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麻衣女子教会她一首婉转悠扬的曲子，以玉埙诠释而出，美妙无比。乐声轻扬，如长风跌宕于欢快低沉之交界，拂过隐秘的记忆悬河，携情愫起伏缭绕，或悲或喜，全凭一己之念，最能听得人心。

　　如轩陶醉其中，直到亥时左右，才被送至府门前，回身向那立于暗处的人挥了挥手，以示谢意。

　　静默无言的麻衣女子微微颔首，直到眼前那抹娇小的身影消失于门后，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大门竟然没有落锁，想是乳母出去寻她时太过焦急，粗心大意了，入夜都不见自家小姐，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如轩心里愧疚，觉出自己与姬如轾的一点相似之处，便是一时兴起便不顾他人感受，这样着实不对。她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已做好挨骂的准备，只等乳母回来。

　　只是府中今夜无比寂静，似有些奇怪。如轩刚踏入庭院便隐隐察觉不对。平常这个时候，院里虽然已无人走动，但绝不会如此静谧无声。此刻应该还未到熄灯时分，四下里竟无一点光亮，黑黢黢的走廊里浓重的压迫感使她不敢前行。如轩胆小，谨慎观察片刻发现，此时家中除了她，居然没有第二个人在，这放在平时是绝不可能的！

　　后背有丝丝凉意爬了上来。从大门到屋子，一路上只能听见风吹叶落，没有灯火映照的房间仿佛融于黑暗，她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进去，摸索到榻上，大被蒙过头，瑟瑟发抖。

　　不一会，院门处有响动，乳母回来了，径直奔向如轩的房间，进屋点了灯，见榻上有人，冲过来一把掀开了被子。如轩看见她双眼红肿，显然之前哭了很久。

　　乳母声音颤抖：“你这孩子！何时也变得这样顽皮？大病初愈就到处乱跑，去了哪里连声招呼也不打？”如轩垂首，乳母见状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声音顿时变小，抱着她哽咽：“可不能再乱走了小姐……这外面不安宁呐，你要是也出个意外该如何是好……”

　　如轩在心里默默道歉，忽然意识到这个“也”字。莫为与其它人都不在府中，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啊，会是谁出事了？

　　来时对面屋子也无人，姬如轾也没回府……

　　“你说如轾这孩子是发了什么疯啊，怎么闹成这个样子……”乳母向来心粗嘴碎，有什么说什么，对自家小姐尤其亲近，不会刻意瞒着她。如今受了些惊吓一时无法平复，于是便竹筒倒豆子般把听到的给如轩复述了一遍。

　　耳畔的啜泣声逐渐渺远，慢慢模糊起来。如轩只觉得自己仿佛灵魂出窍，愣在当场，与世隔绝，好像能看到情绪化为实物，从高空中一落千丈，直直跌入低谷。

　　姬如轾以前没少闯祸，可是这次是真的闹大了……

　　当天申时左右，莫为在庭院里踱步，手里还攥着卫兵带来的信，有些担心派去请家主的驴蛋。他是与自己一同被招进府的，人虽然傻头傻脑、胆小怕事、鼠目寸光、见利忘义……总之除了跑得快外没一丁点长处……但共事这么多年，至少算个朋友。

　　那信自然不是家主写的，主母死后家主就没写过一封信回来。莫为委托他身边的亲兵时时转告情况，这才能得到许多讯息。

　　今日早晨收到的那一封，令莫为忧心忡忡。信中说，家主从寒城出发后不久，途经岩溪村时遇到一伙山匪，将其尽数击退，现正在村里安抚村民。

　　据莫为了解，最近活跃于寒城附近的匪徒十分狡猾，而且报复心极强，被姬岳镇压后不知流窜到了何处。昨晚驴蛋是独自上路的，穿的是破烂的军服，路上会穿过几片密林，正是可能藏匿匪徒的地方。岩溪村离寒城不远，如果没出什么事，早就应该回来了。这么一想，莫为心里七上八下，可又没什么办法。

　　“唉……”他长叹。进来浊原两位主将争执，抓捕反贼的风波又起，犬戎扰边，狼山出了恶兽，寒城附近又有了山匪，形势怎的如此窘迫！不知家主心中该有多么焦急！

　　正想着，忽然听到“嘭”的一声，莫为走去一看，只见大门被撞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向他冲过来。他还以为是哪个疯子闯了进来，抬腿就踹了一脚，喝到：“去去去！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到外面撒泼去！”

　　谁知那人被踹得翻了个跟头，也不恼，只是急嚷嚷“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管家！”莫为这才看清，这不是驴蛋吗？顿时放了心，伸手去拉他起来：“可算回来了你个笨蛋啊，怎么不见家主呢？”

　　“出事了，出事了！”驴蛋还在嚷。

　　“什么？家主出事了？！”莫为大惊。

　　“不、不是家主，是少主，少主出事了！”

　　“停！”驴蛋要往下说，被莫为打断了。管家使劲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然后微笑道：“好了，说吧，少主又把谁家的孩子给揍了？”他觉得这种事早习以为常，自己应该学会心平气和地对待才是。

　　驴蛋颤声道：“少主……少主把这附近的三十多个孩子全给揍了！打得鼻青脸肿的，惨不忍睹！其中还包括申由统领的儿子申何……”

　　“你说什么！”莫为最后还是没有绷住，扭曲着脸吼出了声。

　　此前不久，姬如轾缩在一条小巷道里不敢出来。他感觉腿软，手麻，还有点发冷。以前从不会这样。

　　不对，有过一次，他从古树上下来那一回好像也有过这种感觉。

　　他琢磨着自己现在出去可能拼不过那些要报复的家伙，还是先避一避为好。不过，那些人应当也没有力气再攻击了吧，他离开的时候其中好几个爬都爬不起来。

　　姬如轾今日追出来本是想找那巫师再问个清楚，结果这年轻巫觋十分机灵，刚出府便发现身后有人跟着，跑得比兔子还快，三转两转就把姬如轾给绕晕了。

　　姬如轾扶着墙走到大街上，跟踪的人早已不见踪迹，他气得想吐。正打算回去，转身看到四五个人影聚在一起，都是些八九岁的小孩。他好奇，就去看了一眼，结果仅这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笑得最为放肆的男孩。

　　这不就是曾经被他吓到不敢出门的那位么？

　　再向他脚下看去，姬如轾意外地被一双眼睛给惊着了。那华衣男孩脚下踩着的是个乞丐模样的小姑娘，衣衫褴褛，满身脏污，此时正大声哭喊，呼唤自己的哥哥，极为可怜。

　　周围有人起哄：“叫我吗？是不是在叫我啊？”

　　踩着小乞丐的嚣张男孩笑道：“你们谁还想玩？我让给你们。”说着走到一边。指使另一个男孩踩到她背上去。

　　姬如轾凭着那双眼睛记起来了，心道：这小姑娘不就是那个人妹妹么？他哥上哪去了？哼……孬种。

　　忽然他脑海里闪过姬如轩那张红肿的脸，瞬间像被雷击一般，表情僵住。

　　“我也想来玩玩！”他习惯性地露出笑容。那几个小孩听见身后突然冒出这一句，才发现旁边不知何时站着个人，再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呆立当场，正欺负女孩的那个吓得后退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

　　姬如轾接着说：“玩你们，可以不？”

　　宛若狂风暴雨肆虐一番，这几个人哭爹喊娘到处乱窜，最后滚作一团，姬如轾心中的怒火这才算点着，势欲攻心，烧得他忍无可忍，急需发泄，于是便一个箭步冲到街上站定，环顾四周，又见几个看着猥琐的少年正低声交谈些不入耳的事，嬉笑着走过，姬如轾突然想，这几个是不是？

　　于是又去大闹一番。不同的地方传来相似的吼叫声。之后一个时辰，均是如此。

　　姬如轾打架打到手软，自己也受了点伤，但笑容却愈加灿烂，心里还莫名有些痛快。
　　老子全揍了，我就不信里面没有！

　　此刻窝在阴影里的姬如轾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脸像火烧一般，十分羞愧。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那时发什么疯，平时怎么可能会没事去招惹别人？但当时……确实无法控制。这种理由说出来怕是无人能信……

　　如今祸已闯下，事态严重。这回可不是一两个人找来说理的问题了，而是十几个人联合起来怒火都要烧了自家房子的事啊！幸好父亲不在，不然必死无疑。

　　忽然，背后有冷风袭来，姬如轾心下一凛，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打晕了。

　　莫为在院里转圈，故作镇定道：“别急，别急，眼下要先稳住那些孩子的父母……申由那个老家伙还在浊原，形式应该能控制得住……哎？少主找到了没有？没找到的话就还好。对了！千万要瞒住家主，绝不能让他知道！”

　　驴蛋说：“家主已经知道了……”

　　莫为愣住。

　　“管家忘了，家主和我一同来的，申统领的妻子得知我们回城，带着其余孩子的父母在城门口堵住了我们。家主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立即派兵去捉拿少主。”

　　“派兵……”莫为觉得自己无力回天了，“然后呢？少主可有被捉到？”

　　“我离开的时候，少主已被打晕带回。”

　　“走！留乳母一人看家，叫其他人全部随我去找家主！”莫为觉得自己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带领一大群人去劝说，万一能替家主抗住那些言辞激烈父母们呢？

　　可他瞅见身边哪都没去只紧跟着自己的驴蛋，猛然清醒过来，如今府中的下人，总共也就他们两个了。他辞退了两个，还有一个今天早上刚走。

　　莫为长叹一声，横眉凝眸，与驴蛋两个人走出了仿佛身后跟着二十个人的气势，壮烈无比地踏上了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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