,问:“你们怎么了?”孔权书倒似浮起一个笑来,神情里有失望,夹着淡淡的解脱:“士衡啊士衡,我没有想到,说我怕死的人会是你。”
孔权书这样的笑容,教杜士衡恍惚里想起三年前一个夏日。两人在太乙山遇虎,孔权书会爬树,便要引开猛虎,叫她先逃。老虎扑向孔权书,她回过头不敢再看,只拼命的跑,心里发誓:孔权书若有意外,自己便替她赡母养父,替她尽一辈子孝道(重点)……
杜士衡心里一酸,看向孔权书:“对不起,我唐突了。”孔权书只微微摇一摇头:“没什么。”向小宁王告辞,迈出朱红高大的门槛。其时门外夕阳斜照,漫天绚烂的红霞流云,艳丽辉煌如织锦。王府五进大门敞开,广阔深远的大道上,斜阳投下她身后一道颀长的影,逐渐远去。
“权书怎么了?”小宁王微微虚弱的声音,急切的问。杜士衡收回目光,黯然伤神:“微臣亵渎了她。”吸一口气,强提起精神:“微臣也要回府做预备。扳倒秦王,在此一举。”行下礼去,却听小宁王怔然问:“你说什么?”
杜士衡犹自沉溺在挚友远去的哀痛中,心思恍惚,抬起头:“臣说……”却见小宁王竭力平静呼吸,面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你要扳倒我姐姐?”杜士衡心底一惊,猛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却悔之晚矣。小宁王稍稍喘一口气:“原来你不是痛恨佞臣贪官,而是在替我争储。”杜士衡跪下,无话可说。
小宁王背过身去,扶着桌面。早已明白这些清流的心思,可忽然听杜士衡说出来,只觉自己徒剩一身孤零零的骨头,由她们削成剑磨成刀,挥砍着染上欲望的鲜血。“我痛恨姐姐剥夺民脂民膏,我想为百姓做一点善事。但我告诉你们,我从来不在乎东宫的门朝哪边开,也在乎不了。这件事除了母皇,谁也做不得主。”小宁王慢慢的,忍着胸口的闷痛,“也许过几年,母皇一道恩旨,发配我去海岛荒漠,我就一个人离了这王府,你们各自另寻富贵。谁也别耍小聪明,君君臣臣,母女姐妹,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母皇还没有昏聩,你们也不用自以为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杜士衡只唤一声:“宁王——”小宁王摆一摆手:“你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小宁王回头,见管家与王夫站在门口,焦心的探看。小宁王勉强一笑:“我没有事。”歇了歇,对管家道:“听说去年昆山来京的一班戏子,里面有个叫上官柳的,她扮相很好。(又见上官柳,承前启后。)去看看,能不能今晚将她请来。”管家犹豫着,看一看身边王夫那双痛楚的眼,只得陪笑道:“主子,您、您很多天……都没有陪夫人了。”
“啪!”一声凄厉的碎响,小宁王扬手将药碗掼在地上。管家下意识一缩脖子。“我跟谁睡觉你们也要挟制吗!!”
孔府,东院,西耳房。
小丙捧着小妆盒,翻来覆去挑拣首饰。只余下这几样贵重的,配起色来太艳冶。想要添置几支简单的妆点,例银又全给了小丁,平日也没什么积蓄。小丙伏在桌上,悻悻拨拉着盒子,想起肚脐里的香料,心里好过了些。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丙抬眼,见小丁从门缝里探头:“丙哥哥,大少回来了,点名叫你去六一堂。”“真的?”小丙又惊又喜,一下子跳起来。小丁点点头:“大少还说,叫你戴上那副青猫眼坠子。(见前文。)”
一阵忙乱的梳妆打扮,小丙抚着自己怦乱如鼓的胸口,尤觉不可置信。小跑出屋,冷风猛然席卷周身,刮得他踉跄一步,也不感到冷,双颊只酡然晕红。沿回廊跑到月亮门处,恰和对面来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咣当”一声,那人手里的托盘打翻在地上,却是孔甲,携着几个幺儿。小丙也没心思看,只喊了句“抱歉”跑开去。听身后有谁“呀!”的叫起来:“甲哥哥,新衣裳弄脏了。少夫人后天就要回王府省亲,怎么办呀……”(归宁,紧要。)声音渐远,堙没在呼啸的北风里。
东院,六一堂。
小丙匆匆推开门,转过书槅子。孔权书一身白衫,坐在临窗桌前,就着清风冷月饮酒,赏冬季夜色下的庭院。大约是听到声音,慢慢转过脸来,对上小丙一双又喜又羞的眼,微微一怔。小丙这才意识到,自己跑得急了,鬓角都蓬松起来,止不住犹自喘息着,心口也怦怦跳个不停。慌忙转过身背对着她,恍惚觉得她正盯着自己看,脸上越发红热起来。
孔权书将白玉酒杯闲搁在窗栏上:“丙丙,过来。”小丙闭上眼。那一声漫不经心的“丙丙”,像贴在耳后吹过的热气。小丙不动,等她过来从后面抱住自己。“过来。”还是那样懒洋洋的,语调却变了。小丙抿一抿嘴,僵持了一下,背对着她一点一点向后挪。
一只手臂突然圈上他的腰,往回一收,小丙低叫了一声,幸福的跌落进她怀里。蓬松的鬓发半掩着莹粉的小耳垂,耳下小小的青猫眼石,颤摇流光。一支手指伸来,逗弄细碎微凉的坠子,逗得人痒痒的。小丙眯起眼,歪了歪脑袋,忍不住咭一下笑出来:“大少——”
却觉耳垂一轻,猫眼坠子落入她掌心里。“嗯?”小丙荡漾里醒过神来,扭头抬眼看她:“坠子还给我。”却见孔权书神色淡然,只道:“过两天还你对更好的。”小丙一怔,水媚如丝的凤目立刻威风起来,急急问:“你要把我的坠子送给谁?”(见后文可知,送与秦王夫沈氏。孔权书欲彻底投奔秦王。)
孔权书眉心微微一蹙,有些不耐:“别闹,我有正经事。”小丙瞪向她,见她面色不豫,咬一咬嘴唇,姑且相信她,向后软软靠进她怀里,从耳垂上取下另一只,捏到她面前微微摇晃。这原本是她送的坠子,如今还给了她,倒觉得特别不舍得。看她将坠子拿走,小丙不由哼咛一声,腻在她怀抱里翻一个身,勾紧她脖子不放手。
孔权书只觉幽幽的暖香袭人,从他颈窝里烘透出来,不由闻一闻那雪白的脖子。耳边小丙甜蜜的嗯一声,香气愈发浓郁沁骨,教人浮躁莫名(香脐子)。孔权书原本就不愉快,便将小丙推下身:“乖,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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