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玉成云自卷舒

　　自那日以后，豆儿便隔三岔五的到陶府来寻我，有时甚至会跟我到铺子里去玩。我初时还怕她会将我的女子身份说出去，久了以后却发现这丫头虽说胆大任性，嘴却甚严。

　　豆儿来的次数多了，又常与我不避嫌疑的说笑打闹，铺子里的伙计看我们的眼神便渐渐暧昧了起来。我私下说了豆儿几次，让她在人前不可与我太过亲近，那丫头当时嘴上答应得甚好，可到了人前又依然故我，我也拿她没奈何。

　　眼看年关将近，陶沅终于使陶信回来报信说他和严蕊会在腊月二十之前赶回来。正好福伯的帐已收得差不多了，我和福伯便不再出门，只在府中紧着让人收拾屋子，准备年货。

　　这日，我正立在廊下看小厮们清点桌椅屏风等物，门上送来一封请帖，打开一看，却是黑珠儿巷的孙员外家送来的，道是他家夫人寿辰，请我去吃一杯水酒。

　　我拿着请帖斟酌了半日，终是想不出这人为何要请我去吃酒，只得拿去请教福伯。福伯一听这事，将回事的人先打发出去，这才忍笑说道：“日前收账时，我曾到这位孙员外家走过一遭，当日他家的大管事便在打听你，我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他家员外有意招你为婿。”

　　“啊？”我张大嘴，一下子傻在那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福伯见我这样，不禁大笑，我又羞又恼，将那请帖掷下扭身便要出去。福伯见我恼了，连忙止笑阻我道：“丫头恼了？你去不去，也该给人回句话才是。”

　　我早知福伯知道我的身份，只是一直没有说破，今日他既说了出来，我心下便觉松了一口气似的，回身嗔道：“福伯既知道我是女子，怎么还问我去不去？我若去了，他提起此事，却叫我如何回他？”

　　福伯笑道：“虽则如此，却还是去一趟为好。你不知这孙员外的底细，这杭州城里卖古董字画和文房四宝的铺子，怕有一半是他家的。因他生意做得大，人也还算公道，因此被尊为行内的领袖。你如今做着这一门生意，万万不可与他闹僵。”

　　听福伯这样说，我倒是踟蹰了起来，怎样才能既不得罪他，又回绝他家的提亲呢？

　　福伯见我伤脑筋，便自叫了书房伺候笔墨的童儿替我写了回帖送去孙员外家不提。

　　当晚，福伯亲自交代了陶信，叫他去探听一下孙员外的意思。不过一日，陶信便打听到了。原来，那孙员外家原娶了两房夫人，只生了两个女儿。这两房夫人原本有些不和睦，大夫人生的嫡女早已嫁人，二夫人所生庶女的婚事却因大夫人屡屡作梗而耽搁到了现在。年初时，大夫人得了急病死了，孙员外便将那二夫人扶正做了正妻。这二夫人好不容易熬出头来，第一件事却是要赶紧为她那年纪老大的女儿招个女婿上门。那孙员外与我因生意来往倒也打过几回交道，见我出身虽不高，却与陶沅交好，便动了招我为婿的念头。

　　听了陶信的消息，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些。那孙员外之所以会青睐我这个无名小卒，恐怕大半还是看上了我与陶沅的关系，只要我说自己已经定亲，再让陶沅出面调停一下，想来那孙员外也不会纠缠。只是那孙家的酒宴定在后日，而陶沅还得十数日才能到，我恐怕还得想法子与那孙员外周旋一番才行。

　　转眼到了赴宴的日子，我一早便收拾了，带了福伯准备好的几色寿礼往孙家去。福伯到底不放心，一定要陶信陪我去，我心里正打鼓，乐得多个人陪我，自然从命。

　　因时辰尚早，我和陶信便先往铺子里去。我们在店里盘桓了半日，看看时辰已是差不多了，这才出门往黑珠儿巷行去，谁知刚拐出铺子大门，迎头便碰上了豆儿。

　　豆儿见我与陶信衣裳济楚，又捧着礼盒，便问我们要到哪里去，我怕她闹着要去，便哄她说是要去谈生意，让她先回驿馆去。谁知这丫头精怪得很，见我不想带她，便假装听话回去，没走几步却悄悄拐回来，跟在我们身后，一路行到了黑珠儿桥上。

　　眼见黑珠儿巷内孙员外家门口贺客如云，我和陶信整整衣帽，正要举步上前，豆儿却蹦了出来，扯着我的衣袖不撒手，撒娇撒痴的说我哄她回去，自己却跑出来玩。

　　眼看着豆儿与我纠缠不清，陶信的脸都绿了，又怕被孙员外家迎客的家人看见，只得捧了礼盒，站在我们前头，勉强将我掩在身后。

　　我软语哄了豆儿半天，她却只是不依，非要与我同去，眼看我们身边已有几个闲汉围上来看热闹了，我只得咬牙应了她，低声叮嘱了她几句，这才重整衣冠，带了她向孙员外家走去。

　　孙员外家门口迎客的正是他家大管事，见我带了个年轻女子来赴宴，很是有些诧异，我只得敷衍他道豆儿是我表妹。那大管事也不多问，亲将我们迎进了待客的大厅内。

　　我见孙员外携着夫人坐在上首，便先带着豆儿去拜见。孙员外面上还好，他那夫人却有些沉不住气，一径地问我家乡父母等等，又问我带的是谁家的姑娘，我只好又用表妹等语胡乱应付一遍。末了，孙夫人亲自携了豆儿去招待女眷的偏厅，我和陶信这才得空与厅内众人寒暄。

　　未几，家人来报宴席已经齐备，孙员外请众人入席，我不欲与孙员外多缠，便带着陶信钻到离主席最远的一桌席面上去，想着略坐一会儿，只等面上功夫做个差不多了便拔脚开溜。

　　刚饮了几巡，我正想带着陶信去孙员外那桌敬酒，却见孙家大管事毕恭毕敬地引着一人进到厅里，孙员外一见，大喜，立即着人重整了一桌席面，将这人请到上座，自己却坐到一边相陪。

　　因离得远，又逆着光，我觑眼看了半晌也没看清那人的面目，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得让陶信借着到近旁敬酒的工夫去看看那人是谁。

　　陶信端着酒杯去了，一会儿回来却笑道：“你道那人是谁？却原来是张大将军家的小将军，原来这孙员外竟与张将军家沾点亲，今日能得张小将军亲来贺寿，孙员外怕不要乐昏了。”

　　我只听得“张小将军”四字，脑中便如炸雷轰响般，一时惊得懵住了，呆了半晌才又问道：“哪个张小将军？他的名讳叫什么？”

　　陶信见我脸上神色慌张，自己也有些惊疑，不觉低声回道：“这个小将军便是我朝名将张浚将军的侄儿，乃是张将军自小养在身边的，名叫张彦。”

　　待得陶信的话说完，我的脑袋几乎埋到了桌下，陶信还以为我是饮多了酒，连连给我夹菜。我也顾不得桌上其他人的眼光了，附到陶信耳边，悄声让他快去寻了豆儿来，我们得赶快溜。

　　陶信见我不自在，便也不多问，找了个孙家的丫环去给豆儿带信，我则假装不胜酒力，将自己缩在了人后。

　　那带信的丫环去了半晌也不见回来，我有些着急，正想让陶信再去问问，却瞥见豆儿带着她那四个“女金刚”气冲冲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我和陶信连忙起身去迎她，奈何我挑的这个座位实在是太偏了，那丫头环顾一周没看见我，竟然径直往孙员外那一桌去了。

　　天要亡我！我不顾众人侧目，急急蹲下身子，又将目瞪口呆的陶信一把扯过来，附耳交代他快去将豆儿拉走，自己便遮遮掩掩的往门边溜去。

　　就在我将将来到门口，正要跨出门槛之时，孙员外那带着怒气的大嗓门传了过来：“吕公子留步！”

　　我只得止步，悄悄侧头打量了一下孙员外那边的形势，却见豆儿气鼓鼓的站在一边，陶信正尴尬地跟孙员外行礼，似乎是在赔不是。

　　看此情形，想要溜走是不可能了，我只得整整衣衫，低头向孙员外走去。

　　“吕公子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要走了？难道是下人有什么不周之处？”虽碍着张小将军在侧，孙员外的声音里还是透出了隐隐的怒气。

　　我用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下面前几人，只见豆儿兀自撅着嘴，孙员外面上虽还带着笑，眼里却已流露出怒意来，陶信还弯着腰，恭敬地立在我身旁，只有那张小将军，不甚在意地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我摆手让陶信退后，自己站到孙员外面前深施一礼，低声道：“只因晚生多饮了几杯，恐怕在人前失仪，故此离席，还请员外勿怪。”

　　又将一旁站着的豆儿扯过来，一边悄悄对她使眼色，一边对孙员外说道：“我这个表妹年纪尚小，平日也没怎么出过门，若有冲撞之处，还望员外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她计较，晚生在这里代她跟员外赔礼了。”

　　豆儿见我一径的跟那孙员外说软话赔不是，虽然还是不服气，却也不好再摆谱，勉强随我向那孙员外福了一礼。

　　孙员外既有了台阶可下，便也不再啰嗦，只摆摆手笑道：“吕公子言重了，既是你不胜酒力，便早些回去歇着吧，改日我再请你。”

　　听到孙员外这句话，我如蒙大赦，赶忙拱手向他道别，抬眼间，却见那张小将军已放下酒杯，定定的看着我。

　　我心里突地一跳，连忙低下头，扯了豆儿急步向外走去，待到离开孙家大门，我的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陶信见我脸色不对，一到铺子便指了一事避开，豆儿心知自己今日做错了事，只得乖乖跟我到了后堂。

　　坐在椅上定了定神，又拿过豆儿端来的茶水抿了几口，我这才淡淡说道：“说吧，你今天到底跟人家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跟那老头说我便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叫他莫要打你的主意……”

　　“什么！”我手里的茶杯差点滚到地上去，茶水也泼了一身。

　　“姐姐！我今天吃酒时听人说，那家的老头子想要招你做女婿呢，你是女子，怎能做他家的女婿，我一心急，就……”

　　“就跟人家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打断呐呐为自己辩解的豆儿，满心里只剩下无奈和无力。

　　“姐姐，你别生气嘛，我也是想帮你才……”豆儿见我恹恹地，连忙依到我身旁软语告饶。我无奈地摆手止住她道：“今日之事若是让令兄知道了，怕是再也不会放你出来了。”

　　一听我这话，豆儿立刻怏了，我心里想着从孙家离开时张彦看着我的眼神，心里不觉有些惶惶不安起来，也无心再责怪豆儿了，便让店里的伙计给她叫了顶轿子送她回去。

　　送走了怏怏不乐的豆儿，我也无心看顾生意，随便找了件以前放在这里的旧袍子将满是茶渍的外衣换下便匆匆向陶府赶去。

　　回到陶府时已是晚饭时分，远远地我便看见府门外身穿一袭绯色锦袍的张彦正倚树而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侍立着两个亲兵。

　　张彦也看见了我，他略略站正身子，沉默地等我走到他面前。

　　从巷口到陶府这短短几十步，我却如跋山涉水一般走得万分艰难，待站到张彦面前时，心里的喜、怨、忧、惧已然纠做了一团，堵在喉咙里，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比以前黑瘦了一些，眉目间那种“痛饮狂歌空度日”的少年飞扬虽已淡去，但嘴角的笑纹里却仍有“暖风花绕树”的蓬勃与和煦，让靠近的人不自觉的沉溺。

　　张彦半低着头，也不做声，只任我打量，终是我耐不住，垂头揖手，低声问道：“小将军有何吩咐？”

　　张彦微微皱眉，看了我半晌，终于没有问什么，自牵了马往巷外走去，我楞在当地，这人竟什么都不问就走了么？正疑惑间，原本侍立在张彦身后的一个亲兵走到我身边，叉手躬身道：“我家小将军请公子到片石居观云楼一聚。”

　　巷口，张彦已然翻身上马，手勒缰绳等我跟上；身边，那亲兵不知从何处赶来一辆油壁轻车，掀起车帘待我上车。我脚下滞了滞，终于跨进车内，由着那亲兵叱马赶车，跟在张彦的马后，向湖畔行去。

　　因为天冷，西湖上一只游船也无，只有湖畔勾栏瓦肆门前的灯笼，红红绿绿的，映着暗沉沉的湖水和湖畔的秃柳，愈发的显得萧瑟冷清。

　　小二将张彦和我引入望云楼三层的雅间内，又快手快脚的上了几道菜便掩门退下了，只留下我与张彦相对而坐。

　　良久，张彦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可是绿云？”

　　我低头涩笑，男装在城里行走了一年多，却不想这个看起来最是疏豪朗阔的人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见我久久不答，张彦的语气不觉有些犹豫，“难道……你……不是……？”

　　我使劲眨一眨眼，将眼里的泪意逼退，这才敢抬头看向他，浅浅一笑道：“小将军好利的眼睛。”

　　听见我亲口承认，张彦脸上的表情先是有些不可置信，接着眼睛里便慢慢浮上一层怜惜来，“你……为何要作男子打扮？”

　　看着他与以前别无二致的无伪眼神，我似乎又回到了与他“对酒当歌”的当初，不觉将与他分别后的种种慢慢道来。

　　这顿饭我们一直吃到夜深才散去，因饮了不少酒，回去时张彦便与我一同乘车。到了陶府门前，我正要下车，张彦却一把捉住了我的手，我使劲挣扎几下，奈何他力气大得很，我哪里挣得开。

　　我不觉有些恼了，“你还不快快放手，若让人看见了，可怎么说得清？”

　　张彦却不听，拖着我的手将我拉坐到他面前，带着醉意的脸上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云儿，你不让我再叫你绿云，那我叫你云儿可好？当年你出事时我不在家，未能帮得上你，你可还怨我？如今我回来了，你再有什么事，一定要来找我，可记住了？”

　　我低头不语，只使劲的想要将手从他的掌握中挣开，张彦索性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耳边涩声道：“你竟是不肯么？”

　　我被他按在胸前，脸上烫得似着了火一般，偏偏又推他不开，正又羞又恼，听见他这么又酸又涩的一句话，心里那股子火顿时化成了一汪秋水。闷了半晌，见他还是不肯放开我，只得开口道：“小将军自己说的话可要算数，莫要等吕云哪日上门了又推脱。”

　　听了我这话，张彦愣怔了一下，竟大笑起来，我被他笑得脸又红了，当下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啐了一口：“登徒子！”忙不迭的自掀了帘子跳下车。

　　那两个亲兵早在张彦拉住我时便退得远远的，此时见我下车，也不多问，只躬一躬身，便上前来牵马赶车。

　　陶府门上家人听见车马声和张彦的笑声，早迎了出来，我眼瞅着张彦的车走远了，这才进府回房休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