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伤心世界

　　第二天早上，梁小杰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屏幕亮起，是张慧发来的短信：“梁小杰，你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我走了，后会无期。”

　　短短两行字，像她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梁小杰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按下了删除键。红色的删除确认框跳出来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确定”。

　　消息消失了，像从未来过。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缝——秦梦妮总说那像条河，还说要在两边画上小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她，中间隔着河遥遥相望。那时他笑她幼稚，现在却觉得，那裂缝真的成了河，而且他们真的隔河相望了，谁也过不去。

　　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张慧那样的女人主动送上门你都不要，你是不是傻”，另一个说“秦梦妮还在等你回头，你不能对不起她”。可理智又跳出来冷笑：“秦梦妮早就有人了，你在自作多情什么？”

　　三个声音吵得他头疼。

　　他坐起身，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易拉罐环。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金属环上，反射出微弱的光。他想起求婚那晚，秦梦妮又哭又笑的样子，想起她说“就算全世界都给我钻石，我也只要这个”。

　　那时候多天真啊，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现在才知道，爱情连房租都付不起。

　　手机闹钟响了，提醒他今天的约会。梁小杰深吸一口气，把易拉罐环塞回枕头下，起身洗漱。

　　镜子里的男人很陌生。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挤了点剃须泡沫抹在下巴上，刀片刮过时有点疼——刀片钝了，该换了，但他舍不得买新的。

　　今天要去见老同学陈伟。大学毕业后陈伟做了建材生意，听说混得不错。梁小杰在微信上试探着问能不能借点钱创业，陈伟很爽快地答应了见面，还说“老同学的事就是我的事”。

　　出门前，梁小杰特意穿了最体面的那件衬衫——秦梦妮送的那套西装里的白衬衫，虽然领口已经有点磨损了。他把头发梳了又梳，试图遮住那些过早冒出来的白发。

　　公交车摇摇晃晃开了一个半小时。梁小杰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路过秦梦妮公司大楼时，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当然找不到她，这个点她应该在办公室里，也许正和那个“干爹”通电话，也许在和同事讨论下午的会议。

　　他想给她发条消息，问“吃早饭了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关掉了对话框。

　　茶馆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装修得很雅致。梁小杰走进去时，陈伟已经等在包间里了。

　　“老同学！”陈伟热情地迎上来，用力拍了拍梁小杰的肩，“好久不见！坐坐坐！”

　　两人寒暄了几句近况。陈伟果然混得不错，手腕上的表是劳力士，手机是最新款，说话间不经意提到刚换了辆宝马。梁小杰听着，心里那点希望又燃起来一点——也许真能借到钱。

　　茶上来了，是上好的龙井。陈伟亲自给梁小杰倒茶，动作熟练。“尝尝，朋友从杭州带回来的，正宗西湖龙井。”

　　梁小杰喝了一口，其实尝不出好坏，但还是很配合地说：“好茶。”

　　聊了半小时家常，话题终于转到了正事。

　　“那个……陈伟，”梁小杰斟酌着开口，“我上次微信里说的，创业需要点启动资金……”

　　陈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短的一瞬，短到梁小杰几乎以为是错觉，但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哎呀，小杰，这事真对不住你。”陈伟拍着大腿，一脸懊恼，“我本来都准备好了，可我老婆……唉，女人家不懂事，把钱借给她弟弟买房了，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你说气人不气人？”

　　梁小杰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水很烫，烫得他掌心发红，但他没松开。

　　“没事，”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很平静，“理解，理解。”

　　“真的对不住啊老同学，”陈伟还在解释，“你说我要早知道你要用钱，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借出去……”

　　“真没事。”梁小杰挤出笑容，“你能答应见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成了煎熬。陈伟东拉西扯地说着其他同学的近况——谁出国了，谁升职了，谁嫁了个有钱人。每句话都像针，扎在梁小杰心上。他机械地点头，附和，心思早就飘走了。

　　飘到了哪里？飘到了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飘到了空荡荡的冰箱，飘到了下个月就要到期的房租通知单上。

　　最后他找了个借口告辞。陈伟坚持要送他，被他婉拒了。走出茶馆时，阳光正好，他却觉得冷。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梁小杰摸了摸口袋，只有五块钱和一个打火机。他走进便利店，用最后五块钱买了包最便宜的烟。拆封，点燃，深吸一口——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但那种灼烧感让他觉得，至少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雨开始下了。先是细细的雨丝，渐渐变成豆大的雨点。梁小杰没有躲，就这么走在雨里。烟很快被淋湿了，灭了，他又点一根，又灭。

　　街上行人匆匆跑过，偶尔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一个男人在大雨里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抽烟，烟灭了再点，像个疯子。

　　也许他真的快疯了。

　　走过一个路口时，他没注意脚下的水坑，一脚踩空，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泥水溅了一身，手掌擦破了，火辣辣地疼。他就这么趴着，突然不想起来了。

　　“这么大个人了，走路还能摔倒……”

　　“看着挺年轻的，怎么像个流浪汉……”

　　路人的议论声飘进耳朵，像背景噪音。梁小杰仰面躺着，雨水打在脸上，他闭上眼睛。

　　是啊，他真没用。工作丢了，女朋友跑了，连借钱都借不到。他以为自己能创业，能翻身，能证明给所有人看——看，梁小杰不是废物。可现在呢？现在他躺在雨里，像个真正的废物。

　　“梁小杰！你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梁小杰睁开眼，看见刘瑞撑着伞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眼睛瞪得老大。

　　他想说“没事”，但发不出声音。

　　刘瑞把伞一扔，蹲下来用力拉他：“起来！你给我起来！”

　　梁小杰被她拽起来，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想推开她，但手上没力气。“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刘瑞的声音在抖，“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在大街上淋雨？摔倒了就不起来？梁小杰，你知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

　　“丢人？”梁小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早就没脸了，还怕丢人？”

　　“你——”刘瑞气得浑身发抖，她盯着他，盯着这个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现在像个落水狗一样站在她面前，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然后她做了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啪！”

　　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在梁小杰脸上。

　　雨声，车声，人声，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了。梁小杰偏着头，脸上火辣辣地疼。刘瑞的手还举在半空，手指在颤抖。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秒。

　　刘瑞先反应过来，她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又看看梁小杰脸上清晰的指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梁小杰慢慢转过头，看着她。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滴下来，流过脸颊，流过那道红痕。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周围已经围了几个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们回去。”刘瑞拉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先回去，好不好？”

　　梁小杰没反抗，任由她拉着上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刘瑞从包里拿出纸巾，想给他擦脸，他偏头躲开了。

　　“对不起，”刘瑞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小，“我真的……我只是急了……”

　　“你打得好。”梁小杰开口，声音嘶哑，“我该打。”

　　刘瑞的眼泪又掉下来。她伸出手，抓住梁小杰的手：“你也打我吧，打回来，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梁小杰抽回手，看了她一眼：“你有病吧。”

　　两人不再说话。公交车在雨里行驶，车窗上水痕蜿蜒，像眼泪的轨迹。刘瑞看着窗外，想起大学时第一次见到梁小杰——在图书馆，他帮她够书架最上层的书，手指修长，侧脸认真。那时候她就想，这个男生真好看。

　　可现在这个好看的男生，被她打了一巴掌。

　　到站了，梁小杰起身下车，刘瑞跟着。走到小区门口，梁小杰停下脚步：“我到了。”

　　“我送你上去……”

　　“不用。”梁小杰说完，转身走进小区，没回头。

　　刘瑞站在雨里，看着他消失在楼道里，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同一场雨，也落在了城市的另一端。

　　秦梦妮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手轻轻放在小腹上。今天她又去了医院，做了第二次检查。医生说胎儿发育得很好，已经能听到心跳了。

　　“很健康，”医生说，“你真的不考虑留下吗？”

　　她考虑了。考虑了很久。从医院出来，她又去了墓地，对着那块石碑说了很久的话。她说“宝宝今天有心跳了”，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说“梁小杰，如果你知道，会怎么选”。

　　石碑当然不会回答。回答她的只有雨声。

　　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秦梦妮推开门，发现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不太好看。

　　“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母亲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梦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秦梦妮心里一紧：“没有啊……”

　　“没有？”母亲盯着她的眼睛，“那你这段时间为什么总往外跑？为什么脸色这么差？为什么……”她的目光落在秦梦妮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上，声音陡然提高，“你是不是怀孕了？”

　　空气凝固了。

　　秦梦妮张了张嘴，想否认，但看着母亲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谎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怀了？”母亲的声音在抖，“谁的？是不是……梁小杰的？”

　　听到这个名字，秦梦妮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只是哭着说：“妈，对不起……”

　　母亲站在那里，看着她哭，看了很久。然后她走过来，把秦梦妮搂进怀里。

　　这个拥抱很用力，用力到秦梦妮几乎喘不过气。但她没挣脱，只是把脸埋在母亲肩上，放声大哭。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孤独，都在这个拥抱里决堤了。

　　“傻孩子，”母亲拍着她的背，声音也哽咽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妈妈？”

　　“我怕……怕你生气……”

　　“我是你妈，我能不生气吗？”母亲松开她，捧着她的脸，“但我更心疼你。你看看你，瘦了多少？眼睛肿成这样，哭了多久？”

　　秦梦妮只是摇头，说不出话。

　　母女俩在沙发上坐下。母亲去倒了杯热水，塞到秦梦妮手里。“告诉妈妈，你打算怎么办？”

　　秦梦妮握着水杯，热度透过玻璃传到掌心。她低头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轻声说：“我想生下来。”

　　“生下来？”母亲的声音提高了，“梦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单亲妈妈，你知道多难吗？你才多大？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秦梦妮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很坚定，“我都知道。但我……我舍不得。”

　　“舍不得孩子，还是舍不得梁小杰？”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秦梦妮一直不愿面对的心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母亲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轻声说：

　　“都舍不得。”

　　母亲叹了口气。她看着女儿，这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现在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坚定。她知道，劝不动了。

　　“他知道吗？”母亲问。

　　秦梦妮摇头：“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他有权利知道。”

　　“告诉他有什么用？”秦梦妮苦笑，“他现在……恨我。他觉得我嫌贫爱富，觉得我傍大款。我说孩子是他的，他会信吗？”

　　母亲沉默了。她知道女儿说得对。那个叫梁小杰的男孩她见过一次，印象里是个敏感又骄傲的孩子。这样的人，在自尊心受挫的时候，确实可能做出偏激的判断。

　　“那你就打算一个人扛？”母亲的声音软下来，“梦妮，妈妈不是不支持你，我是担心你。这条路太难走了。”

　　“我知道难，”秦梦妮握住母亲的手，“但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啊，妈。”

　　这句话让母亲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抱住女儿，像抱住小时候那个摔倒了哭着找妈妈的小女孩。“傻丫头，妈妈当然会帮你。但你得答应妈妈，好好照顾自己，不能再这样哭了，对孩子不好。”

　　秦梦妮点头，在母亲怀里闭上了眼睛。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这个下午，在这个温暖的客厅里，两个女人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一个关于新生命的决定，一个关于爱与勇气的决定。

　　而城市的另一边，梁小杰正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窗外的雨。他不知道，这场雨里，有个人正在为他孕育一个生命；他也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如何改变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命运像个巨大的迷宫，每个人都在里面摸索。有人走散了，有人重逢了，有人永远迷失了方向。而爱，是迷宫里唯一的光——微弱，但执着地亮着，指引着那些还没放弃希望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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