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帝师父

　　远古时期，后羿射杀九日，九日朝西陨落，致使天界西极出现一极深谷地，号称“金乌冢”。金乌冢终年火毒肆虐，毒焰张天，哪怕是神族仙家进了这里也难全身而退，于是这里渐渐成了天界流放贬惩之地，“西极仙刑台”便设于金乌冢中央。
　　文玉立在金乌冢上空朝谷内望去，但见黑烟滚滚，连偶尔窜高的焰火也是黑黢黢的，时不时有毒气溢散出来，文玉神色愈发凝重，对身后英招道：“你退远些候着，我一人进去。”
　　“陛下身体可恢复彻底了？”英招道。
　　文玉沉吟片刻，道：“无妨，两个时辰我若不出来，你再进去不迟。”说着便俯身向下，一道白光似地冲进谷中。

　　金乌冢毒气无孔不入，闭气无用，文玉只能以真气荡开毒烟毒焰，玉刀九琢亦有涤浊清毒之效，多少替文玉减轻了些压力。
　　文玉身上穿的并非普通白衣，而是火浣衣，非但没有沾染上半分污浊，反而愈发皎皎如新。仙刑台上的荀期听见动静，抬眼望去的时候，恍然间以为自己看见了久违的月光。
　　如浪黑烟被从中劈开，露出一条清明坦途，文玉一尘不染地缓步走来，停在仙刑台前，微仰着头，轻声道：“荀卿。”
　　台上之人盘膝而坐，身体整个陷在黑色焰火中，只有一个脑袋——确切说是一颗头骨露在外面，头骨上没有血肉，只有星星点点的黑斑。听到有人唤他，头骨转了转，少顷，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犹疑不确定：“文玉？”

　　不知为何，文玉的声音也跟着沙哑起来，甚至隐约有点哽咽：“师父……不在了。”
　　在中阳宫，他表面是从容淡定的天帝，心里时刻萦绕着如蛆附骨的危机感，只有在这里，天界的西极流放之地，他终于可以稍作松弛，稍微放任片刻自己内心的伤感。
　　头骨沉默良久，再开口，语气云淡风轻，没有任何感慨或感伤，闲话家常似地问：“中阳宫如今何人主事？”
　　“我。”文玉眼神黯了黯，似乎对荀期的平静有点失望。
　　“哦？”荀期一声轻笑，似感意外，头骨喀嚓扭动了几下，竟缓慢地生长起血肉来，从模糊丑陋的血肉组织，过渡到粉嫩新生的面皮，再到一张棱角如画、俊美近妖的脸庞，荀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塑出了一具肉身。
　　文玉静静在台下仰着头，面不改色地目睹全过程，见他露在黑色焰火之上的头颈已与常人无异，最后终于忍不住现出钦佩之色，道：“金乌冢多年，荀卿修为不退反进，无怪乎师父称你为大才，无怪乎连祁缜也忌你如斯。”
　　荀期依旧盘膝而坐，淡淡道：“天帝陛下远道而来，是要叙旧谈心么？”
　　文玉微微一笑，道：“文玉此来，想跟荀卿讨个真相。”

　　荀期漠然反问：“什么真相？”
　　文玉神色郑重道：“你为何会被贬下界？我不信师父会因一个私恋凡人罪就放弃你。”
　　“为何？”荀期眼神迷惘，继而苦笑起来，喃喃道：“为何？不重要了，功亏一篑，失不再来。”
　　“不会的，”文玉不假思索道，“还有我，你告诉我。”文玉眸光清冽，白衣似雪，在黑雾翻滚的金乌冢好似一个光源，一个看似微弱却实则稳固□□的光源，任狂风巨浪也无法淹没的光源。
　　荀期深深看了文玉一眼，一声叹息，眼神有些幽远：“当年我在东极山任职，却因得罪祁缜而被调往中阳宫。原本以为此生难有作为，不意竟被先天帝看重，得任要职。先天帝视我为知己，我便自请偷偷下界，在凡间搜寻有识之士，暗自为中阳宫积蓄力量。后来，便遇见了飞鱼……”荀期不自觉地微笑，声音渐熄。
　　“为中阳宫积蓄力量？”文玉闻言惊喜万分，他对飞鱼不感兴趣，只问：“那你网罗的那些人呢？现在何处？”
　　“现在……”荀期笑容僵在脸上，又渐渐化为苦涩，“都毁于天梯一役了。”
　　文玉惊愕地僵住：“全部？”
　　“十有八九吧。”荀期黯然垂眸，“我被贬凡界后，身边聚集的修士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让我很难再继续隐于暗处，终于被祁缜发现了端倪。只是我没想到，他竟勾结冥界暗算于我。我妻飞鱼那时已有身孕，受我连累而身受重伤，危在旦夕，我想带她去中阳宫找岐伯，但祁缜联合四辅天神，严锁天界各门户，竟要断了我回天界的路。我绝望之下心生愤恨，带着人马赶去昆仑山建木坛，若不是祁缜带天兵来阻挠，天梯建木此时已重新出世了。”

　　文玉沉默半晌，摇头叹息，道：“难怪当今凡界修士凋零，巫族崛起。只因你一时私愤，一众良才被祁缜一网打尽，罚你在此地忏悔倒也不冤。”
　　“我的一时私愤？”荀期一声嗤笑，“也对，因我一时冲动，未等筹划完备，将计划提前了而已。”
　　“计划？”文玉愣住，“你什么意思？”
　　荀期脸上的消沉散去，多了几分冷硬：“解除天梯封印本就是你师父，也就是先天帝的意思。那些修士，本就是用来破除天梯封印的。只不过因我莽撞，让他们做了无谓的牺牲。”
　　“你……”文玉神情惊愕不已，难以置信，突然高声暴喝：“混账！你以为先天帝身陨，就可以在他身后胡言了吗？”
　　“胡言？”荀期挑了挑眉，笑了，“难道你不认为只有天梯现世，中阳宫才能重振声威？四辅天神为何做大？还不是因为他们把持了四方天门？”
　　文玉踉跄后退一步，几要站立不稳，一副心神紊乱、失魂落魄的模样，显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荀期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感觉有点费解。

　　文玉愣怔许久，终于稳了稳心神，道：“天梯建木的封印不能动，天梯出世对天界而言未必是好事，否则当初西王母为何舍命设印，封了建木根系？”
　　荀期道：“天梯建木第一次现世，恰逢天界一潭死水之时，而它搅活了这潭死水。西王母封印建木，只因它已完成了联通三界的使命，若天梯无意义，又怎会有四方天门的开辟？如今，四方天门成了四辅天神把持的私产，陛下不觉得已到了天梯第二次现世之时了吗？”
　　“我……”文玉摇着头不住后退，似是想反对却又说不出道理，浑浑噩噩半晌，方道：“西王母已故，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封印建木，若让它破印重生，长久而言未必是好事。”
　　“长久？”荀期冷笑，“所谓不破不立，眼前尚是僵局，哪里还管得了长久？长久事自有长久计，而眼前局却需建木来破！”

　　文玉沉默不语，愣愣杵在原地，眸光黯淡，甚至忘了用真气驱散毒烟，险些被黑焰吞没，玉刀九琢叮地一声自动显形，碧色灵光笼罩文玉周身，文玉总算回过神来，再抬头，见荀期不知何时又被毒焰侵蚀，成了一具白骨，而荀期再一次展现画皮之术，片刻之间重塑肉身，神色淡然，仿佛在进行一场乐此不疲的游戏。
　　文玉顿时了然，荀期这些年就是如此循环往复地修行的吧，其意志坚毅也着实让人佩服，文玉收回九琢，神色肃然道：“不管怎样，先天帝已逝，如今的中阳宫是我作主。我不赞成破除天梯封印，你也许有你的道理，但在我这里，它永远是最后的选择。”
　　荀期淡淡瞥了一眼文玉，显是不以为然，又不屑与他理论，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文玉淡然一笑，道：“若我能在不动天梯的前提下收回四方天神的权柄，荀卿可甘心臣服？”
　　荀期睁开眼，神色略带意外，沉吟片刻，道：“好，给你百年时间，百年之内，你若收服不了四方天神，那便莫怪我践行先天帝遗志，让建木重新出世了。”

　　文玉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笑道：“荀卿方才不是说，你在凡界的经营已功亏一篑？百年之后，你拿什么践行先天帝遗志？”
　　“哼！”荀期冷笑，避而不答，又闭起了眼睛。
　　文玉微笑不改，极尽和颜悦色之能事：“荀卿？”
　　荀期眉头纠结地颤了颤，最后睁眼，冷冷道：“泊遥，那里也许还有残余，只不知经过天梯一役，还有多少人愿为中阳宫效力。”
　　“多谢。”文玉一笑，飘然后退，瞬间出了金乌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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