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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劫(5)
随着他们几人越往里走,视线开阔起来,古墓结构很是简单,整体由巨石堆砌而成,四周陈设古朴大方,柱和梁上都绘有菱形云纹,四面凹凸有致的石壁上嵌有远古的壁画。
东面壁画雕龙绘凤,西面有麒麟踏云而来,南门绘有连片火焰的图案,似是朵朵莲花盛放,而北面则是一男子,气宇轩昂,却看不清容貌。整座壁画还算保留完好,浑厚凝重,有一种古朴沧桑之气。
那戏子的歌声近在眼前,老道士他们追上了前头的黑白双使几人,见他们皱着眉停驻在一方墓室前,便循着他们的视线看去,见那墓室内摆放着一青铜尸棺,棺板上绘以繁复的纹路。
墓穴内一男子穿着戏服坐在棺上,男子用布蒙着眼睛,左手提着一具人形白骨,骨上各处关节绑着引线,引线的另一头缠在男子的左手五指上,那人形白骨身上还披着皇帝的五爪金龙服。
男子右手提着另一具白骨,关节处同样用引线控制,另一头绑在右手五指上。这具白骨则穿着常胜将军的衣服。
阿花打了个寒颤,盯着戏子那张脸,不知这具尸体是如何保存的,时至今日除了略显苍白的面孔,没有半点腐化的痕迹。
阿花拉着阿澜的衣袖,“你有没有觉得他长得有些像一个人?”
阿澜肯定地点头,“景晨。”
眼前这个男子竟长得与那夏丘国的常胜将军有八分相似。但夏丘国的常胜将军,死在破城那日,尸体都不知被敌人挖出鞭笞了多少回,自然不会出现在这帝王陵里。
那男子不慌不乱,两手食指微动,那“皇帝”和“将军”的尸身也跟着举起右手,似是给外头的几人打了个招呼。
“今夕何年?夏丘如何?鲛人如何?”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铁石磨过地面那样沙哑低沉的让人不适。
阿花与阿澜对视一眼,答道,“天福五年,夏丘已于半月前灭亡,有人说是国内的鲛人奴隶暗中联合了敌军,自内打开城门,所以在夏丘灭亡后,所有的鲛人被放回了泽海。”
闻言,那戏子放声大笑,尖锐的声音刺穿众人耳膜,“当真亡了?好!好!好!亡得好!亡得好!奴役我族这么多年,也该尝一尝沦为亡国奴的滋味了!”
说完那蒙着眼的白布被鲜血染红,眼睛的位置自下流下两行血泪。“两位大人,能否容奴唱完最后一曲,再随你们走?”
声音幽渺飘荡在空室之间,黑无常未置一词,轻靠墙面闭眼,直接以行动回应。戏子拂袖而过,两盏残火将燃,又动作温柔,万分珍惜地将那两具白骨牵引至胸前。
“既是唱曲,我与诸位介绍下我手边这两位,左手边的这位,自然是曾经夏丘的帝王,这座皇陵的主人,他本来在棺材里睡的好好的,我不甘寂寞将他挖了出来,既然我是殉葬品,自然是要生生世世,形影不离地陪着他的。”
他说罢,左手指尖微动,那披着皇帝服的白骨“咔擦咔擦”抬动下颌,被戏子用引线牵引着做出手舞足蹈的动作。
“你们看,他也很开心呢。”戏子却是很激动,放下左手抬起右手,“说来这一具身体的主人,倒是个可怜的。他生前是宫里某嫔妃的侄儿,家世品貌具佳,自小崇拜景晨,待弱冠后如愿考入皇家水师舰队,成为景晨麾下一员小卒,怀着报效国家的愿望时刻为自己自豪着。”
“夏丘的无敌舰队闻名于西北各国,可鲜少有人知这支舰队是如何形成的,将那些怀胎八月的鲛人女子,剖开他们的肚子取出胎儿,得紫河车制作成药剂给底下毫不知情的士兵服下,不出一月就可在身上长出一层胞衣,士兵们便可如鲛人般长时间在水下呼吸行走。”
“多残忍啊,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间,不,鲛人在夏丘的地位甚至不如一条狗。卑微低贱如砂尘,是个人都可杀可辱!”
他说得声嘶力竭,连着左右手的骷髅也跟着“咔擦咔擦”左右摇晃,那戏子眼中涌现出一抹厌恶,抓起左手与右手的白骨互相胡乱地碰撞,直撞得两者头骨的位置有了裂开的缝隙才罢手。
疯子…大概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阿花只觉得满身的狐狸毛都竖了起来,见那黑白鬼使仍面无表情地看着,烛乐儿眼中涌过一抹不忍,也未多说什么。墓室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那戏子慢悠悠继续道,“这少年自然也同其余不知情的士兵般吃下了这些特赐的药,并引以为豪,为成为一个优秀的水师努力,直到他如愿进入舰队的核心,了解其中的隐秘,被人带到将军府底下的那座密室,亲眼见证那些人如何剖腹取药!”
“见识过最惨烈的景,才明白这世间最绝望的,莫过于心中最神圣的信仰,理想一夕间破灭,在眼前粉身碎骨,化成了尖锐的利刃刺入骨血灵魂。那少年回想起吃过何物,抠着喉咙干呕,像是要把那些污秽之物全部吐出,可那怎么可能呢?”
那戏子一笑,笑容里夹杂着数九寒天里的冷冽清寒,“后来这少年神智崩塌,信念崩溃,整日疯疯癫癫,直到遇到了我,我不过言语激了几句,他便头也不回地撞墙自杀了。我就把他的尸体做成了这具傀儡,日日夜夜陪着我唱戏…”
戏子摇晃着左右手的两具傀儡,任由脸上阴冷的笑意升腾蔓延,白骨松垮的关节吱吱咯咯,仿佛下一刻就会散碎一地,看得墓室的几人身上具凉飕飕的,黑无常换了个握刀手势,凤眼微眯, “快,完,走。”
白无常抖了抖手,很是无奈,黑鬼这意思大概是叫人快点唱完走人,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戏子不知从哪掏了脂粉罐,将脸涂得艳如春花,穿上珠玉水袖戏子服,半阖着眸,眼波脉动间满室艳光旖旎,手指灵活拨弄,白骨傀儡随之配合,和着此时清越的嗓音唱尽一曲红尘戏。
“南市鲛人名成衣,一曲红绡醉春靡。
一朝送入皇庭苑,夜夜承沐帝王恩。
晨起海棠别枝头,帝王折枝并髻间。
温情软语媚骨酥,半羞半怯还似真。
殊不知皇家恩宠长盛不衰,不过看奴那八分故人颜,帝这一生杀伐无数,那故人却是唯一梦中明月,心间朱砂,遥看不可即。奴甘愿委身膝下,成全帝王情深,鬓间海棠灼灼,从此眷上帝王一夕温柔。”
唱到此处,那戏子原本满眼的柔情蜜意突然在此时化作无情嘲讽,像是腊月里冷风凌迟过境,顷刻半点温度也无。
“可奴知晓那故人是谁,自然是那在夏丘人人敬仰的景晨将军!奴日日寻找翻阅他的典籍传记,成日琢磨思考,学着他的样子说话,学着他的风格做事,将自己在宫中活成了他,以此换取那人的无限恩宠和横行后宫的权势!后宫诸妃,视奴为妖,前朝臣子,视奴为孽,我便偏偏要肆无忌惮,恃宠而骄,引众怨惹众怒!”
不知是戏子突变的语调,还是他眼中的凛冽,阿花又打了个寒颤,挠了挠头发,难得一言不发。
戏子右手的“将军”昂首阔步,被引线牵引着挪动步伐,倒是有些像那夏丘盛极一时的常胜将军。左手“帝王”跟随在侧,那两具白骨两两相对间,戏子眼中投下说不清是鄙夷还是怨愤的神色。
戏子冷笑一声,接着道,“暮去朝来,奴终是得遇太子,殊不知此小儿野心勃勃却极是愚蠢,不过在民间稍放流言他已按捺不住,奴收买煽动他身旁人撺掇诱惑,终使他手举屠刀,亲手弑父!亦使景晨对他心生怨怼,背弃而去!
后宫失和,朝堂跌宕,将士离心,可笑不过三年,夏丘就亡了,亡了!哈哈哈!堂堂百年之国,亡于区区最下等的鲛人之手!何其讽刺,何其讽刺!”
何等隐忍心智,何等心机手腕,众人只在心中暗叹一声这夏丘国亡的不冤…
那戏子将右手的“将军”骷髅丢于一旁,只留了左手那具,时而满目深情地抚摸着那“帝王”,时而满眼怨恨地将那“帝王”狠狠砸向地面。那样极度扭曲又复杂的情感,实让人不寒而栗。
“成衣,你果真不是他,性子南辕北辙,他不会如你这般乖顺。”生前那人曾这般对他说过。
他的逆来顺受,换来了那人的一生怜惜。
成衣抱着那“帝王”,以臂为枕,将他的头骨靠入怀中,抚手半搂,随手拿起陪葬品中的二胡拨弦弹唱,声音如水,温情脉脉,“泽海之下三千里,尚有游鱼衔碧珠,而今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梦故乡…”
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追思向往,然而他早已死去,早已不可能回到海里。
“成衣,好好活下去...”那人心脏处插着匕首,任鲜血直流,临死前的目光,转向藏在帘子后的他,盛满了此生所有的眷恋与温柔。
成衣唱完最后一句,将手中的二胡狠狠砸向地面,又小心翼翼将那“将军”与“帝王”重新放入尸棺中,盖上棺板,自己则朝着泽海的方向跪下,轻轻叩头。
“鲛人成衣,半生以色侍人,半生以身饲魔,何等肮脏落魄,而今夙愿已了,只愿走时干干净净,来生坦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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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衣是将腐草为萤,到现在这几章串联起来的一个关键的配角,也是我写的最绝望的一个角色~他的感情太强烈了,有种绝望般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