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风雨任平生

　　刚过新年，上辛日，文帝率众人大祀祈谷后，宣诏天下，立姜绎为王储，择吉日立储行礼。

　　正月十二日，立太子典礼成。

　　晚间，姜绎回到王府，李妃早着人候着，请了姜绎过去。
　　进屋一看，李妃已经备好一桌酒席，两杯贺酒敬过，姜绎心中只是惦记着纳兰，便推说还有事未了，出门虚晃一圈，便去了碧落斋。

　　镜湖早已结冰，虽然风紧却无一丝波澜，抬头看夜空，一片灰云冷肃，看似又有一场好雪要来。遥望北湾，向来灯火寥落的碧落斋，今夜竟是火烛通明。姜绎忽然犹豫起来。他的今日之喜，原是他自毁诺言，让纳兰受尽委屈，日日隐忍步步退让而换来的。心中忽起无限愧疚，竟不知如何面对。
　　身后跟着永安，见姜绎又在湖边犹豫，心中也是感慨不已。
　　自打两位王妃都有孕了，王爷高兴的时候少，烦躁的时候多，特别是夏夜里，总要来这湖边转悠上好一阵子。府内有些姿色的丫头们便在这边不停出没。原来侍候王爷奶母的听雪，月圆时在这对着月亮发呆，倒叫王爷喜欢上了，叫去在书房里伺候了一阵子，被李妃知道讨要过去。于是这湖边就再也遇不到迷了路、丢了帕子来寻或是寻人的丫头们。冷冷清清的湖畔，就像那个一直冷冷清清的碧落斋一样。
　　今晚碧落斋的灯火这般热闹，想必纳兰妃正热切盼着王爷呢。终于都熬出头来了，王爷怎么还犹犹豫豫的呢？
　　正想着怎样开口劝劝，姜绎叹口气，终于迈步了。

　　去了一看，纳兰一身家常便服正在灯下等候，炕桌上一煲清粥正在红泥小火炉上煨着。
　　姜绎见了，心中越发酸楚。还是纳兰体贴啊，他腹中确实饥肠辘辘，今儿的大典，整整一天尽由礼官们摆布了，处处守礼据节，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尊贵虚谱来，更何况宫宴上又怎会有实在的东西能吃？
　　见他只是发呆，纳兰一笑，着人赶紧把小菜都摆了上来。
　　姜绎自去更衣完毕，回来在炕桌前坐下，纳兰已布好碗筷，也不多话，端碗便吃了。

　　纳兰微笑着在灯下看他。
　　这个人，她真爱过。
　　如果他们只是平常人家的夫妻，那会多好。

　　姜绎吃着，忽觉得纳兰的情绪不对。抬眼一看，对桌而坐的她，眼中泪光盈盈。
　　心中亦感慨万分，不由放下碗筷。
　　纳兰微笑：“太子爷将来，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姜绎闻言，内心五味交织。握了纳兰的手，心头万般话语终是喏喏无言。
　　良久，姜绎缓缓道：“素素，让你受委屈了！”
　　纳兰微笑。
　　也许现在你还爱我，可是，我无法忘记被忽视冷落的感觉，孤独的，像个影子一样没有人看到我，看到我内心的孤单和恐惧，呵，我甚至于不能再像孩子时那样放声大哭，不再有人给我一个怀抱一个牵手一个关注的眼神。没有人能看到我，我，四顾茫然，孤立，无助，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在我的手心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持凭依，只能沉默无声的任人宰割。虚弱，无力，我不能哭，不能喊痛，我的牺牲没有任何价值任何意义，时光白白流逝，而我什么也无法把握。
　　我愿意离开。

　　纳兰似笑非笑，姜绎看着她，眼前的人，如此熟悉，可是她的表情中有一种东西让他不安。
　　她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

　　“素素，父皇让我们过完这个上元节再搬到东宫去。你喜欢哪个院子，我好给你留着。”
　　“哦？嗯，我得想想。挑个安静的吧。”
　　“哦。上元节了，喜欢什么样的花灯呢？我叫人做来......”
　　纳兰抬眼，这样么？
　　微微叹气：“忽然想起以前在中京过的上元节。那边的花灯都是从南朝传过来的，个个奇思妙想异制奇观，无一不令人叹服。我们常买了许多回来悬在庭院里，做些谜语邀友来猜，那才是热闹好玩呢。现在，”纳兰看着姜绎，微带笑意：“你可是太子了，哪能玩这些，不是招惹谏官么？别说是为我，便是为李姐姐，只怕，只怕.......”含笑不语了。
　　姜绎沉默。是啊，他还是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是夜，又开始降雪，下了一整天才停，镜湖的冰越发厚了，倒真像镜子似的，映着月光清冷如霜。
　　李娇鸾顺理成章被册为太子妃。纳兰称病，避而不出见礼。李妃碍于大喜之时不好生事，虽强行忍了，心头暗恨不已。
　　姜绎册妃当日倒在凤栖院歇了，隔日又去了碧落斋。
　　夜半，姜绎忽然醒了。
　　转头一看，朦胧中，纳兰也醒着。伸手将她揽过来，纳兰侧身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熟悉的心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时间，便是这样慢慢流失的吧。
　　微微闭上眼，慢慢的说：“去年上元夜，我们是在一起过的。今年，你就去陪陪李姐姐吧。弘儿可是你的长子。”
　　姜绎抚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的说：“不是早就说好的，每年的上元夜都只有我们在一起吗？”

　　纳兰微微仰头，认真地：“我心里知道就行了。这般年节重日的。”
　　姜绎也不禁自省，是啊，最近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怕是又要给纳兰招惹忌恨。那两位尚侍回宫前，也是千叮呤万嘱咐，劝他定要事事慎重，方能人人平安。

　　一大早起来，纳兰帮他束带时，他趁机搂了她腰，低声道：“今日，偏你不想随我们进宫向父皇贺节，我还得跟父皇找由子扯谎。这个你该怎么谢我？”
　　纳兰轻轻一笑：“那便随你了。我安静惯了，太热闹的地儿，头痛。”
　　姜绎微微叹气：“今日宫里不会有什么事儿。我早去早回。晚上府里有灯会，你不想去看看么？”
　　纳兰一笑：“这几天我也乏了，不想去。”轻轻掰开他手，推开他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早饭后，纳兰将听香唤来，交给她一些钱，着她好好打赏这碧落斋里的下人们。
　　那些人向来懒散惯了，一连忙碌几天正嘀咕着呢，见纳兰拿出体己银子打赏，一个个都是喜笑颜开，热热闹闹的分钱了。
　　纳兰又发话，说今日佳节，晚饭后凡是不当值的下人们统统放假，随便她们出去游灯会友。这一个个手里都有了钱，心里便在盘算着得了假怎样去玩。
　　谁知中午时分，李妃那边来人，传太子妃谕令，说王府今日安排了游园灯会，人手不够使唤，要把这边的下人抽调过去帮忙。纳兰听了沉默许久，那传令的嫫嫫等着不耐烦正要发作时，纳兰忽然允了，只留了听香双宝及其它二个年迈体弱的，暂且料理茶饭及看门护院。
　　那嫫嫫还嫌不够，便把乳母那里的几个使唤丫头也全要了过去。

　　午后，日头瞧着有些暖意，纳兰正闷得无聊，想起凝碧台背风，便带了听香双宝去散心。
　　湖边果然无风。日头暖洋洋的，照着湖面上的冰层明晃晃的耀眼，纳兰皱了眉，道：“这湖结冰好多日了吧，水里的鱼可有人喂过？”
　　听香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想起这档子事来了：“回王妃，这水面结冰，鱼料是没法子投喂的。”
　　纳兰却道：“湖面冰封多日，这鱼在水下正闷着呢。闲了无事，你们便把冰破开一处，我要喂喂鱼顽。”
　　双宝去取破冰的家什及鱼料了，纳兰顺着台边的石阶直下到最靠冰面处，站在那里看了看，忽探脚去踩。
　　听香跟在她身后，一见大惊，忙伸手拉她：“王妃不可。这靠岸的冰层最薄，小心踩动跌了。”
　　纳兰回头笑笑：“就挑这儿开冰吧。”

　　上灯时分，碧落斋冷冷清清更胜往日了。
　　纳兰见听香在旁，想起一事，便对她说：“除夕准了你假，你竟没有回家，倒让你嫂子来找了几次。家里一定是有事吧。今儿你就回去瞧瞧。若是回来晚了，自去你房里歇息，不用来外间上夜，免得吵了着我。”
　　听香听她这样一说，倒是有心想支开自己的样子。也不能不识趣，道了告退，收拾些要捎给家里的东西自去了。

　　纳兰带着双宝在院内外看了一番处处高悬的应节花灯，回到房里坐了一会，对双宝叹道：“若能求盏善福寺的花灯来该有多好。现在倒是想去走走，只是......”说着，叹气不止。
　　双宝见纳兰为这事烦闷，她原是小孩子心性，哪有不爱热闹的，忙道：“王妃喜欢什么样子的灯，双宝去替王妃求了来。”
　　纳兰看着她微微一笑：“最喜欢的是坐莲观音的走马灯了。不过从这去善福寺可远着呢。你一个小孩子，我不放心。”
　　双宝听了，想想便道：“我找人陪我去好了。王妃该放心了吧。”
　　“哦？这样，那你便去吧。”双宝刚要出门，纳兰又道：“那灯若还有多，你便多求两盏。另一盏，若是太子爷明日有事传你问话，你带给他去。”
　　双宝奇道：“太子爷怎么会叫我？”
　　纳兰笑笑：“你只记得这个便是了。还有一事，你去叫厨下的那两人先把不必要的火烛都熄了省事，再各自回房中歇着。我这里不会有事使唤他们了。”便将几串钱交给双宝。
　　见她高高兴兴的要走，纳兰忽又叫住：“你就从西角门出去，免得绕路耽误功夫。回来怕是很晚，双宝，叫你爹爹给你留着门，等你回来你自己锁上好了。不然万一叫门惊动了别人，只怕明日会说我们多事了。快去快回吧。”

　　双宝一走，碧落斋立时沉寂下来。
　　隔着镜湖，遥见花灯在湖边长廊密密高悬，人影幢幢。李妃果然要较这口气，今日府内人多事杂，偏就落下碧落斋，冷冷清清无人来往，倒是十分便宜她了。

　　回房，打开箱子，一个小小包裹早已准备好了。不过几件贴身换洗衣物，父亲的几本书几本手记而已，还有两本小册子，已经失落在南王府里。
　　父亲竟然还在书本里给她留下为数颇丰的银票，加上她自己的一些珠宝，只要到了若阳，找到贺兰山庄的吴伯，再从他们那里转去贺兰山农场。幸好姜绎向来不过问纳兰家的事情，而贺兰农场的老家，爹爹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里人都只当他们是从余国来的南朝人。
　　换上含香留下的一件灰鼠皮斗篷，将兜帽扶起戴好，把包裹在怀里掖实了。
　　走到乳母住的偏院外，那里也是安安静静的仿如无人一样。
　　乳母已经带着芙瑶睡了。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今日芙瑶特别的乖巧，她抱着她，她对她甜甜的笑，笑得她竟不敢抱她了，这样天真的笑容，她害怕。
　　这一走，将再也见不到她了，当她懵懂不知还会这样天真无邪的笑时，看她笑的人，已经不再有她，不再有她这个母亲。

　　该走了。
　　绕到凝碧台下，在白天开的冰洞旁，丢下一条家常用的手帕子，帕子打湿了，沾在冰面上，风也不大，应该不会吹走。
　　刚刚起身，台阶上却站了一人，疑惑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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