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声凋霜野

　　尹钧、戴岚一起告辞后，苏家三人也开始收拾行装、购置马匹，准备启程回家。来蜀地时，三人各怀心事，恨不能快马加鞭、一日千里；这会一切结束，准备回家，大家心情就松快多了，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四月已经过半，却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完。

　　待离蜀地有五六百里，料想唐门已经鞭长莫及后，北野才将救人、杀人、放火等事都是秦斯所为、并着自己所遇之事细细说了。

　　苏北冽听完后深思了许久，才道：“这位秦姑娘……武功高强、行事狠辣，我们还是不要招惹为好。之前给武林盟的书信，一直没有回信，怕是在路上寄丢了，我今晚会再写一封，请贝盟主告知武林各派，多加小心。”

　　“那我们下次见她，” 北野有些犹疑，“是该怎么办？”

　　苏北冽思忖着道：“最好呢，是别有下次了……但若有，小野，她救过你的命，救命之恩终究不能罔顾。何况这次，终究是霹雳堂有错在先。你还是得客客气气的。”

　　苏北离插口赞同道：“对啊，秦姑娘本来就没有做错什么嘛，如果她不动手，不说苏北野了，唐门可能都要真被灭门。”北野闻言扭头望向了苏北离，见他脸上似有仰慕之色，心中一动，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

　　见北野回头，苏北离正色道：“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哥哥没教过你这句话么？”

　　北野扑哧一笑，随后佯作庄容，道：“可是，苏北离，秦姑娘也救过你的命啊。不知你打算怎么报这救命之恩？古人曾经曰过，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苏北离胎里不足，脸色较常人苍白的多，此刻双颊却有些涨红了，骂道：“我看你是想嫁人了吧，真真应了老话——女大不中留！”

　　北野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和苏北离唇枪舌剑地吵了起来。苏北冽劝了两句，却反而火上浇油，见状不由得头疼欲裂。

　　* * *

　　不知不觉便到了四月二十二，这是苏北冽的二十五岁生辰。前一日苏家三人刚过了河东郡，渡了汾河，歇在了并州府。为着给苏北冽贺寿，这日三人也就未再赶路，准备先在并州府歇一天，翌日再前往忻州。

　　和前几年一样，早晨的长寿面是苏北野亲手做的。北野素来活泼跳脱，也不耐烦好好研习厨艺，唯有这长寿面是她耗费了三四个月功夫，磨着客北城最出名的掌勺大师傅教她的。和面、搓条、拉条、串面、拉面、煮面，每一个步骤北野都学得十分到家，“出师”的时候,已经能把一团面拉成一根细长均匀但完整的面条，唯有这样的长寿面是最好的——故老相传，寿日吃的面条越绵长，越能延年益寿。

　　这也是苏北离一年中仅有的能吃上长寿面的日子。苏北离的生辰是二月初一，春社日。每年的这天客北城都很热闹，人人都忙着杀牛宰羊、扎花酿酒、祭祀土神，祈求今年社神赐福、五谷丰熟。但这些热闹，终究和苏北离无关。苏北离的生辰，对枕闲庄而言，更多地意味着他母亲薛寒的忌日。那年之后的每个二月初一，枕闲庄都冷郁而悲伤。

　　苏北离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没有人为他的出生欣喜。

　　苏北离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汤，听着耳边北野的玲玲笑语，从她起了个大早出门在早市上挑高筋面粉，说到昨晚成功从后厨借到了一个热灶来熬骨汤，又哼起了刚学会的一段新诗《生辰曲》，心情越来越低沉，忍不住开始自怨自艾、黯然神伤。

　　北野没有注意到“北离哥哥”的情绪——当然，她素来眼睛里就只有另一个哥哥，她口中的“哥哥”从来特指苏北冽。苏北冽从碗底夹出了第二个流心荷包蛋的时候，北野笑得更欢了：“我原本想着，今年要做点和以往不同的，但出门在外，有些事物实在是买不到，只能这样啦，哥哥。”

　　苏北冽戳了戳蛋黄，道：“我记得去年，你弄到了两坛岭南来的罗浮春，真是好酒。”

　　“哥哥，这才早上，你又想着酒了。唉，我出门前倒是定了荔枝烧春和梅花酎，却没想到今年生辰不在枕闲庄过。”北野连声叹息，显得颇为遗憾，也不知是遗憾那两坛美酒，还是遗憾今年生辰过得简略。

　　苏北冽笑道：“你那么辛苦才寻来的酒，是不会浪费的。”

　　北野咯的一笑，道：“哥哥你先别惦记酒了，我今年熬的汤换了点新花样，你喝喝看？”

　　正说笑间，苏北离忽然重重砸下筷子，因为太过用力，桌上的杯盘碗勺都震了一下，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而苏北离压根被理会两人询问的目光，撂下一句“我吃完了”之后，径直出了客栈大门，一路往西去了。

　　苏北冽有些着急地，匆忙站起来想追出去，北野却拉住他的手，有些愤愤地道：“哥哥，他发脾气就让他发啊。今天本来就是你的生辰，他吃的是我煮的面，这也是沾你的光。连一句贺寿辞都不肯说，大早上还要甩脸色，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给谁看呢？”

　　苏北冽还想说什么，北野却强拉着他重新坐下，按着他的肩膀道：“哥哥，说来我还是第一次到三晋之地呢。我们昨天不是过了汾河吗，之前去晚集的时候，酒贩们说，用汾河源头的水，配上新熟的高粱米，就能酿出汾酒，好的汾酒入口绵甜、回味悠长。不过晚集上的汾酒，成色大多平平，得去城外一个叫申明亭的地方买，那儿的汾酒才好。”

　　“小野，我想还是先把阿离找回来，然后我们三个人再一起去买酒……”苏北冽皱着眉，少见地对美酒佳酿之事听而不闻。

　　北野愀然不乐，怏怏道：“明明是他莫名其妙发脾气……最后又是你去哄他。”

　　苏北冽倒是笑了，眼神清朗如照往雪山的第一抹曙光：“因为我是哥哥呀，小野。”

　　北野不说话了。她叹了口气，挥手让小二来收拾碗筷，又上楼把两人佩剑带了下来，将岁寒剑双手递到苏北冽面前：“那么，哥哥，走吧。”

　　苏北冽接过剑，笑道：“不生气了？”

　　北野摇了摇头，低头拨弄着长川剑的剑柄，闷声道：“今天……我应该听你的，你说了算。”

　　苏北冽长叹了口气，心道若是弟弟与小妹一样乖巧听话该有多好，又拉北野的手道：“那走吧。”

　　许是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走出客栈的时候，苏北冽忽道：“小野也是大姑娘了……等我们回了家，你去置办些首饰吧。”

　　北野哑然失笑，看着面前似有些难为情的哥哥，笑得越发欢然，神色灿如春华：“哥哥你……你以前可不会关心这些。我也不稀罕什么首饰，哥哥，你闲了给我编个剑穗吧。”

　　苏北冽道：“可是小野……武剑不用剑穗，那些读书人用的文剑才配剑穗。”

　　“我就要嘛,”北野撒娇道，“我就想要这个。”

　　“你哥哥手笨，只怕编不来这些精细玩意……”苏北冽十分为难。

　　北野知道哥哥已经同意了八成，笑靥如花道：“给我当生日礼物就好啦，离明年正月二十五还有大半年呢，一定来得及的，哥哥。来，拉钩。”说着，就和过去几百次一样，北野伸出左手小指，勾了勾苏北冽的右手小指。

　　* * *

　　两人并肩开始在并州府找人。

　　其实找人这事，对两人来说都是做惯了的，苏北离素来性情孤僻，经常一个人跑出枕闲庄，在什么茶舍酒馆，甚至山间林内待上一整天，直到深夜方归，倒是从未夜不归宿过。也是因为苏北离经常闹脾气，这次两人倒也没十分担心，半是找人、半是闲逛地在并州府大街小巷内漫步着。

　　那么走了三四个时辰，人还没找到，天色却阴沉了起来，黑压压的乌云几乎压到了城外的矗立的佛塔上，孟夏原本温软的风也狂野了起来,吹得树枝乱摆、尘土飞扬，街上的摊贩们忙着收摊、铺雨布、批蓑衣、戴斗笠，倒是显得比更忙乱热闹。

　　大雨将至。

　　北野望着天色道：“我们没带伞，得快些回客栈去，哥哥，幸好还没开始打雷，不然这雨只怕淋定了。”

　　苏北冽忧心忡忡道：“阿离出门的时候也没带伞。他……”

　　北野道：“所以他应该也得回去啦。我们回客栈等他吧，哥哥，别回头他回去了，我们却在外面淋着雨找人。”

　　苏北冽犹豫道：“要不你回去，我继续找他。”

　　“哥哥！”北野略略有些忿然，提高了声音道，“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本来也该他自己回来。如果你非要淋雨，那我也只能陪着你淋了。”

　　苏北冽神色犹疑，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如银蛇般穿透了半个天空，照得天地都亮了一瞬。北野抬头遥遥一望，叹道：“继续找吧，这雨只怕注定要淋了。”

　　苏北冽咬了咬唇，终于道：“我们先回去吧。”

　　北野舒了口气，点点头，又低声抱怨了一句：“苏北离这人，总是那么麻烦。”

　　恰巧这时几个焦雷炸下，轰隆隆的，犹如战场金鼓，震耳欲聋，于是北野这句话，便隐没在了霹雳声中，无人知晓。

　　* * *

　　路上终究还是淋了些雨。回客栈后北野又是买热水又是熬红糖姜汤，又是打了半斤最贵的烧刀子来驱寒，还掏了片金叶子让掌柜的去叫一桌最好的宴席，直忙到了晚饭时分。

　　苏北离还是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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