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日菲菲

　　周一，心理咨询室。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发现自己晾在阳台的衣服全都被收掉了。”

　　“可我的衣服才刚晾上不到两天。”最近天气不好，衣服上还带着湿气。

　　余菲叹了叹气，继续说：“有个舍友脾气不是很好，她的衣服就算是在阳台晾上一个月，我们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收。”

　　即使是没有空余的位置晾湿衣服了，也不会有人去让这个舍友收一下衣服，因为大家都知道，对方一定会生气。

　　偏偏她自己的衣服，别人可以不打一声招呼就给她收掉。

　　因为其他三个人都知道，余菲是不会生气的，更不会发脾气。

　　余菲讨厌死这样的自己了，她性子太软，总会觉得自己在被针对，在被欺负。

　　她强势不起来，只能一味地忍受。

　　洛老师在纸上做好记录，又听见余菲继续说：“还有，之前舍友们让我帮忙取快递、带饭或者打印东西，我都会答应。”

　　即使自己不顺路，不方便，余菲也不会拒绝。

　　她总是学不会拒绝，又幻想着，或许她对别人好了，就能换来同等的对待。

　　可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错的，并且大错特错。

　　这个世界上，有同理心的人并不多。

　　“昨天下午，我不想出门了，就想让出去吃晚饭的舍友帮我买个面包。”

　　“可她说她吃了饭还要去取快递，东西太多，拿不上了。”

　　余菲很难过。

　　倒不全是因为别人不肯帮忙。

　　她难过的是，为什么别人可以拒绝得那么直接，而她自己，从来都无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为什么别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做自己，而她却不可以呢？

　　哦。因为余菲早就已经把自己弄丢了。

　　小时候，总有人来告诉她，做人应该怎样怎样，女孩子应该如何如何……每当她的言行举止不符合家人的预期时，她就会挨骂，甚至挨打。

　　总有人来说她，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总有人来矫正她，改造她，磨掉她的棱角，将她打造成自己满意的模样。

　　甚至会拔掉她的爪子和尖牙，不让她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于是，她只能乖乖接受这场名为教导的驯化。

　　到了今天，余菲根本不知道她做什么是对的，她只知道，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误的。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为人处世，只能在人际关系中一味地委屈自己。

　　好像，折磨自己，让自己痛苦，也挺不错的。

　　余菲把自己的性格杀死了，然后她以家人期待的行为模式来生活，以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在生存。

　　她找不到自己了，只能日日痛苦。

　　余菲不想哭的，可她讲着讲着，就开始泪流满面，由不得她控制。

　　墙上的挂钟走到了十点。

　　“好，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洛老师合上文件夹，对余菲说道。

　　桌上放了一盒抽纸，余菲探身去抽了两张，擦干眼泪，这才起身。

　　“老师再见。”

　　“再见。”

　　余菲背上书包走出门，穿过走廊。

　　透过楼梯间的窗户，余菲看见了等在楼下路旁的柴肃。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树下，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他为什么不会觉得烦呢？

　　白白浪费时间来等她这样的一个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余菲想不明白。

　　手里还捏着刚才擦完眼泪的纸巾，余菲把它扔进楼梯转角处的垃圾桶，快步下了楼。

　　看见余菲，柴肃像往常一样笑着跟她打招呼。

　　去教室的路上，柴肃问她：“你们今天聊了些什么？”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用回答。”

　　余菲不想提后半段的那些事情，只说了今天咨询刚开始时所说的话题：“我顺口提了一句《渔父》，洛老师说他对这个没有了解，让我讲讲这首诗写了什么。”

　　“我就随便说了些乱七八糟的。”

　　“然后洛老师就说，他觉得我很厉害，他语文不好，对古诗词不感兴趣，作文更是不擅长，高中的时候，语文每次都只能考九十多分。”

　　柴肃：“我看过心理健康中心的咨询师简历，你说的这个洛老师还挺厉害的，本硕博都是名牌大学，这么一看，原来博士当年读书的时候也不全都是学霸。”

　　余菲低着头，随口接道：“洛老师读书时候的成绩好像是不太好，上次我说我高考数学考得不好，刚刚及格，他说他当时的分数也……”

　　余菲突然顿住了。

　　也才刚及格……

　　余菲是想这样说的，但此刻，她却说不出口了。

　　直到这时，她才隐约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

　　一个既不擅长语文，数学也只能考到及格水平的人，是怎样考进名牌大学的呢？

　　洛老师对她说过的话，有多少是真的呢？

　　而她，又有多少次，轻易地就被洛老师套走了心里话呢？

　　她好像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或许，她所讲述出的痛苦，根本就没有触动过洛老师。

　　他只是冷眼旁观，像其他人一样，旁观着别人的不幸，然后再施舍一些可有可无的同情和怜悯。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洛老师会懂得怎样让自己显得善解人意，也懂得该在什么样的时机说些什么话，给出些什么反馈。

　　洛老师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心理辅导老师，所以他总是温声细语地宽慰她，以至于，还要说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来让她感觉到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幸。

　　而余菲，她呀，却误以为这个老师是真的懂她，真的理解她。

　　她太傻了……

　　“柴肃。”

　　“嗯哼？”

　　余菲：“以后，你不用再来这里等我了。”

　　她垂下头，深深地叹息着：“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柴肃什么也没问，他只是说：“行啊。”

　　见余菲情绪不好，柴肃又自顾自地讲了很多：“那以后我们就直接在教室见。”

　　“我去得早的话，也可以先帮你把位置占着。”

　　-

　　这节课是教育心理学，老师正在讲柯尔伯格的道德发展阶段论。

　　余菲本来还在好好地记着笔记，可不知怎的，她就想到了自己。

　　她好像一直都停在好孩子定向阶段。

　　她从来不懂得拒绝别人，还希望通过取悦别人，来得到别人的认可，所以宁愿一次次委屈自己。

　　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她改变不了。

　　再也不愿去当什么好人了。

　　余菲想，她应该去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这样就不用因为要在意别人的感受而一次次委屈自己，不用去反复纠结她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不用去一遍遍地回想自己曾经的某个举动是不是给别人带来了不好的感觉……

　　她也应该像她们一样，才不要去管别人怎么样，只要自己舒服就好。

　　像她们一样，明明手脚齐全也要理直气壮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别人，然后假意说一声“辛苦”，却完全不去管别人到底有多么辛苦。

　　像她们一样，明明衣服已经晾了七八天却还是要挂在晾衣架上占位置，完全不去在意别人盆里的湿衣服是不是晾不下。

　　像她们一样，完全不考虑对方的背包是否沉重又是否顺路，只管把快递取件码丢给别人就好。

　　像她们一样，明明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却可以理所当然地面带笑意推给别人去做……

　　大概她生活里的善意都死光了，那么，一个对所有人都善良的人，也迟早会被自己的善意杀死的。

　　余菲的头开始疼，呼吸也开始急促。

　　柴肃把手伸过来，拿走了她笔袋里的便利贴，撕下一张，埋头写起了什么。

　　余菲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没在意他的举动，直到柴肃把那张便利贴递了过来。

　　余菲接过，看清了上面的字：【余菲同学，你该长大了~】

　　她侧过头，正好和柴肃看过来的视线撞上。

　　他的眼眸澄净，沉沉的墨色之后，含着些细碎的光芒。

　　“余菲同学啊。”柴肃靠了过来，声音很小，却语重心长，“你太善良了，太容易和别人共情，但却很少有人来与你共情，所以你时常感到委屈。”

　　他的声音和他的气息，全在她耳边。

　　因为靠得近，余菲这才发现，柴肃的右边的耳根处，有一颗小痣。

　　余菲呼吸一窒，又莫名觉得脸热。

　　她赶紧移开视线，眼神四处乱瞟，找不到着落，连呼吸都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

　　下课后，余菲抓起书包就想跑，但柴肃压根没给她逃跑的机会。

　　“余菲。”

　　他叫住了她，抓着她的书包带子。

　　余菲小声询问：“怎么了？”

　　柴肃：“你要去食堂吗？”

　　余菲埋头应了一声：“嗯。”

　　“那你带我一起去吧。”

　　“啊？”

　　柴肃从口袋里摸出饭卡，在余菲眼前晃了晃：“我很少去食堂，正好，你帮我推荐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他的那张饭卡还挺新的，看起来，确实没怎么用过。

　　-

　　这个时候，正赶上食堂就餐的高峰，每个窗口前的队伍都排得很长。

　　余菲和柴肃排在一荤一素的套餐窗口。

　　时不时有打完饭的人端着餐盘从拥挤的队伍里穿过。

　　余菲被挤得贴到了柴肃背上。

　　反应过来后，她迅速退开。

　　柴肃偏过头去——

　　她看着太瘦弱了，应该被抱进怀里好好呵护的，而不是让她一个人独自哭泣，反复咀嚼痛苦。

　　余菲打了一份莲白炒肉和一份酸辣土豆丝。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菜。

　　下午没课，柴肃准备回家待着。

　　和余菲分别之后，柴肃从操场路过，他看见了一群穿着学士服、抱着鲜花拍毕业照的女孩。

　　她们笑得很开心。

　　对了，很快就是六月了。

　　六月是毕业的季节。

　　等他和余菲毕业，都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三年啊，好长好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柴肃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打开手机，发出了一条没头没脑的消息——

　　【如果毕业的时候我不在，你记得帮我给余菲买一束花，要有向日葵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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