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年假一共七天，除了大年初一的朝贺需要全体官员参加，别的时间就属于官员自己。
　　胡言吾与毕云山在酒庐里闲聊。
　　“朝贺你去吗？”
　　胡言吾点点头，这是宫里的意思，前天宫里派人去了胡家说这事，胡杨氏整整激动了两天。
　　“伴读这个苍蝇官儿竟然也算个官儿，我胡言吾算是出息喽！”胡二两嘴上揶揄自己，脸上却是一脸兴奋。
　　段暄需呆宫里七天，自己正好借着这朝贺与他见面，虽说只有一天，而且也不一定见到，但他不贪心，也觉得够了。
　　毕云山道：“我上次给王爷的簿子，他怎么处理的？”
　　“替你好生保管呗！”
　　毕云山点点头，也是。
　　那个烫手山芋放谁那里都是个祸害，不如放这刚回来的、无背景的十八王爷手里。
　　毕云山并不知道，这十八王爷并不毫无背景，毕云山也不知道，那簿子其实应该与另一本簿子一起对着看，单看那簿子里有些不痛不痒的错处，李家的簿子也是，若是拼在一起，便有了不可思议的效果。
　　那效果，足够再砍一大批人的脑袋。
　　胡言吾给自己酒杯里添满了酒，此人酒品极差，段蛮子早就禁他酒了，他只能趁和老毕出来时偷偷喝些。
　　老毕对此不屑一顾，要不是段暄年底需要入宫，这重色忘友的胡二两怎么会来找他。
　　胡言吾成天与十八王爷泡在一起，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老毕这么个发小儿。
　　“最近还去伴读吗？”
　　“嗯，”胡言吾点点头，“不过估计很快就不用去了。”
　　毕云山点点头，“不去也好，不去也好。”
　　他将杯中酒一仰头到入喉中，他刚刚将这京里发生的变故飞鸽传书回了西北，家里的回复还未到。
　　胡言吾忽然用胳膊肘推了推他，顺着胡言吾的目光，毕云山看到了两个人。
　　那两人在不远处的桌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们，还有一个人侧着身子，毕云山能看到那人的半张脸。
　　“记起那人是谁了吗？”
　　毕云山摇摇头。
　　胡言吾：“三层举子吴林同。”
　　毕云山记起来了，当日仕林宴上，这人科举中选，却仰天长啸报憾不已，丑态百出。
　　后来，听说吴林同去了翰林院，作了翰林院孔目，官阶上连个品也不是。
　　就这样的小人物，为了自己的前途，选择了六王爷，成了画舫事件的设计者。
　　胡言吾在背地里，不止一次与段暄讨论过这人。
　　胡言吾认为此人极蠢，他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就选择站队，纯粹是赶着去当炮灰，出了事人家第一个撇的就是他。
　　段暄却不这么看，这样的小人物，越是微小，越是要抓住一切往上爬的机会。
　　他虽然没进入一甲三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比状元差。
　　这种人要么成为曹孟德这样的奸雄，要么成为杨国忠这样的奸臣，总之脱离不了一个奸字。
　　毕云山本想端着酒杯过去，可刚起身，就被胡言吾拉了下来。
　　胡言吾摇了摇头。
　　事情都过去了。
　　就算毕云山过去与他对质，又能如何？
　　事情发生后并未有人追究，所有人都无比默契的保持沉默，他过去询问倒让别人有了反咬他的机会。
　　“六王爷，你熟吗？”胡言吾忽然问他。
　　“我官阶低微，除了十八王爷，别的皇族至今未见，”毕云山道，“你不是在许大人的丧葬上见过他么。”
　　“我与他确实是有一面之缘，但并未与之交谈，六王爷此人面相和善，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不知为何会参与党争。”
　　六爷文采斐然，素有曹子建再世之名，按理说这样的文人是不屑于参与党争这种污秽之事。
　　可为何就有这么一大批六爷党？
　　相比强大的太子集团，六爷党多数集中于御史台，想来也是，文人臭气相投，自然愿意拥立文人出身的皇帝，而剩下的十三爷集团，力量更多在于武将。
　　十三爷是大晟内军总管，掌管京畿七里河大营。
　　“你们家按理说应该跟十三爷啊，十三爷也是武将，在战场上他可是有‘神佛难耐’的美名。”
　　神佛难耐，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毕云山犹豫了一下，道：“我毕家世代忠良，毕家效忠的只有大晟天子与万千臣民。”
　　胡言吾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艰难的吐道：“来京之前，你娘是不是也在你背上刺字了？”
　　“滚！”毕云山笑着怒骂道。
　　少年时代的插科打诨，恰如此时冬日暖庐里的二两白酒，又像是春天晴朗夜晚的白云，十二月里神明转动的经幡，恣意、美好，让人心醉神迷。
　　胡、毕二人在这酒庐里嬉笑着，度过朝贺之前的空闲时光。
　　而此时的宫里，早已是一片忙碌。
　　皇宫内灯火通明，西瓜大小的红灯笼挂满了皇城，裹了素色薄纱的宫灯也在泰和殿，宝和殿等殿前次第排开，整个皇宫散发出无尽的光辉。
　　这光辉，竟是连天上的月亮都比下去了。
　　朝贺活动其实从年三十就开始了，年三十夜里，所有皇族亲贵彻夜未眠，连夜守岁，年幼的皇孙们还能在奶娘的怀里眯瞪一会儿，稍微大一些的，连个盹都不能打。
　　丑时刚过，宫里的轿子便到了胡家，胡家父子被胡杨氏收拾一番，就塞进了轿子。
　　长时间的伴读让胡言吾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但是因为被告知要参加朝贺，他夜里几乎没怎么睡，胡杨氏帮他理冠时他人还是迷迷糊糊的，眼皮子一直在跳。
　　胡老爹就比他淡定许多，每年的朝贺胡老爹都会参加，只不过按官阶等级，他轮不到上前给皇帝祝贺，将贺礼交予掌事宫人后，便乖乖的淹没在人群里，当一背景板子。
　　胡老爹往年的贺礼寒酸，毕竟自己在这朝廷里也没挣到钱。
　　胡老爹要啥啥没有，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当年带他一手考中进士的词赋本事，因此他每年都手写一篇词赋带过去。
　　今年升官了，但还是写了一篇词赋，但今年去了趟琉璃厂，花了点银子，找人给裱了，又挑了个顶好的胡桃木盒子装着，以表孝心。
　　皇帝年年见了这赋，会不会嫌的慌？
　　皇帝当然不会嫌，毕竟每年上赋的不只胡老爹一人。
　　文人集团，尤其是言官集团，人手一篇，诗词歌赋，无所不及。
　　宫廷朝贺礼毕，皇帝便在重华宫设宴，与群臣同乐，是以为重华宫茶宴。
　　宴会中，大臣们饮茶作诗，一则为新年助兴，二来炫耀才学。
　　重华宫茶宴说的是愿者参加，但所有人都很有自知之明，将这让给了文人集团，茶宴历年的主持也都是六爷。
　　茶宴因此得名：六宴。
　　这茶宴是全天下读书人的梦想，能够参加是无上的荣光。
　　胡言吾曾不止一次在背后笑话，这帮穷酸饿醋们是台上喝彩自吹自擂。
　　这群文人眼睛长了头顶，听说就是在‘六宴’上也要一争高低，弄个什么‘茶状元’出来，美名其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这帮子脱离了科举几十年、十几年的大臣们为了个‘状元’争来争去，也不嫌臊得慌。
　　唉，自命才高不可攀，百无一用是书生。
　　胡家父子将贺礼交予宫人后，便跟着指引宫人去了朝贺主场泰和殿。
　　泰和殿的院子里早已站满了大臣，皇家体恤冬季室外寒冷，特备了好几个大火炉在院子里，皇帝还没到，大臣们便在围着火炉子寒暄叙旧。
　　胡老爹升了官，这一来就受到了不少人的巴结，胡言吾沾他老子的光，连带着也被拍了不少马屁。
　　胡言吾自感没趣，四下打量，不知能否遇到熟人。
　　这里除了京官外，也有部分外地官员不远千里跑过来。帝国的繁荣昌盛，除了本国官员，也有部分异族使者奉巨礼前来贺正，与大晟交好。
　　忽然，胡言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老毕进来了！
　　老毕旁边还有一个人，他正在和那个人说着话，发现胡言吾看他，老毕便招呼他过去。
　　胡言吾走过去才发现，这人是毕家大哥，将军府老大——毕云天。
　　“大哥！”胡言吾一脸兴奋。
　　“哟！这么些年没见，小兔崽子长这么高了啊！”毕云天揉揉胡言吾的脑袋，丝毫不见外。
　　老毕与胡哥儿是发小，打小厮混，毕家也将这位胡公子当个毕家编外弟弟，与老毕一样叫，胡言吾也叫毕家兄弟大哥二哥三哥。
　　“大哥这次回京，是替毕家参加朝贺吗？”胡言吾笑着问。
　　“正是，”毕云天道，“前些日子收到了老四的信，说京里不太平，我就索性过来看看了。”
　　“大哥过来待多长时间？”
　　“七日后便走，西北离不得人。”
　　简单寒暄之后，毕云天对胡言吾忽然挤眉弄眼：“我听说胡哥儿有了相好的？”
　　“啊？嗯……”
　　胡言吾大窘，不知如何回复。
　　毕云天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大笑，像是一串快活的大气泡从胸腔里逸出，直冲云霄。
　　很多大臣纷纷侧目，看着这狂笑不已的毕家大哥。
　　毕云天倒也不在乎，笑完后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毕家老四，然后又看着胡言吾。
　　“我们一直以为你会跟老四，会成为我毕家的人，原来……”毕云天又是笑如雷鸣，“原来你们真的就只是朋友！”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胡言吾听后尴尬的要命，毕云山显然比他更尴尬，恨不得立马把这嘴上没个把门的捆在鸽子上，一道飞回西北去。
　　毕家盛产武将，但毕家武将普遍脑子不太好。
　　就在这一片尴尬中，胡言吾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胡言吾。”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三人应声望去，正是那‘胡哥儿相好的’。
　　段暄往日只作素人装扮，今日换上了石青色吉服，他身高八尺，在这吉服的映衬下，越发地看起来挺拔，吉服两肩前后各绣五爪金龙，腰帷、袖端也都绣了正龙，金线在石青色底子的映衬下是格外夺目。
　　段暄本身就是长的极好看的，在这一身吉福的衬托下，更是器宇不凡，在一干弓腰含背的大臣里，惹眼的要命。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配的上一句，风华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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