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坠落之湖畔

　　叔川家的小少爷今年十五岁，柔弱不能自理，就像过去几年一样，呆愣得很。家里给他请的阿姨是经过了层层筛选的，名字是苏获，已经在叔川家干了两三年，跟小少爷也建立起一段革命友谊来。
　　早晨六点四十，准时把人叫醒，苏获得不轻不重地拉着少年的胳膊让他下床站在地上，这时候人的一对眼睛还是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苏获就得力道温和地把人睡衣兜头脱了，又蹲下脱掉睡裤，眼睛一扫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印子，接着开始换白天要穿的衣服——
　　宽大束口的棕黑长裤，捧着脚塞进裤腿里，再往上拉，在腰腹处肚脐附近收腰绳，确定留下两三指空余，拴一个简洁的蝴蝶结。
　　接着是衬衣，丝绸的料子，摸上去就柔顺光滑，把折好的衣服抖开，一瞬间看见漂亮的反光，握住少年手腕把右臂抬起来，让衣袖的口往上套，再往躯干这边拉一下，褶皱就变得极少，显出衣服的宽大舒适来；接着再是左边。两边手臂都弄好了，就走到人面前，去扣那一颗颗贝壳做的扣子。扣子扣完，把两边袖口处的的绳子一拴，荷叶边点缀下，复古的样子就有了。衬衣下摆当然也收束起来，把少年纤细的腰身显出来，当然是漂亮极了。
　　天气不凉快，就只在外面加一件收束身材的黑金小马甲，看起来是精神十足的。
　　接着还要握住人的双肩把他按在梳妆台前坐下，用木制的好梳子把他一头金栗色长卷发轻轻地梳顺了。
　　放下梳子，去打好水的脸盆那儿把帕子拧一下，拿过来把少年从脸到脖子到手都好好擦拭一遍。
　　完了再加些点缀——在领口别上个深蓝色的宝石胸针吧？深色最趁肤色。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当然是轻轻地执起他的右手，拿起匣子里的戒指，慢慢地套进那白皙柔顺的拇指里。
　　接着还得换鞋——做完所有事情，这事当然就忘不了了。又把人拉着坐到床沿，跪坐到地毯上，轻轻地扯住花边的袜子往上套，长度总是符合礼制，牢牢地遮住脚踝。再捧起他的脚，穿进精巧的皮鞋里。
　　大功告成，苏获再站起身来，又是一眼欣赏一下自己的成果，便将少爷拉起来送到门口——自然有管家去领着他开始下一阶段的活动。
　　作为小少爷的专属阿姨，苏获只需要打扫少爷卧室的卫生、照顾少爷穿衣起居就行了。
　　她每天送少爷出卧室门，又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在楼下的大门口处收着手倾着腰等少爷回来，把他带回卧室。
　　有时候需要摘下帽子有时候没帽子可摘，再挨个解开扣子，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就算脱到最后一件也不手软，接着拉着少年去到浴室，让他躺进早就注好水的浴缸里，躺一会儿把他拉起来，浑身抹上肥皂泡，控制好力度给他搓洗身体，再用干净水冲掉，又去浴缸里泡一泡，等身体放松下来，就把他拉出来，用柔软宽大的白毛巾小心地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干净的裤头，套上睡衣睡裤，把人带去床上趴着。
　　人趴好了，就从头开始按摩，后颈、背脊、手臂、腰/臀、大腿、小腿、脚掌，依次下来，少爷也就多半已经睡着了。
　　等忙活完，吹掉蜡烛，苏获就抱着装了脏衣服的篓子出去，送到楼下洗东西的仆妇那里，一天的活就算结束。
　　当然，她还是得回少爷卧室里的偏房去睡着的。方便随时查看。
　　照顾人起居当然是精细活，叔川家出手大方，因而苏获也是尽心尽力的。
　　而作为照看小少爷起居的阿姨，苏获也只是待在屋宅里，并不去关注少爷在外——在学校里，商店里，各种庆典和宴会上，都是什么模样，有什么经历或者遭遇。
　　家中仆妇们无聊时也会谈到少爷痴傻一类的话题，可想在外，诸类言语也应该不少——但到底也不是一个阿姨能够去置喙的。
　　苏获从小少爷十二岁时就来了，几年下来，也已经与少爷培养出几分默契来，比如少爷比常人怕冷，尤其冬季夜晚，不抱点玩偶之类的东西是难以入睡的，苏获便想办法给他找了个来——叔川家家风严厉，当然是不允许家中少年这样孩子气的。
　　又比如少爷其实爱贪吃甜食，要是苏获钻了厨房的空子给他端来一碟蛋糕之类，便会得到少爷的几分感激，再给他换衣服、洗澡之时，少爷便会更加配合，具体表现为肢体更加柔软灵活。
　　都说小少爷痴傻呆愣，完全搞不明白活着这件事，苏获却觉得少爷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苏获是位资质尚佳的阿姨，并不会产生“啊少爷就是心思纯挚的天使”之类的智障想法，自然也没有投身保护少爷之大业的动力。
　　什么密谋、暗中策划，与苏获这个尽职尽责的阿姨是扯不上边的，只是在少爷住进医院的时候，苏获也得去陪同照看，给穿着蓝白条纹宽大病服的少年削水果、喂水喂饭、换洗衣物等等——少爷出院了，也就一切照旧。
　　阿姨的生活是平平淡淡的，所有的权谋、计划、交锋，都与她这个后勤人员没什么干系。
　　她与少爷也没有任何交谈，也对所谓的主人的信任没有想法——简单的金钱雇佣关系，才是正经阿姨所认可的东西。
　　所以——
　　所以，当苏获的面具被撕下来之后，一切才有了根本的变化。
　　到了这个时候，本来兢兢业业的阿姨，才参与到了这些云谲波诡的事件当中。
　　在昏暗的、偏向橙黄色的光线下，在沉寂黑暗的夜晚里，少爷依然是乖顺地坐在床沿边上的，在刚刚沐浴之后，柔软发丝上还挂着留着水雾的气息，宽大的白色睡衣领口微开，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和部分胸膛……
　　在这个时候，苏获才从阿姨的身份里走脱出来。
　　苏获跪坐在少年脚边，旁边的地毯上扔着一个薄薄的人/皮/面具。
　　沉默似乎也并没有持续多久——
　　少年曲起一条腿，脚踩在了床沿上。
　　苏获的心跳随之而极速跃动着，整个世界似乎也这样抖动跳跃着，失去了桎梏，失去了规则。
　　随着“不寻常”的动作，少爷就这样活了起来。
　　少爷的声音——这是苏获第一次听见少爷的声音，柔缓的、清丽的、像是毒蛇吐着信子，仿佛什么魔鬼的低语，动听而危险——
　　“你是变态吧？”
　　少爷把脸搁在膝盖上，面上有着玩味的、愉悦的神色。
　　在这种情况下，苏获当然不想回话。
　　——严格来说，少爷其实也没听过她说话。优秀的阿姨应该是沉默的、无声的。
　　接着少年又变换了动作，冰凉的手指点到了苏获脸上，留下被什么东西蛰过的触感。手指向下滑动，最后微微用力，勾起了她的下巴，让苏获被迫抬起脸，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光线下。
　　“如果我一直没有察觉到，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下去？”
　　含有恶意的目光打在她的眼睛里。
　　“直到你收到命令，做出举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举动？”
　　而那便是阿姨存在的唯一意义。
　　苏获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不想说出来。
　　接着少年再向前倾——直接单手掐住苏获的脖子往他身边扯，他目光熠熠，极为漂亮出色的面容在不再伪装的时候才有了灵魂。
　　“说，话。”
　　“……”
　　苏获被掐得喉咙抽痛，但这微小的痛苦在无比鲜活危险的少年面前实在是不值得关注。
　　毒蛇、魔鬼、藏在暗处的阴影……
　　“啊……”
　　苏获以为对方会失去耐性直接把她掐死或者甩开，但是并没有。
　　少爷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等着她的下一道声音。
　　“……”
　　于是苏获说：“还好。”
　　接着又补充一句：“差不多。”
　　……
　　十分神奇地，苏获活过了这个夜晚。
　　之后的一切当然就不再相同。
　　换衣服、洗澡、按摩……出于那仅剩的一抹良知，苏获偶尔会在进行工作的时候微微地抖一下手。
　　这种细小的变化没能逃过小少爷那强大的洞察力。
　　在又一个不怎么寻常的夜晚，他再次撕开伪装，对着苏获露出了属于恶魔的笑容。
　　“不好意思了？”
　　少年是美丽而危险的，与所有相似的事物一样，令苏获从内心感到几分战栗。
　　“……”
　　“嘁。”
　　少爷蛮横地把苏获的手扯过来，隔着单薄的睡衣贴在他的胸口，在苏获想要抽出手的那一瞬间加大了力气。
　　“以前不是很厉害吗，面不改色，就跟看一块死肉一样，”他眯了眯眼睛，“怎么？难道说开了你还有什么顾忌了？”
　　“……”
　　透过布料传过来的，不止是滚烫的温度和奇异的触感，还有苏获难以处理的气势。
　　“不，”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十分躁动不安，“我只是……良心不安。”
　　……这个说法似乎让少爷感到很好玩，他歪了歪头，很快就洞穿了一切：
　　“哦，原来你觊觎我的美貌。”
　　“……”
　　苏获咽了下口水。她的心脏已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好笑，”少年拉着她的手下移，一路抚到他的腰际，“我是傻子的时候，洗澡按摩……难道还不够吗？”
　　他说：“难道你觉得你没有把我冒犯到底？”
　　“……”
　　苏获却也有自己的招架之式：“如果我真的是个尽职尽责的阿姨，恐怕对你来说，就像是被老女人/猥/亵/了一样糟糕吧。”
　　“那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总会有一个‘阿姨’的。”
　　有时候说出实话可以被定义为嘴硬。而嘴硬往往会带来不妙的后果。
　　“……你再说一遍？”少爷的目光变得十分危险。
　　于是苏获缩着不动了。强烈的求生欲……也不能救她。
　　少爷从床边下来，把苏获扑倒在地毯上，纤细的手臂充满了力量，仿佛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老女人是吧？猥/亵是吧？没有区别是吧？”
　　他阴沉着脸俯下身来，在苏获耳边恶意地呢喃：“我就来告诉你，什么叫作区别。”
　　……
　　少爷从苏获身上爬起来，手一抄就把她整个抱起来，往浴室走去。
　　苏获：……
　　苏获：……！！！？
　　……
　　时间总是向前的。世间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向前走去、永不停步。
　　自上次被迫“感同身受”之后，苏获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状态，整个人就像缺了跟筋一样，变得让人尤为恼火。
　　这里的人尤其指出了大招后被反噬小少爷。
　　时间一长，少爷当然忍无可忍，在某一个不怎么幸运的夜晚就再次暴露本性，把苏获扯到床上掐住她的脖子：“你还有完没完了？嗯？”
　　“……”苏获心如死灰地偏开头——当然脸被用力捏住移了回来。
　　“你这一副要死的样子，不觉得很可笑吗？四年来，我可都是生活在你的阴影里的，不过就这么一次小小的回报，你就受不了了？”
　　他跨坐在苏获腰上，依然穿着单薄的睡衣，却从衣物间透出白皙皮肤上多处红色斑迹来——洗澡时冲洗肥皂泡沫的时候，被热水烫伤。
　　以苏获的角度，很明显能看到少年锁骨下方靠近胸口处的一抹痕迹，她下意识伸手去碰——
　　“唔……”苏获垂下眼睛，有些自暴自弃地小声嚷嚷，“确实是有点受不了了。”
　　少爷只是任由苏获把手掌贴在他的那处烫伤表面，不温不热，有着皮肤特有的柔软触感。
　　谁也不能看出少年所想的是什么。
　　庞大的、繁茂的叔川家，正如擎天巨树连接天地一般，鸟兽鱼虫，都往来不拒，同时，极大的树冠也就困住了许多向往自由的小动物，要飞得很远很远，才能离开阴影，看到天空。
　　从在叔川家当上小少爷的专属阿姨起，苏获就几乎再也没出去过了。
　　她不知道山脉有没有坍塌倒下、变成海洋，不知道极为稳定的锆石有没有改变性质，不知道飞出大气层的船票是一千还是两千五，也不知道早晨的香菜是哪个集市的更新鲜。
　　苏获当然知道世界是极为广阔宽大的，但当她成为小少爷的阿姨时，世界就只是少爷的卧室，去往楼下接送食物、换洗衣物，就是来到奇点附近，观察宇宙的原貌。
　　少爷是被困在一根树枝上的鸟儿，那么苏获就是树枝上的一层老皮，风吹日晒，总有一天会脱落的。
　　有那么一瞬间，苏获的眼睛里闪烁过一丝不同寻常的神韵。
　　但少爷更为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灵魂中难以遮掩的丧气。
　　还是在这栋小楼房里，在算不上很宽敞的卧室里，在堆叠着柔软被衾的床铺上，少爷手松开苏获的脖子，俯下身来，手臂环到她的腰背再用力，整个人倒在她身上。
　　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拥抱。
　　少爷的脸揉进她的头发，声音闷闷的：“不管怎么样，坚持下去吧。”
　　就算你最终要做的，是伤害我的事。

　　“就算我最后要做的，是伤害你的事？”
　　约定中的日期，终于在午夜钟声嘶鸣之后到来。
　　苏获做完最后一遍按摩后，在少年迷迷糊糊睡眼惺忪之时，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站在床边，小少爷则微微滚了一滚，由趴着的姿势变为了平躺。
　　“……嗯？”他半眯着眼睛，显然是强撑着精神。
　　而苏获只是沉默。
　　事实上，她轻易地看出了少爷的伪装。也许他们确实是有些过于熟悉彼此了——虽然她和少爷既不是朋友，也不是真正的主仆。
　　……谁知道，少爷这只被困在大树里的鸟儿，是想要远远地飞走、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还是竭尽全力地，想要借助纤细的爪子向上爬，一直去到树顶呢。
　　苏获想了想这件事，最终还是浅浅地叹息一声。

　　……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叔川老爷在一颗偏远混乱的小星球上遇见故人之时，一切才终于落下帷幕。
　　身份尊贵、仪态优雅的叔川老爷，放下权杖在石阶上坐下，微微抬头看天的时候，命运的洪流再次相遇，汹涌的浪花有了滔天的气势。
　　“谁能想到，敕弱的小姐会亲自下场，来淌这滩浑水。”
　　他极为年轻漂亮的面孔上是沉淀多年的平和与淡漠：“从一开始，我就不想要这些东西，财富，地位，权势，荣耀——”
　　叔川老爷冷冷地弯了弯嘴角。
　　“是你们硬要给我加上这些责任。十三州府踏过了铁骑，危险人物已经被炸成了碎片，战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你们如愿以偿。”
　　这样说来，似乎是被占了好大的便宜一样。
　　苏获——就这样慢而轻地下了几步阶梯，坐在了对方身后、眼睛余光看不到的地方。
　　星球的上空是混浊的，暗沉的色彩彼此汇合扭曲，但星辰的光芒仍然顽强地在天幕中细碎闪烁，像是泥尘中的宝石。
　　她说话：“迎难而上、奋力抗争得来的自由，和逃跑得来的自由是不一样的。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小少爷已经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大老爷，以阿姨身份潜伏在他身边图谋不轨的苏获，也已经能够明明白白地坦白所有的谋算——一切都尘埃落定，不起波澜。
　　“……”叔川老爷抚着拇指上的戒指，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真讨厌你。”
　　敕弱小姐、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苏获，在这时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嗯，我也喜欢你。”
　　……
　　回答她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回头。
　　叔川老爷就这样看了她一阵，扭头、站起来、转身，懒怠地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苏获迟疑着把手搭上去。
　　——接着她就被一把拉起来，扑在对方怀里，还没来得及反应，气势汹汹的吻就压了下来。
　　“……！”
　　只有被扔在阶梯上孤零零的权杖，无声见证着这一刻。

　　心意得到回应，灵魂不再迷茫不知所终的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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