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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庆典日
龙王大人是仙界首尊傅云疏,谢必安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蠢材,蠢材!谢必安简直想当场锤自己一榔头,那些曾经和龙王一起见识过的奇异景观在脑中一遍遍回放,一遍遍提醒他是个蠢材,差点放到让他破口大骂。
能让妖王混沌为之俯首,能瞬间惊退仙族之人,能在长生天安家,这世上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这不应该早就该想到的?
但真正令谢必安惶恐且惊错的,一是龙王莫名遭受神谴天雷,二是龙王在他鼻尖上的触碰,以及在无相海的沙滩上,自以为是错觉的亲吻。其实,都是傅云疏……
谢必安头脑发晕眼冒金星,身边又无可扶之物,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宽袖拂来,傅云疏扶住了他的手臂,声沉如水:“先前骑着我多回不怕,如今看到我怎么怕了。”
“骑着你,也没…不怕。”谢必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流失不见,“我不知我骑的是你,我……”
傅云疏没理他,向天九招了招手:“天九,带他去殿前,阎罗已经到了。”
“是。”天九走过来,抓住了谢必安的手腕。
谢必安是怎么被天九抓走拖到了碧华殿外的都没怎么感觉到。他只看到身后傅云疏的身影,浸在渺然云雾里。晴空霞色,繁花重蕊,都在他身边黯淡了下去。
“天九…祖奶奶,”谢必安声音发虚,“他为何会是、是云疏仙尊?”
“他就是他,不然还能是谁?”
“我从未想过他是谁,他就是龙王啊,一条龙,怎么会突然成了人,还成了云疏仙尊?”
天九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真龙成仙者本就凤毛麟角,而修炼万年以上的唯有尊上一人,比寻常真龙大得多,你怎会看不出来?”
谢必安觉得自己的脑浆一定是被阎王拖进鬼界时流干了。天九将他丢在了人群之中,又乘云归去。谢必安擦了擦汗,没有瞧见范少玄,却见到了正坐而笑谈的阎罗。他跑过去,冷汗涔涔道:“阎王爷,救命。”
阎罗瞧见他便把酒杯放在了桌上,严肃道:“谢必安,你还知道回来,你惹事了你可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敢在仙界放肆?”
谢必安哑巴吃黄连,有理说不清:“我哪里……罢了,我不跟您讲,少玄人呢?”
阎罗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没来。”
“为何?”谢必安一愣,“他做什么去了?”
阎罗刚待说话,碧华殿中走出来一群人,烟霏云敛,人声顿熄。不知何处飘渺而来的晨钟暮鼓声中,傅云疏立于高阶之上,自成天地间一抹浓墨重彩。
“拜见尊上——”
浩浩荡荡的人群顿时跪伏下去,妖神境的凶兽亦垂颅致敬,谢必安糊里糊涂地跟着旁人一起跪下,但却总是忍不住抬头看。
奈何与傅云疏相去甚远,根本看不清他神情如何。他只是静对人海,伸出右臂,轻轻向上抬了抬。
“免礼。”
傅云疏的声音不大,甚至不见他张口,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人群归坐,谢必安也被阎罗拉到了身边的桌位上坐下。碧华殿前,元虚仙君对应邀前来的各路神仙鬼怪致辞,谢必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盯着高阶中央的玄蓝身影看。
傅云疏好像也在往他的方向望来,明明隔着很远,面容都在距离之中模糊,但目光飘来的一瞬,谢必安的心却猛然一紧。
他把脸埋进了双手里,使劲揉了揉。自己一个平平无奇无常鬼,竟然骑着云疏仙尊在天上地下转了好几遭。
他莫名想看看自己的屁股,是不是因此而变高贵典雅了。
元虚仙君浩浩荡荡发表了一篇致辞,鼓乐声再起。瑞凤破云而来,芙蕖凌空怒放。无数白裙仙子浮于云间,携箜篌,奏清曲,风篁成韵。
谢必安眼前的桌上有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珍馐美馔,但他食之无味。少玄不在,他便是人群之中唯一一个鬼族之躯,即使目不斜视,也能感受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灼热目光。
但在这种千年难遇的盛事上,无人会把珍贵的时间浪费在小鬼身上。有些头脸的都自告奋勇上碧华殿前鞠躬敬酒,离得远过不去的便三五成群,歌颂起傅云疏的丰功伟绩,好似拍马屁能被听见,然后一大家子鸡犬升天。
于是有几个故作清高者发言:“省省口舌吧,尊上何时受过这种马屁。他连长生天都极少下,还能记住尔等姓甚名谁?”
这种灭志气的发言自然无人搭理。
歌颂来歌颂去,不过是老生常谈。除了镇压魔尊鬼王的战绩,便是管理仙界的斐然政绩。
傅云疏成为仙界首尊后,改币制,定品阶,修律例,促工商,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遭受仙魔战火后的仙界恢复至稳定状态。他并非无为而治和仁德治天下的推行者,而崇尚严刑峻法。在仙界或辅以仁治,但对于外族的管控却极其严苛,杀伐果断,不会有任何的手下留情。
所以他是仙族人眼中可尊可敬的首尊,也是鬼妖眼中可怕可怖的暴君。
这些叙述和谢必安的认知着实有些不符,他实在没办法把高阶上安坐的飘逸仙人,和凶残暴君联想到一处。
一曲终了,怀抱箜篌的仙子飞走,流落花雨。不等下一曲奏起,万里晴空上风云渐浓,逐渐形成了一个卷积的灰黑色漩涡。
“怎的突然阴天了?”有人窃窃私语。
“司雨司风的仙君干什么吃的,岂能在此日起风下雨?”
谢必安却知道这不是下雨的预兆,这分明是龙王遭雷劈时形成的云雷阵,他立刻转头看向傅云疏。
傅云疏望着黑压压的天,脸色微沉,与身边人低语了两句,转身走进了碧华殿的深处。
刚刚脱离群众视线,一道惊雷从空中劈下,正中傅云疏的脊背,血瞬间洇透了衣衫。他踉跄两步,撑住了一株参天古木。
神谴来的着实不是时候,碧华殿外议论纷纷,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谢必安听到周遭议论才知,仙界之人竟都不知傅云疏遭受神谴一事。
天九跟进了碧华殿,迅速扶起傅云疏,皱眉道:“尊上,你怎么样了?”
“没事。”傅云疏擦去了嘴角流出的血丝,施术将背上的血迹一同抹去。
天九道:“神谴之痛钻心彻骨,你受了几百年还不够么?如今天雷降临在庆典之上,众目睽睽,这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知么?”
傅云疏皱了皱眉:“本座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阿九不敢。”天九垂下头,不再言语。
傅云疏仰头看了看天。神谴形成的云阵往往会在降雷后自行消失,而今日却一反常态,风云混沌,没有消散的意思,只是雷霆消失,黑云的颜色变得清白了些许。
他扶着树缓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走出殿外。众人见他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都仰着脖子往天上的漩涡看。不过多时,一道刺眼的金光从漩涡中央流露了出来。
“似乎…是神赐!”
人群中已有见多识广者叫了起来。
“是,是神啊!”
一呼百应,惊叹声此起彼伏。
傅云疏心道传说中的神也有此等恶趣味,这与打一巴掌给两个甜枣有何不同。先给他来一阵雷劈,搅得他五脏六腑翻个,从脊柱到肋骨没有一处不似折断的痛,而后立刻变脸,再送他一份两千年的贺礼。
金光如大水漫漫,覆满了整个碧华殿。虚空中渐渐出现一个轮廓,逐渐清晰后,成了一把通体银白,上刻咒文的宝剑。
谢必安也如旁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剑,回想起了范少玄曾经说过的话。
神的礼物。
“封仙剑?”阎罗并不似旁人激动,眉心深蹙,“竟是这个。”
谢必安道:“封仙剑是什么?”
阎罗拧眉不语,而身边的一位仙人听到了,嗤之以鼻:“小鬼孤陋寡闻,封仙剑之名响彻八荒,你竟不知道。云疏仙尊以自身龙骨铸剑,可封魂诛仙,故赋名封仙。五百年前,仙尊便是以此剑镇杀鬼王重离,使他魂飞魄散于长生天下。不过从那以后,此剑断折,销声匿迹。不曾想神会将此剑修复一新,再赠还仙尊,这必是对他功绩的嘉许。”
自身龙骨铸剑……
说了那么多,谢必安只记住了这一句。他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人能对自己都下此狠手。
傅云疏于高阶之上向虚空俯身,众人纷纷跟随跪地。他伸出双手,捧接下封仙剑。金光渐弱,云阵消散,复成无际晴空。自始至终,傅云疏没有说半句话,那所谓赠下礼物的神,也没有发声,更没有露面。
傅云疏面带雪纱,并看不到表情,而露出的眼眸中却冰冷无意。他将封仙剑放在天九的手里,复又如常望着殿前庆贺的人群。
谢必安在震惊之中回味了许久,对阎罗道:“阎王爷,少玄究竟去做什么了,这等奇观他未曾瞧见,甚是可惜。”
阎罗道:“你还有脸问,惹了事你跑得一溜烟快,让少玄一个人替你揽责。他在十八层地狱呢!”
“什么?”谢必安猛然站起,差点掀翻了矮桌,“他……”
“鬼界律令,鬼族不可对仙族动手,违逆者入铁树地狱,刑期半月,结束前不得离开。”阎罗道,“本来你也该罚,少玄却说是他一人所为,自己去了地狱。”
谢必安愣了半晌:“阎王爷,您怎能如此亲疏是非不分,那日分明是太清仙君为难在先,少玄不过是维护我而已。”
阎罗无可奈何道:“这并非本君一人所定。鬼界律令都经云疏仙尊过目,亲自敲定,本君亦无权擅自更改。”
这老古板,统领鬼界多年丝毫不懂得护犊子。谢必安往高阶上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他顾不得再看什么庆典,走着走着跑了起来,跑着跑着飘了起来。他的修为尚不能飞行,却能助跑一段滑翔一段。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星月天,从仙鬼天堑处直接跳回到了阎罗殿。
鬼界之中铺天盖地的黑暗让他一动不动适应了许久,才重新看得到东西,借着街巷两侧的红灯笼光摸索着往前跑去。
铁树地狱是十八层地狱的第三层,其中栽满垂柳。但树上柳条皆为钢铁成丝,刃做柳叶。用柳条从脖颈中插进去,向下挑穿脊柱,将人吊挂在树上。
刚刚跑到铁树地狱前,谢必安就看到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林,树枝上挂着风干的肉条,有许多恶鬼,以各种形式正着倒着插在铁条上,血顺着柳条滴下,蜿蜒成河。
很显然,在此处监刑的罗刹并不会完全按照规则从人的脊柱把柳条插进去。有的服刑恶鬼是被从下身穿入,口鼻而出;有的是从肚脐插入,后脑勺穿出,串羊肉串一样固定枝头。
谢必安走一步踩一脚血,耳朵被惨叫声折磨得阵阵发疼。
一个罗刹正提着只恶鬼站在铁柳下,谢必安上前问道:“罗刹兄,此处可有个叫范少玄的人?”
“范无常啊,就在那里。”罗刹扯下柳条,粗暴地捅进了恶鬼的颈椎。在一声贯耳惨叫里,给谢必安指了个方向。
垂柳阴影里,范少玄跪坐在地,垂着头,一条长长的柳枝从后颈中贯穿而入,腰腹被荆棘缠绕固定,血流满了地。
谢必安的心颤得险些停跳,向他奔过去,跑得太快踩到一条折断的脊柱,扑通一声跪在了范少玄面前。他顾不上调整自己这求神拜佛一样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少玄!”
范少玄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头,脸色煞白,甚至有些发青。看到来人,他无声地笑了笑:“你回来了,庆典好玩吗?”
“好玩你个头!”谢必安手忙脚乱,他看得到范少玄后颈处血红的孔洞,“少玄,你为何要这样,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这是律令,违反当罚。”
“律令个屁!”谢必安的声音压抑不住地提高了几分,“这就是霸王律令,不讲道理,我去找阎王,或者找傅云疏,我他娘的就不信这世上没有道理可言了!”
他转身欲走,范少玄拉住了他:“必安,习惯就好,这世上的确不是总有道理可言。”
这话,和傅云疏曾经说过的话一模一样。谢必安想不通,为何这世上总有人莫名其妙的受罚。
“凭什么,凭什么做鬼的就要低人一等,凭什么就得看他们仙人的脸色,他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大概不知,鬼王乱世时几乎血洗了断情天,也将星月天的人斩杀近三分之一。对于仙族来说,鬼是抹不去的血仇。”范少玄停下来喘了一阵,继续说道,“时至今日,鬼界虽再难跟仙界抗衡,但总还是忌惮的。”
“可是……”
“你也不必想着你与傅云疏有几分交情,他便会为你改变什么。他首先是仙界的首尊,他要对仙界的臣民负责,而非对你我负责。”
谢必安有些灰心,找不出反驳的话。或许站在仙族的角度上,他们没有错,傅云疏看似不公的对待,也是情理之中。
过了许久,他咬了咬唇:“你…疼不疼,累不累?”
范少玄坐在这里至少有六七天了,看着他点了点头。
谢必安鼻头一酸,坐在了他身边:“你…要不要在我身上靠一会儿?”
范少玄轻轻一笑,歪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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