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邪道已尽数离场，诸天弟子们议论纷纷。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反正是他们龙家人自相残杀，和我们没有关系。”
　　“话不能这样讲，邪域今日诚心前来认罪，龙姑娘是我们送过去的，发生变故总归要落下口实，还好是莲灵，否则真说不清了！”
　　“非也。”一个冰磬般的声音插进来。
　　诸弟子看过去，是面色始终苍白的妙玄真君。
　　和天然懵懂的妙缘不同，妙玄真君冷静的面容下暗藏锋芒，仿佛没有邪恶能逃过那双清澈的眼瞳。
　　“今日之事乃玄帝自食其果，邪道阴毒，正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诸弟子一头雾水。
　　“你们真以为莲家被灭门是莫念来一时擅专？”妙玄真君冷冷地说。
　　“那种事还能有隐情？”
　　妙玄真君冷笑，“今日邪域的阵势大家都见过了，有什么感受？”
　　有人低声说，“极为惊人。”
　　“是的，惊人，既然已如此强悍，为何仍不敢直接向正道发难。”
　　众人面面相觑。
　　“因为今日排出的此等场面不过是虚张声势，玄帝毕竟还是个少年，即使在幽帝的基础上再炼十七年，仍然不是师尊的对手，”妙玄真君犀利地说，“因此他最佳的策略是软刀子割肉，用尽一切手段麻痹正道，消除戒心，伺机而动，慢慢蚕食，但首先，他要突围陷龙地。”
　　妙玄真君因为虚弱，说话很轻，但此刻没有人不用心听他解析。
　　“邪域外侵之要道被隐莲世家扼守，困于陷龙地十七载，对邪域而言，不是隐莲世家要不要灭，而是怎么灭的问题！——
　　“整件事最诡异的地方是，究竟是什么人对当年幽后托女之事知之甚祥，这人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给了邪域一个最合适的借口，此人断不是站在正道——如今隐莲世家不复存在，邪域外侵之道洞开，”他冷笑起来，“玄帝还有后手，帮莲家修墓？他这是要把隐莲世家作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最可怕的是，建墓理由之冠冕堂皇，正道居然没有道理拒绝！我简直要为他这心思击节称赞！——”
　　一阵掌风当头袭来，妙玄真君衣袂翻飞，应掌而倒——
　　事发突然，众弟子都惊住了，再定睛一看，是道法天尊。
　　道法天尊此时的脸色凛如霜雪，显见他正极力地压抑着自己，“诸多仙家前辈在此，就你聪明！”
　　妙玄真君跌在地上，眼中的犀利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鲜红色的封禁符文已覆满面容。
　　“道戒!”
　　这是封禁修为的惩戒之术，仅次于废道，妙玄真君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被道法天尊封禁掉全部修为，似乎太过分了。
　　血色符文如刀刻，衬得他苍白的脸色更为脆弱。
　　他平静地说，“师尊教导的是，弟子知错，愿受此责罚。”
　　“师弟，”妙缘追上来，赶快挡在道法天尊面前，慌得不得了，“你又怎么惹到师尊了！”
　　道法天尊转身对诸天众弟子道，“此事既已完结，不染天就此告辞，还请转达诸道门掌教，恕道法礼数不周。”
　　他一挥袖，三人瞬间回到不染天。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道法天尊终于发火。
　　“今日不除龙藏玄，将来正道必受其害。”妙玄真君仍跌坐在地上，道法天尊那一掌似乎打得他站不起来，“可怜了龙姑娘……但我别无选择。”
　　妙缘欸了一声，“师弟！真的是你？所以你让我交给龙姑娘的是——可你怎么能制出莲灵？”
　　“我请灵识天的弟子带我瞻仰清圣莲花圣母双目所流之血，趁他不备，我取走了一点。”
　　妙缘差一点就要赞扬师弟你真是聪明，结果回头一看，道法天尊正用一种令他恐惧的眼神盯着妙玄真君，“妙缘。”
　　“师尊？”妙缘声音都在发颤。
　　“闪开。”
　　“师尊！”妙缘拦着道法天尊，几乎要哭了，“我师弟他经不住你打——”
　　道法天尊又好气又好笑，“我没说要打他，你师弟今日酿下大祸，又毫无悔悟之心，为师只能将他关进有无相生之境，以防再生是非。”
　　听见“有无相生之境”，妙玄真君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道法天尊。
　　“那……师尊要关他多久？”
　　道法天尊冷冷道，“这要看你师弟了。”
　　妙玄真君收回目光，平静地说，“师尊要罚我，我没有任何怨言。”
　　师尊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改。
　　要关就关吧。
　　道法天尊眼光一闪，妙缘忽然被挪到他身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妙玄真君所在之处平地泛出一圈清光，刚好环住他，清光上浮，至下而上地抹掉了妙玄真君。
　　妙缘呆呆地看着那块空地，眼神十分难过。
　　有无相生之境是仙家以己身道法制造出来的虚幻空间，与外界隔绝，内里迷雾重重，重楼叠嶂，无边无际。
　　此时，道法天尊才轻声说，“你师弟将有大劫。”
　　这话让妙缘猝不及防。
　　“他是劫脉，我算不准，但引发他劫数之人已在世间活动，愿有无相生之境能阻止两人相遇。”
　　妙缘又欸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师尊不是气师弟——”
　　道法天尊真是无奈，这两个徒弟，一个过于机巧灵敏，另一个又太天然稚拙。“气的，快气死了，关他进有无相生之境也是为了罚他。”
　　他轻叹，“妙缘，你师弟虽自娘胎坠地，就随我来到不染天，可他并非出世之人，一旦让他入了世，就回不来了。”
　　“引师弟犯劫之人，是俗世之人？”
　　道法天尊微微一点头，“我封了你师弟的修为，他绝对无法从有无相生之境中出来，这段时间由你为他引风奉露，我会教你进入有无相生之境的法诀，切记，断不能让第二人进入！”
　　“师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一定守住师弟！那，师弟要关多久才能避劫？”
　　道法天尊轻松道，“先关他个三年五载罢。”顿觉解气。
　　“三、三年五载？！”

　　妙玄是劫脉，得不了道。
　　可他还是收了他。
　　九十八年前，他路过睢陵，遇上曹操部队屠城*，那个士卒在他眼前用长枪挑死了一名产妇，她的孩子刚刚坠地，无声无息地滚落在一旁，似乎是个死婴。
　　但杀红了眼的士卒还是朝那块不声不响的肉团举起了枪——
　　他伸手朝他一指。
　　士卒面无表情地掉头走开。
　　那婴儿是劫脉，他应该转身离开。
　　但他若就此离开，它必死无疑。
　　最终，他还是将它抱起，将一口仙气拍进体内，孩子立刻大哭起来。
　　在他抱走孩子的时候，那名士卒回到了营地，和同僚说笑，饮酒，争夺抢来的财物。
　　隔日清晨，有人去叫醒自己的同僚时，发现对方的头静静地掉了。
　　直接或间接接触到那名士卒并参与过屠城的人，在一夜之间丧命。
　　总数是一百零二人。
　　为此，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看见抱回来的孩子，妙缘很开心，如得了个宠物。
　　九十八年，时光荏苒。
　　他为他命号“证道妙玄真君”，施下术法，令修道之人无法轻易察觉他劫脉的身份。与诸天会面时，也总是对妙玄真君不理不睬，让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妙缘身上。
　　他知道旁人都认为他偏心妙缘清君。
　　没错，他是偏心。
　　妙缘是他以自身仙灵点化、亲手接回来的，他天然稚拙，懵懂可爱，是天地间美好的那部分。
　　妙玄纯粹是个意外。
　　他轻叹，眼中的忧虑与那张轻佻浅薄的面相不符。
　　若世间的一切都能如妙缘那般单纯该有多好。
　　丧魂幡回收之后，上方有一道灵光落进了皇城。
　　丧魂幡是九重天落下的刑杀之物，按理，是有一位天人在执刑。灵光落回皇城，即意味着那位天人目前居于皇城。
　　这是不正常的。
　　天人是修道成仙之人，不应直接插手人间俗事。
　　那位天人有资格替天执刑，又能堂而皇之地居于皇都。
　　天道，究竟想做什么。

　　*
　　故事开始的时间是楚王司马玮伏诛的公元二九一年。九十八年前则是一九三年，即东汉初平四年。
　　据《后汉书》记载，“初平四年，曹操击谦，破彭城傅阳。谦退保郯，操攻之不能克，乃还。过拔取虑、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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