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的骆驼

　　古芊菁终于走了。原本在大小姐的霸占下显得异常狭小的两房，此刻不禁让林立翔想到那晚空空荡荡的EAMI琴房。没有趾高气昂走来走去的纤细背影，没有那指着自己双眉傲慢地转圈圈的手指，没有时不时冒出来的刻薄嘲讽……林立翔有点不相信，如此不可爱的形象，居然会掏空这所房子所有熟悉的温暖。
　　演唱会的忙碌也填充不了她的温度，林立翔终于忍耐不住逃了出来，逃进心目中以贴心回锅肉著称的民歌餐厅。
　　然后他看到了方若绮。那个甩着一头栗色秀发、双目若水、唇齿晶莹的女神，仍旧穿着第一次相遇时的黑色皮衣，站在台上，歌唱。

　　原来相知未必相爱，
　　原来相爱未必相守；
　　原来相守未必相惜；
　　原来相惜未必相留。

　　他怔怔地站在台上，听着方若绮一反原先的高歌亮喉，暗哑低沉地吟唱着。
　　一瞬间，五脏六腑仿佛一记掏空，大脑漫进了一片迷雾，直到看见灯光骤然打在她脸上，一滴眼泪直直淌了下来。
　　“哎呀你看这篇报道，王瑞恩导演莫明失踪？”
　　“嗨，今年电影界真多事呀，先黎导去世，又王导出走！”
　　林立翔浑然不理身后的议论，双目笔直地盯住方若绮。
　　她依然那么美，低眉伤神的时候也似世界上最美的雕塑。林立翔这次惊异的是，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那么迷恋她，却丝毫没有追求她的念头？只想把她作为欣赏的对象，放在写字台边，就着美的灵感写作呢？
　　如果不来民歌餐厅，是不是根本就忘了，那个心目中的缪斯女神，其实是个活生生的女人，而自己似乎根本不关心她在世俗的经历——她的身家，她的喜好，她的快乐，和她的悲伤。
　　看到那滴眼泪，林立翔第一反应，就是把她“画”到自己的歌中去，丝毫不关心，那滴眼泪背后的故事。
　　莫筱筠依然尽责地端上分量最足的回锅肉饭，他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听方若绮唱歌，莫筱筠默默退回黑暗中，继续做沉默的布景。
　　就像配角，就像布景，每个人生命中，或多或少必须面临忽视的窘境。但是，如果你不把自己，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主角，又如何在别人的生命里激起跌宕的浪花呢？
　　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古芊菁，即便在别人的生命里，也能踩一天地的涟漪。
　　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现在正在好莱坞跟哪个王子情人开心地笑吧！林立翔望着方若绮，脑海里恨恨地想。
　　方若绮走下台，脚步不稳，一下子跌向他的桌子，“砰”地一声，可怜回锅肉上桌还没放稳，便翻下地面化成一摊肉饼。
　　“对不起……”若绮撑着太阳穴依然站立不稳，林立翔及时伸臂扶住。
　　“若绮，你需要休息。”民歌后台的休息室里，莫筱筠端上一杯水，绕过林立翔，凑到方若绮嘴边。
　　她苦笑着推开，往日神采飞扬的俏脸此刻没有丁点血色。
　　“演艺圈都是势利的，他们见你的后台王瑞恩走了，当然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可若绮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一切都是暂时的……”莫筱筠苦口婆心地安慰着。
　　方若绮仰起脸，突然惨声大笑起来。
　　“我哪有的实力？我的实力就是王瑞恩！他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比如，虽然王瑞恩坚持原则让她每部戏都试镜，但所有工作人员都认为这一切都只是王导的“过场”，有化妆师给她特殊照顾，道具师给她特别关怀，助理小妹提醒她台词……天时地利人和她方若绮占用的都是最优秀的资源。
　　甚至连YOGO那些唱片，也都是钱永富看在王瑞恩的面子上格外关照的。
　　方若绮知道人心凉薄，却没想到可以这么凉薄。王瑞恩走后不到一星期，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而她却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小恩小惠已经收买了所有人心。
　　她不知道，那个曾经受她古董宝盒赠与的道具师，回家对老婆说，我们公司的方若绮呀，可会作戏了，明知我不可能抢功，还故意说是我找到的。
　　没有人是傻瓜，每个人都清楚地计算着利益得失。否则，演艺圈全是一派清纯偶像剧了。
　　她的爱情走了，她的事业也走了，YOGO合约到期，钱永富表示公司景气不佳不愿再续，方若绮送遍名牌手表、男式香水都无济于事。
　　林立翔望着方若绮哭泣的样子，心头冒上的，竟是那一次在SUN，遇见古芊菁的场景。
　　面对季青平诸人的冷嘲热讽，她的影子依然不卑不亢，不歪不斜，任凭斜阳拉得再薄，一直保持着清傲挺立的姿态。
　　同样是女人，同样经历低谷的女人，原来，坚强和脆弱，可以差别这么大。
　　“若绮，不如现在民歌驻唱，让我爸爸去打通电视台关系试试。”
　　“可现在电视台几个角色都竞争得那么激烈，若没点人脉关系，根本别想！”
　　“我有！”林立翔脱口而出。
　　在电视台里有什么人脉关系——林立翔自己也不知道，只看到若绮这么难受，便也跟着难受起来。
　　莫筱筠定定地望着林立翔，清澈的瞳孔渐渐收拢，仿佛恍悟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是自己搞错了？
　　那个男人面对若绮的时候，眼神炽烈真诚，那表情，自己理应熟悉的。
　　叫做：爱慕。
　　原来很多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被人自己弄混了而已，事实往往清楚地放在那里，并非自己瞎眼看不见，而是即便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也不肯承认罢了。
　　“立翔，你能否帮一下若绮？”莫筱筠第一次在林立翔面前挺起胸膛说话。
　　知道对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说话也可以很大声，莫筱筠感到一丝轻松和快意。
　　“现在若绮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外出找通告，你现在这行混得不错，做她的经纪人吧！”
　　方若绮第一次发现莫筱筠果然具有继承民歌餐厅的潜质——与人谈判时有股天然的威严，而林立翔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莫老板的女儿在餐厅的工作不仅仅是个端盘子的。
　　失去王瑞恩的若绮，有了忠诚的林立翔做依靠，会不会活得更好一点？只要她能快乐一点，放弃自己的暗恋又如何？
　　莫筱筠的胸脯挺得更高了。
　　“好。”林立翔说。
　　她松了一口气，霎时长久以来的纠结思念都解脱了，这是一个好男人，她相信，所以一定能照顾最好的朋友。终于有那么一刻，她做了一次大义的主角。
　　林立翔甩甩头，甩掉古芊菁到处奔波找通告的身影。坚强的女人不管遭受怎样的打击都可以足够坚强，而若绮这样脆弱的女人不同，没有男人能拒绝楚楚可怜的柔弱。
　　他终于可以在一个女人面前做一回大男人，而且是自己的女神面前。古芊菁太强悍，强悍到有时候会忘记她的性别。
　　其实潜意识还有一种想法：他相信，古芊菁就算只剩一个人，也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开出最倔强的花。

　　周映彤答应帮若绮打听电视台的通告，林立翔刚松了口气，周映彤紧接着问：“有没有想过，假如‘唯一’解散的话，怎么办？”
　　心“突”地揪紧，他发现自己一直不敢设想这样的问题，而周映彤突兀的发问让他没来由的慌张。
　　没有“唯一”，意味着古芊菁会离开他，离开那间房子，离开他的音乐，谁还能像她那样如此量体裁衣地为他弹奏得丝丝入扣？
　　他不敢假想换了搭档的情形。虽然古芊菁真的很不可爱。
　　“‘唯一’不会解散的。”他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古芊菁试镜成功，一定会走。”
　　“她不会走！”他像个固执的小孩，固执地不相信明天会下雨般。
　　“立翔？”周映彤端详着他莫明的失态，良久，他一咬牙：“我会让她留下来！”

　　古芊菁坐在归国的飞机上，懒懒套着眼罩，滤去刺目的阳光，遮住沉闷的空气。
　　试镜一举成功——怎么可能失败呢？她是谁？她是鼎鼎大名的古芊菁，从小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鼎鼎大名的岳行空被人提起，会被说成，看，这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古芊菁的爸爸！
　　“听闻古小姐一连演活了几个配角，风采丝毫不输第一女主角，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这个高难度的女主角被您演得至情至性，入木三分！”史莱克小心翼翼捧着合约，亦步亦趋跟在古芊菁后面。
　　她露出一个没有旁人看得见的笑容。周映彤的伴奏让她看到了配角的魅力，教会她不可轻视任何一个小人物的分量。家破之后，她学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周映彤所说的，用谦卑的姿态守护高贵的灵魂。
　　不去争辩无谓的利益，她有她尊贵的骄傲；不去逞口舌之快，不为无聊的小人伤神恼恨。她打心眼里没恨过那个害她一无所有的郭秘书，因为世界上，那个值得她花心思恨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么，值得爱的那个人呢？
　　侍应生适时端上酒，百年葡萄酒在酒杯中轻轻摇晃出优美的弧度，就像现在，她身着的晚礼服——阔别已久，但重新穿上，风味丝毫不减，精致小巧的花边，贴体剪裁的流线，今年意大利最新款式，而古芊菁是第一个穿上参加大宇宙年会的女人。
　　她细细端详杯中醇酒，浅笑着，抿了一口，慢慢转身，对史莱克说：“那是自然。比我演得更好的人，还没进化成灵长类呢。”
　　史莱克爱才如命，且古芊菁说得虽夸张但也属实，故跟得更加殷勤：
　　“那就请古小姐考虑签合同吧，我们会以最好的价位迎接您的到来。”
　　就在娱乐圈诸人试图靠诽闻靠出卖上位的时候，古芊菁走了一记曲线救国，虽远了点累了点，但还是返回了主角的位置。这是古芊菁听了周映彤伴奏后总结出的大智慧，勇接配角是因为从来不曾怀疑过本人的主角位置，绕了一圈最后证明有的人注定享尽主角荣光。
　　席间不时有国际级的人物过来打招呼，古芊菁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以前，优雅得体地微笑、行礼、示意，一切尽善尽美，大小姐天生的如鱼得水。
　　很棒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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