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白

　　一阵鲜香充满了小小的屋子，老头端着海鲜面朝着他们坐的桌子走来，放好后，又回去端出了已经煮好的贝类。

　　白洛寻一边称赞这是自己吃过最棒的海鲜，一边将贝肉剥出来分在三个人的在面里。

　　李淑芬看着这一幕，开始想象如果自己有两个儿子的生活，越想越远，甚至想到如果有个信任的人在身边，是不是黄瑾铭也不会这么辛苦？

　　这顿饭吃得稍稍有些晚，三人都饿了，几乎没说什么话，很快就结束了战斗。

　　回程还有三百多公里，李淑芬半睡半醒靠在后座。

　　黄瑾铭像是某根反射弧断了中继，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白，你清明节不用祭祖的嘛？”

　　“没人要祭。”白洛寻随意地回答。

　　“那你父母呢？”

　　李淑芬抢先一步开了口：“铭仔，别问了，他不想说。”

　　没料到白洛寻却像突然无所谓一样回答道：“一个不认识，一个死了。”

　　黄瑾铭像是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地方，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其他家人呢？”

　　“哪来的其他家人啊，村子里的人躲我们都躲不过来呢。”

　　李淑芬见白洛寻对自己儿子仿佛有了一些信任和依赖，便随着他们往下说，不再开口干扰。

　　“躲你，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我妈那时候不愿意嫁给村里的人，自己跑出去，说是要什么自由恋爱，结果大了肚子一个人跑回来。”白洛寻望着窗外，用自言自语般事不关己的语气说起了从未对别人说的故事，“那时候女人未婚先孕，多丢人啊，给我外公气得没几个月就背过气去，死了。从那以后，我妈就疯疯癫癫的，成天给人家说什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吓得以前还来送点东西的亲戚都不敢来了。”

　　“老板，车上能抽烟么。”白洛寻回头看着黄瑾铭，见对方点了点头，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以后停顿了一下，又点燃一支，递到了对方嘴边。

　　黄瑾铭稍稍有些惊讶，看了看他，咬住了烟，说了句：“继续”。

　　“再后来，我妈一直不干活，我外婆一个人干农活，累得病倒了，她也不管，也不去治，现在想起，也许是没钱吧，反正后来，就这么死了。”白洛寻朝窗外吐了口烟，沉默了一会。

　　“我外婆在的时候吧，我还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她死以后，我就回家种地，可是那时候没什么力气，根本种不出什么东西。我妈嫌弃我不会种地，就总骂我废物啊、赔钱货啊、败家子啊什么的。”

　　“你那时候多大了？”黄瑾铭插了一句。

　　“十一二岁吧。后来我也不服她，她骂我一句，我就骂她十句，她动手想打我，我就打她。现在看来还挺过分的，但当时可能就是，嗯，太气了吧。然后我在村里就出了名，打自己妈妈的野种。

　　那时候常常有小孩往我们家丢牛粪啊死老鼠啊什么的，我知道，那都是冲着我来的，只是当时，觉得会有这种生活，都怪我妈，所以有时候，她不骂我，我也要骂她。

　　后来没两年，村里有个小孩一把火烧了我家的鸡圈，那是我养了一年多的鸡，虽然总共没几只吧，就只是觉得看到那个火光冒起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然后我把家里杀鸡用的刀别在背后去了他家，本来只是想给自己壮胆，去讨个说法，没想到一过去，他们家大人也跟着骂我，让我赶快滚蛋，别脏了他家院子。

　　我一时气不过，就抽出刀来乱挥，结果划伤了他妈妈，还是划的脸。

　　一群本来围在外边指指点点的村里人就跑进来把我按住，说我破了人家的相，要还人家一个公道。

　　他们把我扭到村长家院子里，又去我家里把我妈抓来。我妈那时候就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上来就抓我的脸，一边抓一边咒骂，说我身上流着人渣的血。

　　周围的人也跟着她骂我，当然，也有人骂她，还有很多人都在说要把我们赶出村子。

　　我就听着他们闹哄哄地在我边上，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挣开按着我的人，就往外面跑，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回头，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后面追我。

　　跑到山上，没了力气，才停下来。”

　　李淑芬已经在后排抹起了眼泪，她觉得今天一天自己把几年的眼泪都用完了。

　　黄瑾铭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了句：“然后呢”

　　“我在山上呆了两天，觉得不行，肯定会饿死，就趁着天没亮悄悄跑回家去想看看情况。没想到一进门，就是一股杀猪一样的血腥味，我看到我妈趴在地上，身下的血淌了半个屋子，脸还朝着进门的方向，眼睛睁着，就像在看着我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什么太多感觉，只是本能地觉得要把家里打扫干净，就拿了大竹席，把她滚到竹席上卷着，嗯，主要是抬不动嘛，就只能滚，滚了好多圈，把地上的血都擦开了。

　　然后我打水擦地，感觉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怎么冲都冲不掉满地的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烧我鸡圈的狗崽子一家来了，估计是来要赔偿的吧，搞不清楚。他们一看，一个尸体在竹席里卷着，就骂骂咧咧地跑了。

　　后来，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刨坑，刨到一半，镇上的警察就来把我和我妈的尸体一起带走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都以为是我跑回来杀了我妈，所以才报警的。

　　想想也是可笑，我连他们都没杀，又为什么要杀我妈呢。

　　不过都无所谓了，对吧。”白洛寻的脸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那你后来怎么来的海城？”

　　“到了镇上警察局，他们又是录口供又是搞这搞那的，说我不满十四岁要找监护人，我说监护人这不是在嘛，只不过死了而已。

　　总之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找了我一个什么远房的舅公。

　　后来法医鉴定我妈是破腹自杀，那老头就把我带走了，临走还给警察做了一万个保证，说是要带我去大城市读书。

　　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个警察每天给我悄悄带一个卤鸡蛋，一开始我都不敢吃，以为他想毒死我，后来想想都挺可笑的。”

　　“所以你来海城是为了读书？”

　　“读个铲子，哈哈哈哈。那个他妈糟老头，带我去了一个地下室，那里住着很多比我小的小孩，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看起来就脑子有问题，还有的身体扭得跟麻花一样。

　　我一进去就吓坏了，转身就跑，结果根本跑不掉，我当时想，完了完了，我妈总念叨着这世界上是有地狱的，我这是掉到了地狱里。

　　如果说那时候村里的人就是修罗鬼怪的话，这地下室里的人也不过就是另一群魑魅魍魉了吧。

　　后来我才搞明白，那老头是把我卖了，估计也就几千块钱吧，但好在那群人看我手脚灵活，脑子也灵光，就让我上街偷东西，没把我改造成那麻花一样的怪物。

　　只可惜我这神偷还没当上，就坐了牢，再之后，少管所里和我关系不错的一个小子自杀了，他死之前瞒着管教悄悄写了封信，让我出去之后一定带给他爸爸。

　　我本来没把这当个事，最后是我出来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才想起答应去帮他送信，他爸爸那时候还在开小酒吧，就是后来遇到你的那个夜场的老板。

　　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他是怎么发的家，你不知道那时候他多磕碜，就我一个员工，开个没人来的酒吧，还常常有人赊账。

　　后来都听说我是里面出来的，少了很多赊账的人。”

　　“这么一说，你还是他的开国元勋，就混成这样？”

　　“嗨，人有钱了想法就不一样了，再去看没钱时候自己身边的人，都怕脏了眼，这也很正常。再说了，我本来混得好好的，丢了工作，不都拜你所赐？”

　　“你想回夜场工作？”

　　“别别别，老板，我就随口一说。”白洛寻好像丝毫没有陷入回忆的情绪里，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一段漫长的故事讲完，车也开过了海城收费站，进了城之后，黄瑾铭却没朝着小区的方向开去，而是带着他们去了滨海商圈。

　　白洛寻看了看周边，用难以置信地神情看着黄瑾铭：“老板，你不会是带我们来工地加班的吧？这工人也放假了啊。”

　　“加什么班，买点东西。”黄瑾铭斜了他一眼，把车开进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白洛寻先下了车，舒展了一下筋骨：“老板，买什么？”

　　黄瑾铭无视他的问题，把后座的李淑芬扶下车，用手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领着两人进了商场。

　　滨海商圈主营各种奢侈品，李淑芬和白洛寻都不认识这些品牌，带着好奇东张西望地打量着。

　　白洛寻看到一个明亮的橱窗里，放着一排银质的茶壶，怎么看都觉得这茶壶有些发光，凑近一看，边上的价牌上一大串的零。

　　他数了好几遍，跑回黄瑾铭身边，悄悄地戳了戳他的手臂：“我说，老板，你们有钱人都买三十多万的茶壶吗？”

　　黄瑾铭淡淡地说：“傻X才买。”

　　白洛寻仿佛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附体，在各个橱窗间挨个数着价签上的零，遇到没有价签在外面但商品又很有趣的，他还想试探着拉黄瑾铭带他进去问价格。

　　当然，黄瑾铭是不会去问的，他轻车熟路地径直朝着一家手表店走去。

　　手表店的店员几十米外就看到了黄瑾铭的身影，早早地走到店门口，就等他走进来的时候问候一声：“黄总，好久不见。”

　　黄瑾铭只朝着店员点了点头，便对白洛寻说：“挑一个吧，以后从你奖金里扣。”

　　白洛寻蹦蹦跶跶进了店，在货柜上看了几圈，店员拿出他多看了几眼的一款白色外圈的计时码表，套在他手上，正在脑中搜索词句准备夸一下他和手表非常般配。

　　他却先数了数价签上的零。

　　“不了不了，我觉得太丑了。”然后他像被烫到手一样摘下了手表，塞给店员，快步往外走去。

　　在靠近门的方向端着水的黄瑾铭一把将他拉回来：“去选，不买的话没有奖金。”

　　“老板，你…买了扣奖金，不买没有奖金，还带这样的？”白洛寻感觉自己跟不上对方的神奇脑回路，一时间找不到词去反驳这奇怪的逻辑。

　　黄瑾铭拿起店员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表，看了看，点了点头对店员说：“就这个吧。”

　　李淑芬也凑过去看了看“小白，白色的表适合你，就这个啊。”

　　一路上，白洛寻都在哀嚎着，生怕手上的表碰了或者刮了，感觉自己戴上了一个祖宗，伸个手都如履薄冰。

　　黄瑾铭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一块表而已，你驾驭它还是它驾驭你？还是你觉得自己值不了三万块？”

　　白洛寻默默无言，甩了甩手，努力让自己无视这块表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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