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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最后我是被方与泽摇醒。我一睁眼就见他半跪在沙发前眉头紧拧,本来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迷糊,突然吹来一阵寒风,我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
下意识往窗边看去,竟有一扇窗玻璃碎了满地,风正是从那里吹进来。
“我来找你,按了半天车喇叭,按不开门铃也打不通你的电话。我想你应该不会出门,于是从花园围墙翻进来,谁成想从窗户外看到你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又敲又砸喊了半天也不见你起身,以为你突然病发人事不省,吓得魂飞魄散,没多想就砸了玻璃冲进来——谁知道你只是睡着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好了些,只是眉头仍然皱着:“害我划破手掌…虽然这里治安还算不错,但我会找人给你赶紧修好窗户的。”
我立刻道:“你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方与泽撇撇嘴:“你看又有什么用?我可是医生!”
不过嘴上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把手伸到我面前来。我是十分愧疚的,可是那手已经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宛如蚕茧,看不到伤口,圆圆胖胖的还有些滑稽,我在喉头酝酿的歉疚和关怀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方与泽见我没有反应,语气很快有了夸张的不满:“喂,我可是担心你才闹成这副样子,医生伤了手是多严重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还一句话都不说?真让我好伤心!”
“别别别,我可指望着方医生的怜惜续着这条小命,怎么敢得罪你?”我只好捧起方与泽包裹得厚厚的那只手:“傅清荣诚恳向你道歉,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方与泽冷哼一声,抬着下巴一脸勉强地应下了。
我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拿不准是七年未见他心性变本加厉地像个小孩子,还是秉承人道主义精神故意逗我这个绝症患者开心。
但不管哪一种情况,我都觉得十分受用。
仔细想一想,方与泽毕竟是我罕有的交心故人,对我来说亦兄亦友,在他面前我自然而然就能放松,这是我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了。
不必像面对赵峻时那样隐忍着怨怼苦痛,不必像面对父亲时那样满心愧疚,不必像面对清茂时那样必须伪装起让我觉得可怕的不甘和嫉妒,不必像面对晴初时那样时时刻刻都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好让她放心——半年多以来我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绷紧某一根弦,尽管经历了大起大落,却还要强撑着骗自己、骗身边人生活一切照旧,太阳照常升起,生怕那根弦一旦松弛或绷断,我们的生活就都会不受控制地滑向无比糟糕的境地。
换句话说,我在方与泽面前可以流露任性和脆弱,不必有半点瞻前顾后的忧虑。
这实在是难得的放松,虽然或许一不留神我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但是……总强过那么久以来,快将我逼疯的压抑和苦闷。
方与泽用完好的那只手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在我背后拍了一记:“好了,重点病号,别发呆,我给你讲一讲会诊都讨论出了什么结果。”
鉴于我病灶情况的特殊性和身体恶化的速度,他们决定先为我安排一次手术,争取在肿瘤边缘模糊之前将其尽量去掉。
原本定下方与泽做主刀医生,可他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推脱说自己资历尚浅,这场手术他恐怕难以胜任,最终换上了另一位满头银辉的德裔老先生。与他见了几次我才知道方与泽对我的要求有多么“温柔”,这位医生初见就直接给了我一张长长的单子,手术前从作息时间到一日三餐都有严格规定,甚至写明几点到几点必须散步几公里。
我原本有些不以为意,以为他太过小题大做。可在这期间我的健康状态迅速恶化,两次连续高烧伴随疼痛,再加上接踵而来的厌食,让我精神与□□一并越来越憔悴。
这具身体健康衰落的严重程度,是连半点医术都不懂的我都能体会到的,为了“保命”,我只好尽可能积极地按照医生的要求每天严格遵守。
方与泽很快就成了我家常客,借口为我改善伙食或探病,短短半个月,就频繁到几乎每天都要来造访一次。
他几乎包揽了我的三餐,即便有时候赶不过来,也会提前留下半成品,我只要在饭点把它们塞进微波炉热一热。他说他外家祖籍粤地,家里人煲汤的手艺都很好,我尝过几次,也对他的靓汤赞不绝口。
我曾对他推脱说来往不便不必费力,他便重重拍得漆黑的引擎盖哐哐作响,大大咧咧对我说这点困难哪能阻挡他来见我。这话多少有些奇怪的暧昧,但不得不承认,以我这种情况,现在若有朋友陪在身边,的确是急迫的渴求。
于是我不再对方与泽的频频造访置喙什么,疗养院病人少,他极少加班,有大把时间耗在我的院子里。我索性给他配了钥匙,录了指纹,二楼那间客房也成了他常宿之所,连衣柜也日渐充实起来。
餐桌上不再是低水平的快餐或者根本不正宗的料理,我的胃口也渐渐好起来,虽然饭量远远不比生病之前,消减下去的肌肉也一直没有长回来,好歹脸上有了人色。
我起初还会觉得太麻烦他,我和方与泽眼下也只是医患,也没法付给他薪水,可没过多久就在方与泽的巧舌如簧下放下了这点别扭。钟点工一周来三次,时不时还能与方与泽打个照面,获赠一碗香浓的砂锅老汤。
会诊过了几天晴初打给我,说让分公司那边动了些手脚,已经纠缠她好一阵的赵峻不得不连夜飞回滨市。那时我还能慢悠悠地在雪地踱步,脑中勾勒出赵峻在滨市也遍寻我不见的愤怒形象——是的,我猜他只有愤怒——权当娱乐,聊以自慰。
但这才没隔多久,我明明已经努力戒烟,每日被方与泽和晴初监督着作息饮食,但咳血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疼痛也已经由偶尔发作发展成了常态。
难受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开始怨天尤人,心想我傅清荣这一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恶事,虽无大善,总也是无功无过,可是不好的事情为什么总要发生在我身上呢?凭什么?
这时刚过万圣节不足半月,因为纬度原因,下午五点钟格蕾丝的天就开始变得暗沉,虽然没有再次降雪,气温却迅速冷了下来。
我比往年每个冬天都更加畏寒,在室内都要裹着毯子才能让面色不显得青白,每每睡前都要做足保暖措施,早上醒来却仍然是手脚冰凉。
这房子之前一直是闲置状态,房东不在此处居住,自然也没有花钱安装暖井,刚来时还不觉得,如今这四壁薄墙在呼啸寒风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倒是苦了我。
方与泽原本想劝我住到他那个基础设施更好的公寓里去,反正过不多久我也要住院。但我想着满墙父亲的画,还是拒绝了他。
我以为他并未挂怀,直到他趁着某天我出去散步,竟然一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为我弄好了起居室的壁炉。
我以前一直以为那就是个装饰品,回家开门感到扑面有融融暖意时吃了好大一惊。而后就见方与泽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壁炉前,石砌的壁炉里随性地摆着碳条,暖橘色的火光照亮室内一隅,不时响起毕剥的空气爆裂声,整间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火光打在方与泽脸上,映照得他的面容分外温暖柔和。
然而——
——我十分喜欢的那条地毯上乌黑一片,洒满碳渣。方与泽见我进门,两手掐着腰一骨碌站起来,万分得意地朝我一扬下巴:“怎么样?厉不厉害?”
他毛衣袖子挽到手肘,前襟连带手掌和脸颊都脏兮兮的,活像煤堆里打滚出来。
我转念又一想,还真是煤堆里打滚去了。
我走近就闻到他身上一股烟火熏燎的味道,“逼问”一番他才告诉我,最开始他为了追求浪漫效果的童话效果,特意去寻了果木做燃料,谁知这壁炉根本没有排烟功能,火刚一点起来就冒出滚滚浓烟,多亏房子灭火警报老旧才没有惊动消防。
可他自己毫无防备,被呛了个半死。
他马上想起我如今肺部脆弱的状态,飞快浇灭了火,开窗通风散去烟雾,又驱车赶往城区近郊买来无烟炭。原本他的时间是足够点起壁炉再打扫干净战场的,可以这么一耽搁就有些来不及,果然最后被我撞上一片狼藉的一幕。
“等我研究一二,一定把这地毯完璧归赵。”方与泽捏着下巴如是说。
我道:“哪用你费尽心思?洗衣店自然可以代劳。不过……”
他一直靠着火苗很近,脸上已经挂起细细密密的汗珠,原本只在鼻尖和脸颊有小片黑灰,这下污迹洇开,他又用手背擦汗,于是整张脸瞬间如同野地涂满迷彩图案的战士。
我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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