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将军府后院的那树梧桐熬过了乍暖还寒，近几日又冒出了几枝新芽，孤零零地挂在梢头，给这个寂寥的小院子增添了一丝绿意。
　　正被书本磨得蠢蠢欲动的李司南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她眼睛一亮：“原将军来了！”
　　陪读的陆惠香愣了：“郡主，您怎么知道是将军呢？”
　　还没等李司南回答，原奉这边已推开了书房的门。
　　“君兰，”他叫道，“你出来。”
　　半张脸埋在书页后面的梅竹青探出了脑袋：“有事？”
　　原奉看了一眼满眼期待的李司南，应付地嗯了一声：“要出趟门。”
　　“去哪儿？”李司南跃了起来，“带着我吗？”
　　“我们要去北幽，你留在广宁。”原奉答道。
　　“为什么？”李司南撇了撇嘴。
　　“是朝廷的事。”原奉冲梅竹青使眼色，“监军已经先行一步了。”
　　梅竹青眉梢高抬，把书本堆到了一边，笑盈盈地对李司南道：“郡主，草民得和将军出趟门，接下来几日，就得留您在广宁守着家了。”
　　“不行，”李司南叫道，“你们得带上我。”
　　坐在一旁的陆惠香赶忙劝道：“郡主，将军和梅先生出门办的是朝廷大事，咱们小女子就不要去添乱了。”
　　“朝廷大事怎么了？我难道不是皇女吗？”李司南盯着原奉，等他回话。
　　原奉好似无视了李司南一般，冲梅竹青一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原将军！”李司南锲而不舍地喊道，“原将军，原奉！”
　　“郡主……”陆惠香听到李司南直呼原奉大名，顿时耳根一红，“郡主怎么能这么叫呢？多不合礼数。”
　　李司南充耳不闻，她跑到原奉面前，挡住了去路：“天天呆在这小院子里，我都快发霉生灰了，将军也不回家，屋里也没人陪我解闷，眼下连梅先生都要和你走，我一个人该怎么过？”
　　原奉额角一跳。
　　“将军啊，”梅竹青笑着开口了，“广宁近几个月连绵战事，虽说现在一时安定，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又生事端，留郡主一个人在家里，确实不太安全。”
　　原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你说怎么办？”
　　梅竹青眨了眨眼睛：“既然小郡主那么想出门，不如您就带她出去，见见北境的风光。”
　　“不行。”原奉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不行？”李司南委屈道，“如果我真的被鞑克人捉去了呢？”
　　原奉听到李司南这么说，眼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弯下腰，看着女孩那双鞑克人特有的淡琥珀色眼睛，低声道：“你说呢，郡主？”
　　李司南双肩一颤，慢慢垂下了双眼。
　　“去请秋婆婆，”原奉对守在门外的肖立道，“让她带上郡主和陆小娘子，去南城外的小银山道观，我不回北幽，不许下山。”

　　南城小银山道观建于大俞初年，乃是高祖皇帝李薄下诏，为庇佑北境百姓所建。繁荣鼎盛时，四方道士都曾到此云游。
　　据说仁熙先帝年轻时也曾到小银山微服私访，还与观中一小道士一见如故，又收其为自己的幕僚，后官至国子监祭酒、太子太傅，留下了一段民间美闻。
　　只可惜如今广宁衰败了，小银山道观也跟着一起衰败了，流年香火不利，道士下山化缘都无处可去。
　　秋婆婆早先在京梁时，就笃信虚荒道学，来了广宁后，也曾在山上寄居，与玄冲道长有那么半点交情。
　　在听原奉安排完后，秋婆婆便着手准备带着郡主离府的事了。
　　小银山距广宁城不算远，但山势陡峭，道观居所偏僻，歧路难行，恐怕得走个一天半宿的。
　　秋婆婆本担心郡主会不适应马车颠簸，没想到这小姑娘倒是坐得安稳，一路上乖巧听话，一点也不像在将军府中那样跳脱顽皮的样子。

　　“将军让老奴带着您去小银山，还是担心您一人在广宁不安全，如今鞑克人虎视眈眈，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将军不好和朝廷交代。”秋婆婆说道。
　　李司南坐在两人当中，一声不吭地抿了抿嘴。
　　在走之前，原奉俯身对她说的那句话，还依旧回荡在耳边。
　　鹊官儿是鹊官儿，李司南是李司南，她只能是鹊官儿，而谁都可以是李司南，若是鹊官儿做不成李司南，那么另有旁人可以做李司南。
　　肃王、忆锦郡主，都不过是他长鹰将军手中的一枚棋罢了，丢掉谁，换上谁，都是原奉一人说了算的。
　　“郡主，将军要去北幽府，带上您，实在不合规矩，郡主可千万不要因为此事怨恨将军。”秋婆婆苦口婆心道。
　　李司南抬了抬嘴角，露出了一个适当的微笑：“我知道。”
　　秋婆婆对小姑娘的心思没有多加揣测，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家少将军自小没什么人照顾，在待人处事上，总会有些不合人心意的地方，郡主要多担待。”
　　李司南听到这话，稍稍抬起头：“将军小时候不是在京梁的将门大户中生活吗？”
　　秋婆婆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她笑了笑：“将门大户深似海，少将军不足八岁来的京梁，十五六出征，期间也不过七八年。在京梁，老将军不疼爱他，家中也没什么女眷能够照料，京中那些贵族子弟一向看不上他的出身，除了偶尔回府的原统领，我家少将军连个日常的玩伴也没有。”
　　李司南不曾听过原奉过去的事，在秋婆婆说话时，她不由睁大了双眼：“将军的亲娘呢？”
　　提起这事，秋婆婆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少将军的生母出身寒微，老将军因气自己的儿子毁了与长公主的婚约，所以不许将军的生母入府。这一来二去，我家大娘子只能留在边关，而那年北边正好因收成不利，流民起义，我家大娘子被劫，后来又落到了山匪的手里，等再找到时，那漫山的大火……”
　　说到这，秋婆婆的眼眶红了。
　　“少将军的命不好，出生时就赶上了一场大仗，将军重伤，差点没能救回来。四五年后，少将军又被鞑克人掳到阵前做筹码，若不是……”
　　“若不是褚兰公主，恐怕就没了现在的长鹰。”李司南轻声接道，“我知道，是母亲救了他。”
　　秋婆婆见李司南垂下了眼睛，便知趣地不再多言。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驶到了小银山山口。玄冲道长已经带着两位弟子，站在不远处迎接了。

　　小银山道观由高祖赐名“太清”，正殿为太清宫，中间供奉有五人高的三首六臂莲花座上虚荒神母，两遭皆是神态各异的一百零一上古谪仙浮雕镂空石刻，壁画彩绘，雕梁画柱。
　　李司南长了十二三年，还未曾到过这种地方。她裹紧了披风，屏着呼吸，仰头去看那尊神母像，忽地竟觉神母眼皮微动，栩栩如生。
　　“那个神仙是谁？”李司南好奇。
　　一小道举目：“郡主问的是哪位神仙？”
　　李司南笑着指向了虚荒神母座下一位容貌俊朗、男女莫辨的仙人。
　　这小道沉吟片刻，答道：“几百年前，道学正兴盛之时，昭王云靳曾下令火烧天下道学真经，以致其中多数典籍失传，这一百零一谪仙中大部分仙人的身份、仙名、尊号乃至庇佑福地和降生之所都已不可考，方才郡主所指这位便是如此。”
　　“这样……”李司南顿时失落。
　　“不过后世也有得道仙人曾垂听古音，据说啊，他的凡名曰‘天宁’。”这小道说道。
　　“天宁？”李司南重复道。
　　“三空，”玄冲不知何时来到了两人身后，他道，“不可考的事情便不要和郡主说。”
　　那小道忙垂首告退。
　　“道长。”李司南恭敬道。
　　“郡主没有来过小银山吧？”玄冲背着手道，他须发皆白，身姿飘渺，颇有仙风道骨之态，“早年广宁城被鞑克人攻破时，刺史曾带着全城百姓上山避难，小银山易守难攻，乃是广宁背后的屏障。”
　　“广宁从前就被鞑克人攻破过？”李司南好奇道。
　　玄冲捋着胡须，笑了两声：“郡主的国史学得不好啊。”
　　李司南脸一红，赶紧闭上了嘴。
　　玄冲接着道：“广宁城自伊始至今，已有六百年历史，期间城破数十次，重建数十次。古时此地称‘冠玉’，名取自北梁末女侯韩缨的表字。而今城府名取自前朝公主陈广宁。郡主，你可知这位公主是何许人？”
　　李司南对此一窍不通。
　　玄冲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位公主是前朝大齐孝忠皇帝的姑母，一生征战边疆，也算是功成名就，留名史书。”
　　李司南听得一知半解，唯有“征战边疆”四字入耳了，她问道：“后来呢？后来她怎么样了？”
　　玄冲回答：“后来？后来她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晚年郁郁寡欢，不过也算善终。”
　　说完，他长袖一挥，令弟子领着三人去后殿休息。

　　太清宫环境清幽，玄冲为郡主安排的住处隐秘，离道士修行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来往的人稀疏，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人。
　　李司南不是娴静的性子，她在宅院中安安分分地待了三日，便坐不住了。起先是想要偷偷溜下山，但小银山险关五道，处处都有道士看守，后又想要跑去主殿听道长讲学，结果自然是被玄冲请了出去。一来二去，李司南的脾气彻底被磨没了。

　　“原奉他为什么非要让我待在这种地方？”李司南忿忿道。
　　“郡主，您是皇女，这样称呼将军不合礼数。”陆惠香小声道。
　　李司南抱着胳膊打量陆惠香，伸手一点她的额头：“我看你书读得也不多，怎么满脑子都是迂腐陈旧的思想呢？”
　　陆惠香红着脸，不吱声了。
　　“迂腐不迂腐，和书读得多少并没有关系，有些人读了万卷书，思想开明豁达，有些人大字不识，却恪守陈规礼教。”一人在远处慢悠悠说道。
　　李司南一回头，就见玄冲从上山小路中踱步走来，老道长捧着几本书，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陆娘子，”玄冲招手叫道，“把食盒给秋婆婆送去。”
　　陆惠香应声离开了，李司南见此，顿时如坐针毡。
　　“我也回去。”她跃起身就要跟上陆惠香。
　　“等等，”玄冲笑着道，“郡主，贫道想和您聊一聊。”
　　李司南头皮一炸，她揪着衣摆，后退了两步：“聊什么？”
　　能聊什么？她一个盗版货，书不会念，字不会认，前朝史一窍不通，张嘴说话还带着点边关口音，任是谁看都一副乡野草民的样子，装不来大家闺秀。
　　玄冲仿佛看透了小姑娘的心思，他背着手，缓缓走到一旁的石桌，坐了下来：“郡主，贫道自认自己还算和蔼可亲，您怎么见了我总要跑呢？”
　　李司南戒备地看他，挪着步子走到了他的身前。
　　“今日贫道来，是给郡主送几本书，帮郡主解解闷。”玄冲说道。
　　李司南扫了一眼那几本灰扑扑的书卷，心中暗道，道士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郡主，您一定在想，道士的书有什么好看的，对不对？”玄冲捻着胡须，不紧不慢道。
　　李司南一惊，不光不敢说话了，连腹诽都收得一干二净。
　　玄冲翻开其中一本书：“高祖有云，‘治国理政，当从微处起，任一国之君，不如掌一方道观，不如做地方父母。’郡主，虽说无为而治的思想，仅仅适合于大俞初年，但如今环看这周遭，治国之道还得从长计议。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李司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玄冲笑了起来：“罢了罢了，贫道说得有些多了，这几本书你先拿去看吧。”
　　李司南如蒙大赦，抱着书就要往回跑。
　　玄冲在她身后，徐徐开口道：“要想在原奉手下生存并非易事，郡主虽不谙世事，但聪明伶俐，贫道愿助您一臂之力。”
　　李司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玄冲。她拢起了眼中的怯意，良久后，向那道士一笑：“将军仁厚，待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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