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筒木黑绝

　　仇敌的怀里太温暖了。

　　本来是想一直熬到天亮的，但实在太困了，中途，真夜依旧睡着了一会儿。
　　在天空泛起零星一点亮光时，真夜慢慢清醒过来。

　　没有太多伸展空间地躺了一晚上，手脚已经麻了大半，然而却暖和得不像话，他的肩膀首先碰着木质船体，发出“咚”的闷响。
　　真夜捂住眼睛，半起身，朝旁边看了一眼。

　　银发的少年阴阳师依旧双目紧闭，似乎并没有听见动静。

　　在晨光下，他的发丝是完全是纯净的银白，只在左侧额发上有一抹醒明的红色区域，像是倒过来的闪电形状。
　　真夜看了他几眼，受伤的小臂便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

　　无法想象是怎么过的这一晚上。阴阳师和妖怪呆在同一艘船上什么的，被知道真相的话，一定会当场弄死他的。
　　真夜轻手轻脚起身，出了船蓬，探身出去。

　　外面天色才蒙蒙亮，水面笼罩着了一层青灰的浓雾，远处神山的影子绰绰约约在云雾中，而离人阁，就在神山下的海岸上。
　　这里是距离杏原湾不远的水道，他目测距离，感觉沿着渠上的小路直接走回离人阁，也是可行的。

　　「要偷偷溜走吗……」

　　真夜回头看了一眼船中人，不看不要紧，正好对上一双狭长的朱红色眼瞳。

　　完全无知觉的，源氏阴阳师在他身后已经慢慢坐了起来。
　　他仍旧是那身银白观音草滚边的武士着装，交领的直垂与外面的绣有源氏家纹的金红色阵羽织。
　　半长不短的银发披散在肩后，蹭得有些凌乱了，没有背着弓箭，果然更像是少年武士一点。

　　「要是，当初过来这个世界，是附的他的身就好了。」
　　真夜在船头看着他，没由来地想到。

　　无论是俊美的外表，还是高贵的身份，都是让人嫉妒的东西。

　　“外面好安静。”
　　他就放弃偷偷溜走的打算，也不提妖怪的事情，转而朝对方漫漫一笑。
　　这笑容自然又无辜。

　　源赖光在他身后看了他几息，“嗯”了一声，他的身体还不能完全自如的活动，于是坐在那儿没有动。
　　就在这时，一只浑身墨色的鹰隼由远及近而来，银发少年一抬手，它便张开翅膀停在了少年臂上。

　　真夜正思索着，怎样适当地提出要离开的话，此时便歪过头问道，“这是你养的么？”

　　“是我的式神。”
　　源氏少年同他解释，话音刚落，巷中忽而传过脚步声。

　　真夜一回头，一队跟着式神而来的源氏武士身着甲胄，腰上佩刀，踏破雾气，自巷内鱼贯赶来。

　　“少主！”

　　甲胄与佩刀相撞发出脆响，当头的武士在岸上遥遥望见船上人，当即几步来到水渠前，单膝跪下行礼。
　　“接收到您的消息，现在才赶过来，实在是罪该万死……”

　　「式神……还有这种东西。」

　　这是原身也不知晓的事情，对于这个世界、阴阳师的了解，真夜能知道的还是太少了，他再一次庆幸没有贸然对对方下手。

　　看着渠上跪满一地的人，与此同时，真夜心中微微悚然，他完全不知道船中人是何时放出的式神，虽然他也清楚自己的谎言不太可能被人信就是了……
　　然而做戏就做全套，当武士现身时，金发女孩便直起身来向后靠倒，假装害怕地想要躲回船篷中。

　　源氏少主将跌跌撞撞的小姑娘扶住，对方在他身上仰面、露出无措又惊惶的一张小脸，仿佛对于突然出现的活人感到不可置信似的。
　　源赖光就突然明白她在想什么的，出声安慰道。

　　“这不是幻觉，妖怪没有杀掉所有的人。”

　　她又看了看外面的武士们，目光回到源赖光脸上，仍有些不信。
　　“真的么？”

　　源赖光观察她的表情，“真的。”

　　女孩终于破涕为笑，她挽着源赖光的手，眼中满是对救命恩人的信任，好似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的，嗫嚅道。
　　“我、我信你的。”
　　那双猫一般的水润眼眸中泪光闪闪，潋滟十分，世界上心肠再冷硬的人也会不忍、感到触动了。

　　源氏少主却只是笑而不语，摸了摸她的柔软的鬓发。

　　大筒木真夜心中微沉，他伏在银发少年胸前，听他跟下面的武士交谈，说昨天晚上中了妖怪的道，因此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他们，让他们不必自责。
　　接着，他又说，“多亏了这个孩子，照顾了我一晚上。”

　　源氏的武士们于是都去看真夜的脸，似乎在踌躇着怎么问她的名字、住址，父母又在什么地方。
　　总之先把她请去城主府那边，让族长大人看看再做安排好了。

　　果然，源赖光紧接着说，“你救了我，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提出来。”
　　他望着真夜的眼睛是那样真挚，没有半分倨傲感，仿佛和普通的小少年没什么区别，玫红的双眸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真夜不敢提。

　　似乎在此时提出要前往京都的要求，源氏的阴阳师就会帮他达成，梦寐以求的事情也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达到。

　　金发女孩却摇了摇头，她在晨雾中，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羞赧。

　　“谢谢……只要送我回去离人阁就好了。”

　　对于源氏少主人的承诺，她似乎并不知道这有多么宝贵一般，金发散开披在瘦削的两肩，愈显得脖颈细嫩纤长。
　　那双灿金的眼中有漫天绽开的风铃木，带着天真无邪、又孩子气的感激，叫人也不由莞尔一笑。

　　源赖光跟着她笑了笑，说“好”。
　　又伸出手拾起一缕她搭在肩上的金发，薄而柔软的发丝冰凉十分，就与昨夜落在他臂上所感受的触感一般，与他所想的一模一样。
　　他像对待一件珍贵无比的宝物，触碰那缕阳光般的发丝，将其拢在指间。

　　“你……就是那个妖怪吧。”

　　然后，他放低嗓音地说道，清冽仿佛初融到雪水汇入山涧，是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
　　那双眼中倒映出真夜那可爱可怜的容颜。

　　他注视仿佛一怔的真夜，好似凝望篱笆墙内一朵色彩艳丽的曼陀罗，目光是很内敛的。

　　——

　　源赖光就将他送了回去。

　　说了那句话过后，他就没再提什么妖怪不妖怪的事情，好像那不过是他的玩笑话。
　　只在送真夜下船时，他摸着金发女孩的鬓发，说：
　　源氏阴阳师会肃清杏原附近所有的妖怪，让他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对于真夜为什么会和太田在一起，为什么出现在那里的事情，他也并不去询问，有一种不再追究什么的意思在。

　　只有金发男孩自己知道，他侥幸做对了选择。
　　当他主动放弃提出要求，选择回到离人阁的那一刻起，在源氏少主心中，「日照姬」是人类，还是妖怪，已经并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杏原山城下、在海上收取赏钱的小丫头，一个是京都未来、前途无限的大阴阳师。

　　等她回到离人阁，源赖光也跟随父亲回去京都，两个人的未来只会是两条交错过后马上分开的直线，向着永远不会交汇的两个方向远去。
　　因此，在那句“你就是妖怪”过后，一切都没有了下文。

　　另一方面，一切也在往真夜所希望看到的那样在发展着。
　　太田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为了声誉，必定不会说出他去到那种偏僻角落的真实目的。
　　那份白纸黑字的主仆契书被真夜烧掉了，正好也没什么对证。

　　昨夜的事情几乎搅动了整个杏原城，听到动静、并参与其中的民众并不少。
　　迫于百姓们求知欲的压力，今天一早，城主就对外宣称，是有海上的妖怪来到岸上，目标是为了他的儿子太田。
　　不过源氏少主英勇神武，已经杀灭了妖怪，杏原城有京都阴阳师庇佑，只是一只小妖怪，不用太大惊小怪。

　　而真夜，自然只是被妖怪影响到，所卷入其中的无辜路人了。

　　回到离人阁，迎接他的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宴。

　　“吓死我了羽衣！！呜呜呜………”

　　真夜被扑过来的她抱了个满怀。

　　少女神明哭得打嗝，一晚上衣服也没换过，一头漆黑的发毛躁着，矢车菊一般的蓝色眼睛下还挂着浓浓的黑眼圈。
　　“那妖怪是不是很可怕？！都怪我，都怪我太弱了……居然让你被抢跑！”
　　越说越难过，悲从中来，她就站在楼梯上抱着真夜大哭特哭起来。

　　真夜不忍告诉她，绑走自己的人只不过是两个普通人，这位弱小的神明大人被打击得不清，他就不再雪上加霜了。

　　「太弱、也是一种罪啊。」

　　「因为连被利用的价值也没有……」他在心中寂静道，又想到那个源氏阴阳师的脸。

　　“没关系的，宴。”
　　压下心中的不适，真夜伸出一只手回抱住她。
　　他比宴矮一个头，靠在哭得一颤一颤的少女的肩际，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让你担心了……”

　　“只是，现在真的很累……能让我先睡一觉，再来跟你讲今天的事情么？”

　　听到他这样说，黑发少女吓了一跳，很快露出了懊恼与抱歉的神态，“我…对不起！”
　　“居然只顾着自己哭……”

　　她胡乱抹去眼泪，就要领着真夜回屋。
　　“羽衣先去休息，对……先回去房里好好休息一下吧，今天和以后的工作我一个人来完成就好！”

　　被她牵着手，走在木制的回廊中，看着身旁她红红的眼圈，哭得水汪汪的蓝色眼眸，有些男孩子气的健气侧颜——

　　完全的稚气模样……
　　这让敷衍她的金发男孩感到一瞬的愧疚，但很快，这份叫人微恼的感情就被压制下去了。

　　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停下来。

　　阁主与女炫站在回廊的尽头，身旁跟着的是乌发红瞳的少女阿离。

　　在撞见的一瞬，阿离与宴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跟在宴身后，真夜并不能看清前面的情况，他偏过头，只看见站在栏杆前的阁主与女炫脸上的笑容。

　　女炫首先开口问道，声音从所未有的柔和：“羽衣，刚才岸上，送你回来的那位，就是京都阴阳师中的源赖光大人吧？”

　　真夜装作胆怯地点点头，“是的。”
　　心中却想到。

　　「原来，他的名字是叫做源赖光。」

　　即使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那样温和，从头到尾都在笑着、笑着……但是骨子里流露出的傲慢，还真是

　　……有够讨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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