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跟踪孩子们的近况发展，成了我课后的第一件大事。哪个孩子开始叛逆了，女孩子突然开始发育了，男孩子不明白自己的爱表现欲，都被我用心记下来，害怕他们的家长过于粗陋，怠慢了他们还不够完整的灵魂，于是我单独找了他们闲聊。
　　全班三十六名同学，因为被散养的缘故，除掉十来个过于单纯不长心的家伙，其余都被我早早用心理健康课单独约谈过。
　　一开始他们只以为好玩，能被老师点名单独约谈，又不是什么坏事，恨不得一个人就霸掉整节课堂。
　　因为隐私被问，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接着他们就开始搪塞我。每当我问及女生是否有月经经验时，年龄大些的孩子，羞涩的看着我，或是摇头拒绝回答，或是以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回望我，仿佛打探她们隐私的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徒。
　　“小七老师，你怎么连这事都要问？我妈妈可都不管我的这些事！”
　　她们的拒绝里带着强烈的不满和抵触。
　　“如果有困扰之处，早点告诉我，我好帮你们！”
　　我尽量耐心的开导她们。
　　“这种事我们生来就会，小七老师，你会不会操心太多了？”
　　她们坚持做自己，依然婉拒。
　　“像老师有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学校是会统一上心理健康课的，男生分到一组，女生分到一组。”
　　我寻求她们的意见，看是否需要多召集几个人，好将她们共同的隐而不发都敞开来，释放她们该拥有的青春期。
　　她们终于愿意接纳我，选择所有女生都一起面对这个羞涩的时刻。
　　我在一节体育课上跟其他老师要了人，将女生们从男人堆里挑出来，放进只有我的教室里。
　　“我们女生需要被精心呵护，尤其是到了你们这个年龄！”我刚一开口，她们就笑开了。
　　“小七老师不会是要跟我们讲生理常识吧，我都被她单独叫过了。”
　　有人隐在人群中，聪明的给自己想要问的问题找了个台阶下。
　　“是啊，就是你们每个人都被我问过的这些事，因为你们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只能统一把生理常识都给你们讲一遍。一来是去除你们的恐惧，二来是打开你们过于羞于启齿的心扉。”
　　我想给她们做这件事的原因是，班里超龄的孩子太多了，就在开学前夕，有一名女孩子在家长和学校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怀孕了。她在家长的带领下，哭哭啼啼的等在办公室不肯离去。
　　一开始大家以为她是否遭遇□□事件，在校长和家长的威逼利诱下，她终于打开她的唇缝，告诉我们说让她怀孕的就是同班男生。但关于男生的名字，她始终不肯说。
　　家长等着揪男生出来负责，那名女生却一味隐藏，只想学校给她办理退学，学校和她都无法面对因他们粗暴对待自己引发的流言蜚语，最后只能悄然帮她退学了。
　　那名共事的男孩子，因为备受流言的压力，良心遭受谴责，悄悄给他的班主任刘哩写了一封信，从此再没在学校看到他的身影。
　　刘哩说像他们这样的事件，其他学校也时有发生，好一点的一起退学回家结婚生娃了，差一点的，只有一腔孤勇的女同学舍弃自己的前途，保下另一个如她一般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被他们自诩伟大的爱情折服，也为他们执着坚守青春期的躁动感到惋惜。
　　“没想到，我们班竟然出了两个情种唉！”刘哩拄着下巴感叹。
　　“你不要忘了，他们还是两个孩子，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养育下一代了。”
　　“你就是太认真了，这事在我们这儿，哪里都在发生着，要是他们读书一事无成，倒不如早早回家结婚生孩子。毕竟，等上了年纪，他们就连恋爱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了。”
　　我知道刘哩是在抛弃自己是一名老师的身份后，面对坦荡又不知保护自己的孩子们的肺腑之言罢了，但我不允许我的班级的孩子过早将自己的青春奉献在生娃养娃上，我想把他们未来的生命线拉长些，免于他们后悔自己的余生不够宽广。
　　这件事全校哗然，校长把全校师生聚在一起，直接将禁止恋爱写进学校的校规里。老师们照本宣科的把这件事严肃的在班上重复一遍，让那些还未偷食禁果的孩子增加恐惧，有过躁动心理的孩子，将萌芽全部在镇压中掐掉。而后全校学生都在老师的监督下一板一眼的顺从。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样谨小慎微的学校风貌，使孩子们哪里看起来不对劲。我想让他们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并尽量去体会生命中的美好。
　　“其实我，只是想让你们被禁锢的天性用最健康的方式表达出来！”我在自作主张给孩子们做生理卫生和心理健康辅导时说。
　　当我打破女生的心理舒适区，把正在体育课上浑身是汗的男生们都叫回来坐在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终于从不安的忸怩之态中渐渐舒展开自己来。
　　“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是性别不同罢了。男生们总借你推我我推你去引起自己欣赏的女生注意，就像女生也一样会对自己欣赏的男孩子露出羞怯的样子，我们不需要将对方列为异类和伤害自己的敌人，只需将彼此作为我们前行路上的同伴，我们一起就很和谐美好！”
　　等到孩子们脸上露出笑容来，我才收起到了初中才会给他们上的生物课。他们过早的把自己消耗在我的生理健康课上，好从这座封闭的大山上跳脱出来，去追寻比他们享受更好教育的孩子，与他们争同一个机会。
　　孩子们因为过早进入青春期，因生理心理变化给我带来的烦恼，远不止早恋这件事。
　　有天下午我刚回到宿舍，就听到教室里吵吵嚷嚷，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吵闹，直到声音越来越大，我才折返身回去。
　　一进教室，就有同学跑过来向我告状。
　　“我们班有两名同学打架了！”
　　我问为什么，他们将我让到人群中去。在大家环着的人群中间，一男一女正僵持不下，女生站在凳子上，一只手扯着男生的耳朵，另一只手揪住男生的头发不放，男生因为身材略显矮小，再加上被女生占了地理优势，只能趴着头双手抱着女生的大腿不放，大概是怕疼的缘故，他的手都快将女生的裤子扯下来了，每当有人笑话女生担心裤子的时候，男生就将手松开一点。
　　“你俩给我住手！”我站在外围喝令道。
　　男生闻声，立马将手松开，但女生始终不愿放手，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手上的力度更大了，疼得男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
　　我走过去问女生，将她的手掰开。女生用比男生哭声大两倍的音量告诉我，男生不仅在上课时候时不时就揪她头发，更过分的是，刚刚竟然在纸上写了辱骂她的话，用透明胶带贴在她的后背上，害她被全班同学嘲笑。
　　我让女生把后背转过来，看到她后背上的纸条像尾巴一样拖在地上。
　　“你让她走几步，那才好笑！”有人夹在人群中起哄。
　　女生为了向我申冤，强忍屈辱在我面前走了几步。纸条黏在她后背上跟着她晃动，上面赫然写着一排大字：我是条狗。
　　终于有人憋不住气，笑声破口而出，我从如此滑稽的场面中感到某根神经在跳动。
　　“这好事也干得？”我将男生拉到自己边上责问，顺手将女孩子背上的纸条扯下来。
　　单纯的女生还不知道自己背着的是什么话，只一脸懵懂的看向发笑者，被责问的男生，止住哭声将头低了下去，知道自己错了，却不肯跟我交代半句。我让他跟女生道歉，他死活不肯。于是我不得不将他带出人群。
　　“干了坏事，总要给我一个理由？”我问他。
　　“她在我们班长得最丑！”男生突然大声的反驳了一句。
　　“你？”我眉心已经开始弹跳。“她丑不丑，是她的事，你这样作弄她，有点过分了！”
　　我还不好跟他解释，一个人的外貌是不该遭到嘲笑的，他们始终无法理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的真谛，父母赠予我们长相，也赋予她灵魂，灵魂可以变得高贵，面容却始终只能有一副躯壳。
　　“那我现在看你也很丑，你该怎么办？”
　　“她是我们全班年龄最大的！”男生扯着脖子又喊了一声。
　　“你还有完没完？”我拿出班级花名册，从上面挑出他的名字，陈期。
　　“她叫陈娅？和你一个村？”我问陈期。
　　认真和他确认了一遍后，我试图重新跟他聊聊。
　　“陈期，你一会嫌她丑，一会又说她年龄最大，又扯了她半个学期的头发，今天挨了一顿揍，值吗？”
　　“她本来就丑！”
　　陈期压根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胸腔里憋着一股怒气和倔强。
　　“你更丑！”
　　一顿心烦，我随口跟了一句，没想到陈期哇的一声当着我的面就哭了。
　　“喂，陈期，你怎么能这样，犯了错还觉得自个委屈了？”
　　我错愕的看着他，开始头疼。
　　“小七老师，你们只看到我揪她头发，那她半路上吓唬我的事怎么算？”他将手抱在胸前，突然振振有词的说道，喉咙里还哽咽了两声。
　　“你说什么？”我蹲下身来询问。
　　“因为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每天放学回家，她都跟同学们重复一遍，还说我是长不高的武大郎，经常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从我后面蹦出来吓唬我。”
　　“这……”
　　我见他一副终于吐露完苦水如释重负的样子，想起他的恶作剧，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不想拿你是男生你不应该干坏事这样的大道理来压他，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因被陈娅揪痛头发，吃惊的看向我，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他担心我像陈娅一样暴力他，但他不愿意屈服。
　　“反正就是她最丑！”
　　他喊完，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我没有正面安慰他，担心他因父母的事遭受过许多不公平待遇。耳朵被陈娅扯得通红，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猜得肿两天了。
　　“这个陈娅，一把年纪还跟你们同一个班，整天就喜欢在班里吆五喝六，成绩差不说，全班就她嗓门最大，话最多，力气最大，是有点丑！”
　　“噗呲”一声，陈期破涕为笑，毕竟还是小孩。
　　“你的头疼吗？耳朵呢？”我问他。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轻轻咧了咧嘴，像是在跟我撒娇。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耳朵，他立刻弹跳着离我远去。
　　“你的馊主意也不差啊，弄不好，她得一整个学期都被同学们记住了，加上你扯了她一学期的头发，心中的怨气也算出了吧？”我看着他问。
　　“我已经忍了她好久了！”陈期顿了顿，仰头看向我，“小七老师，你是第一个愿意为我撑腰的人，我还以为，你也跟其他人一样，因为我是男孩子，就不准动欺负我们的女生！”
　　看出他一惯喜欢隐忍，我便顺口问了一句。
　　“你们家，到底都谁管你？”
　　“我爸忙，我爷爷奶奶因为我妈妈的原因，看到我就心烦，恨不得我跟到我妈那边去，总嫌弃我挡着我爸娶老婆！”
　　我沉默，算是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为了安抚他跟陈娅才经历完剧烈的情绪起伏，我出卖了张秀可。“我们班有人跟你一样，张秀可的爸爸妈妈也离婚了，她打小就没见过她爸爸！”我说，为了遏制他因我过于包容而过度放纵，我又重拾起自己老师的身份来。
　　“陈期，老师开导你是开导你，但一会你跟陈娅还是得相互道歉，给老师交一个检讨上来，跟人打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连忙点头，用他精灵的眼睛看着我，转动着他的小脑袋，愉快的说：“小七老师，我们有仇还是要报的，像写检讨这种事，只需要照着范文本上的抄下来，把自己的错事随便说一说就好了，这个我会！”
　　“看出来了，你对加水还挺在行的。”我斜了他一眼，见他高兴，没有过多的限制他的天分。
　　“别人让我们不高兴，我们也让她不好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不过我们得用脑，最好不要让老师抓到把柄，这是老师作为一个朋友跟你说的。”我将他拉近，故作神秘的道，“别人洒了我们一把沙子，你不一定也拿沙子洒他，等着找也洒他沙子的人，趁机让别人多往他身上洒几把，我们也就畅快了。不过现在你还小，懂不了那么多大道理，又是在学校，再遇这种事，只能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告发老师，让老师替你教育他们就好了！”
　　“要是他们不管呢？”陈期问。
　　“额……这种事不大容易发生！”我猜他一定是被家人忽略太久，才引发他对周围人的谨慎，不愿意轻易相信别人。
　　我将他带到宿舍，给他还在通红的耳朵上了药，猜想他又该龇牙咧嘴的惨叫了，哪知他却安静得出奇，突然格外能忍受疼痛。
　　“总之，等我们强大了，也就没有多少人敢招惹我们了！”我像刘哩一样避重就轻，他却眨巴着眼睛看向我。
　　这样的大道理，遥遥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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