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弄影

作者:薰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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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棠春见淙允不喝采芙所配得药方,改由食补下手后,不仅整个人精神起来,身子骨更是比未染病前愈发健壮,不由得感到甚为欣慰。
      「听香桃说,淙允兄重拾案牍,又开始奋发起来了?」棠春每日仍是固定来与淙允欢叙,但仅只谈论那闲书种种,或是近日来府内趣事,并不再把话题往功名、书卷上头带;如今看见淙允身子日益强健,心情开朗,真正开始振作起来,他这才放心探问。
      「是啊。」一想到这几日沐家直把那些高贵食材往他嘴里送,淙允除了感激之情之外,更觉得好生惭愧。「棠春,我身子好多了,比先前更有过之;你们家不仅对我这外人恁地关心,更是照顾有加,我身子亦是好转得多,棠春你们就别再为了我而破费了吧?」
      「什么话呢?」棠春拍了拍他的肩,「淙允兄可别忘了,家母欲与你结为姻亲久矣。等你娶了咱们家的姑娘,与我们不就是一家人了么?」
      淙允被棠春这么一说,除了欣喜,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淙允何德何能,竟蒙受夫人如此看重;令我好生惭愧啊。」
      棠春知晓他心底想起些什么,又是好言宽慰,「淙允兄莫要急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起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兄台若能这样想,兴许这回挫败,便将成兄台往后的助力也。」
      淙允浅笑,朝棠春拱手道谢。「棠春,淙允不才,亦必谨记今日此言啊。」
      棠春与淙允二人走至屋外,今日少了酷热,那云气高挂,遮挡了骄阳锋芒,天气大好。「淙允兄会驾马乎?」
      「棠春,勿忘吾家清寒,连肚皮都顾不起,又哪里养得起马匹呢?」淙允苦笑;许多风雅之事,却都是在沐家生活才染上的习气,他不免担忧,万一离开这儿,自己会不会反而不安于往日清苦生活了?
      棠春拍额,「淙允兄,瞧我,年纪轻轻,却什么也记不住了。」他自嘲的笑着,转头又想,「咱们今日就出外跑跑马,看看风光。我俩共乘一骑,也可顺道教教你如何驾驭马匹。」
      淙允颔首,未尝过驭马滋味的他,对此可是兴味十足。「那便麻烦棠春指教了。」
      *
      棠春命下人牵来马匹,自个儿先行利落上马,这才将淙允接到马背上来。
      淙允就坐在棠春身后,看着自个儿在马背上,脚离地尤有几尺高,了无依靠的情况,纵使未上马前如何满怀壮志,亦是烟消云散了。
      「棠春,这……」忽闻马匹躁动,淙允吓得抓紧了棠春衣角,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跌落马背了。
      「淙允兄,别慌,没事儿的。」棠春却是一派闲适,看见淙允那慌乱模样,也没取笑,只是拍了拍马鬃,温声安抚。「我这爱驹向来乖得很,只是爱玩些;牠知道淙允兄头一回上马背,欲戏弄兄台。现下没事了。」
      淙允看着这匹黑马,居然懂得戏弄坐在马背上的他,不禁啧啧称奇。
      棠春轻拉缰绳,令黑马向前缓行;原本安下心来的淙允发觉座下马匹竟是往前走动了,稍微松开衣角的手又是一紧,「棠春……牠、牠跑起来了。」
      「淙允兄,现下只是走动而已,我的爱驹还未真正跑起来呢;你先习惯一会儿吧,等你不怕了,咱们再策马飞驰。」棠春微微回过头道,又扯了扯缰绳,令马匹加快些速度。
      「等、等等,棠春,还是别给牠真跑起来,好危险哪。」淙允赶忙阻止;他可不想为了一尝骑马的滋味,失了面子,甚至丢了小命啊。
      「不会危险的,淙允兄。」棠春呵呵笑着,轻声提点,「兄台他日要是高中,定不可能叫你这个状元郎走路回乡吧?皇上一定是赐白马一匹,让你风风光光的回乡,光宗耀祖。兄台现下若不好好学学,将来真要骑上马背,可真要丢了脸面啦。」
      淙允微楞,彷佛真看见自己身披御赐锦袍,骑着白马风光回乡的模样,「淙允兄,觉得好些了吧?」棠春竖起剑眉来,微微一笑,「拉紧我衣角,坐稳了!」棠春紧夹马腹,黑马像是懂得主人心意,扬蹄加快步伐,伴随着淙允那声不清不楚的怪叫,在这龙泉岭上飞驰起来。
      *
      棠春这损友,一定是故意的!好不容易停下来,淙允整个人埋在棠春背后,抓着衣角的指节业以泛白,显然是给这回策马飞驰彻底吓着了。
      「淙允兄,没事吧?」棠春一脸歉然,赶紧转身回来安抚。
      没事才有鬼!淙允一脸狼狈的抬起头来,扎发的头巾早已散乱不堪,「棠春,你……你这不是整我嘛。」他喘着气,到口的话想骂却又骂不出口,只是狠狠的瞪着眼前的好友,做无言的控诉。
      「淙允兄,对不起,我真不应该跟你开这玩笑的。」棠春也是坦然以告,并且诚心道歉;淙允个性温和似水,又说了他两句,终是没狠得下心来责备棠春。
      与棠春下了马背,淙允的心情仍没平复下来;他不禁扬唇苦笑,「原来我的胆子还真不大,莫怪常人言,文弱书生。今日品尝这策马滋味,才能体会这个中真义。」
      棠春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膀,「是人都有头一回。淙允兄,找个机会,我的爱驹借你练练,包你不出一、两月,便有一身好骑术了。」他往山岭下眺望,只见一大片稻穗迎风飘逸,「淙允兄,你快看看,这片风光真美啊!」
      淙允睁开眼,果然见到一片秀丽景色,虽然脚还是不争气的直打摆子,但整付精神,却已经给眼前的景色迅速吸引了去。
      见着此景,不免想起了许久未见的那名娇美姑娘。「多日未见采芙姑娘,眼前这美景,若也能给姑娘欣赏,不知有多好?」
      棠春心里暗叫不妙;好好的一回出游,只不过是看了一眼底下稻田景色,又怎会给淙允想起采芙来?
      前几日邀淙允与采芙共桌用餐,原是想探探两人心意;淙允这儿是流水有意,但采芙却是落花无情啊,听见娘亲说了,采芙心底已有意中人;这下子就算娘亲再怎么希望采芙嫁给淙允,对象再好、再满意,也总不能违背了女儿意愿,硬要逼她下嫁淙允吧?
      娘亲差他找个机会,同淙允说明这事儿;摆明将烫手山芋丢给他处理。看淙允对采芙这般倾心,他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是不好与淙允开口明说啊……
      「哦,芙妹啊,她……」棠春随口扯了个谎,给淙允搪塞搪塞,「她这几日埋头在自个儿院落研究药理,比较没出来露脸。」
      「是这样啊,也是,姑娘钻研药理,是不好上门叨扰了。」那抹丽影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还好读书的时候仍能使自己静下心来,否则他真要怀疑,自个儿是不是患了相思了。
      棠春抿了抿唇,正打算找个机会好好同淙允说明,「淙允兄……」不经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眼角余光瞄到那匹白马,定睛一看,那熟悉的松花青衫却已近在眼前。「榆姊?」
      琬榆头戴纶巾,淡紫下裳配上白袍,外罩着松花青衫,看上去就有那份潇洒清丽的味儿;她策马飞驰赶至,细致面容上挂着浅笑,「棠春,这般巧?也出来跑马么?」
      巧?是这样吗?榆姊这回出门,莫不是出来追他的。棠春心里有底,却聪明的不说破。「是啊,我陪淙允兄出来走走,还想教教他如何骑马呢。」
      他指了指淙允,正巧淙允听见他喊那声「榆姊」后,也是连忙回过头来。「淙允兄,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便是咱们口中的榆姊。连日来那些养生佳肴,都是出自于她的巧手。」
      淙允看着马上佳人,拱手行礼,「久仰榆姑娘大名,如雷贯耳。」
      琬榆扬起一掌,「我知道他是谁。」她对棠春这般说道,利落的下了马背,「孙公子看起来气色红润,身子已无大碍了吧?」
      为了他,她是也没真说花费多少心思,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多养了一张嘴罢了;但对淙允言,却是得到了天大个恩赐似的。
      「淙允现下觉得神清气爽,气舒胸臆,让榆姑娘费心了。」
      「小事儿。」琬榆摆了摆手,回过头,倒是朝棠春挑了挑眉,芳唇逸出娇笑来,「见着你正好,我有件事儿告诉你。」
      「棠春啊,你可知方才谁人来访了?」她一脸神秘,显得有些不怀好意。
      棠春皱起眉头;虽然榆姊个性古灵精怪早已不是新闻,但饶是与她相熟的他,就算是时常对上她的谜题,还是鲜少有猜中的时候,「这个时候?谁来了?」
      这回琬榆稀奇的没吊他胃口,仅是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的道出,「你的心荷表妹啊。」棠春听了,整个人如遭雷击,而后竟是连问也没问淙允一声,径自上了马匹,赶在淙允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策马赶回了别业。
      「棠春、棠春!」淙允跑了几步,但棠春像是整个人只专注在琬榆口中那人,全然忘了替自己打算;他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只听见那串银铃笑声。
      琬榆笑不可支,「哎……这棠春真够逗的了。」棠春对其他姑娘投来的倾慕之意全然视若无睹,却是栽在那个老是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心荷表妹呵。
      缘份啊,就是这等奇妙的事儿哪。
      「棠春究竟是怎么了,我与棠春相识这段日子,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淙允有些无奈的扬唇;先是给棠春开了个玩笑,后来却又给他丢在这儿,他简直要怀疑今儿个的棠春是不是真少了根筋。
      「那只能说,孙公子认识我家棠春不够久呢。」琬榆掩唇轻笑,别开视线,往那山下风光望去,「这儿真不错,水质好、风水佳,就连景色亦是怡人。」
      「榆姑娘雅好游山玩水么?」既然棠春走了,淙允一个人在这儿,若不跟眼前姑娘搭些话,他可真要气闷了。
      「是啊。」琬榆回过头来,自然的与他攀谈起来。「南方我还没去过;听说你的老家在定洮?」见淙允点头,她朱唇弯开,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那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哪天说不定我与芙妹一时兴起,真到了你家乡作客去。」
      淙允听见那声「芙妹」,心头又是一颤,「两位姑娘若不嫌弃,待有机会,来淙允家乡作客,淙允定当尽一地主之谊。」
      琬榆眼尖,没漏掉在他听见「芙妹」二字后,眼底闪过的那抹欣喜神色;她挑起细眉,左手又抚上那珍珠坠子。
      她随手把玩了几回,像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开口。「对了,孙公子,听芙妹说,你似乎也对我那榆钱糕喜爱得很?」
      淙允听见她说那榆钱糕,不免又想起几日前,采芙对他说得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榆钱糕……不正是榆姑娘的一绝吗?淙允在琬榆眼前,不知不觉的,竟是琢磨起采芙话中深意来了。「孙公子?」
      惊觉自己失了礼节,淙允赶忙拱了拱手,「是。榆姑娘那手榆钱糕,能让尝过的人全都赞不绝口。当然榆姑娘其它的甜点佳肴亦是可口非常,令人难忘。」
      琬榆听了,似是十分高兴的笑了,「承蒙你不嫌弃。」淙允望着她,不知不觉的,竟也是感受她那愉悦气息,益发开怀起来。
      抬头看了看天色,那云气聚集,似乎全往龙泉岭上头飘来,「这天色霎时转阴,怕是等会儿便要下雨了。」琬榆跨上马背,朝淙允伸出玉掌来,「孙公子,这儿离别业颇远,不如与我一道回去?」
      淙允睁大了眼,彷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不用了,多谢榆姑娘好意,男女授受不亲,我、我我还是花些时候走回去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那些礼教?」琬榆娇颜微偏;敢情读书人都是这般扭扭捏捏?「上来吧。要不,这马给你骑回去,换我用走的。」若他不在身旁,她便能以仙术回到别业;算来还比骑马轻松呢。
      「这怎么行呢?榆姑娘乃千金之躯,怎能与淙允这等平凡人相比?」淙允见她有将马匹让与他骑乘之意,只得言明,「榆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淙允不会驾马,纵使榆姑娘愿让出此马,对淙允亦是无用武之地啊。」
      不会骑马?琬榆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这下子不共乘一骑,还真没法子了。「孙公子,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更不能放你一人在这儿了。」她先下了马,就当淙允尚不清楚她的用意时,「得罪了。」只见琬榆出手,竟是将他打横抱起,三两下往马背上送。
      淙允怪叫出声,一个外表纤细柔弱的姑娘家,怎有这么大力量?
      琬榆见他惊慌的俯低身子,竟觉得有些滑稽,「你真不会骑马。」她摇头叹笑,遂利落的上了马背,「公子要是担心掉下去,可伸手来拉我衣角。」她笑容可掬,一时兴起,就想试他一试。
      婶婶、棠春都说他是个君子,但没亲眼证实,她是不会相信的。
      淙允只是闭上了眼,紧抓着马鞍不放,「淙允就算坠马,亦是不能坏了姑娘名节……请姑娘出发吧。」
      琬榆见他一脸慷慨就义,又见他说得自然,毫不矫情,心底对于沐夫人对他的看重,竟能认同几分。「好吧,公子坚持如此,那琬榆小心一些便是。」她轻扯缰绳,白马像是得知主人心意似的,轻快的跑动起来。
      淙允僵着身子,想尽办法不贴靠着前头姑娘娇躯;感受到马匹轻快步伐,他这才慢慢睁开眼来,而眼前青衫姑娘亦是回过头来,朝他淡淡一笑,「我沐琬榆直至今日,才晓得什么叫做谦谦君子。」她对淙允眨了眨眼,这才回头专心驾马。
      淙允见着她那抹温柔浅笑,不由得微楞;闻着眼前姑娘芬芳,青丝淡淡抚触,不自觉的,心底那块属于琬榆的位置,却是悄悄的蔓延、滋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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