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绝症

作者:梅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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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罕见


      夕阳在近地面,更变成一种铺天盖地的红。
      但傍晚时分,乌云来袭,将波长最长的红光慢慢掩去,海一样的蓝涌动在云底。

      紫红色晚霞像破裂的岩浆,深处接近于黑暗,如魔域难以言喻。浅处是缥缈的紫罗兰粉,但整个天空低垂压抑;地面上儿戏般的建筑已变作黑影,路灯孤清地乍亮,听从看不见的市政府的命令。
      一片浪漫中,它们冷而刺目。

      纪南遮把自己抽成烟囱,费均从车上下来,皱眉看着他:“你不能健康点?”

      烟头落到地上,用鞋底缓缓碾灭。他抬头时正好吐出一长串烟,“你捡我的时候,还抽着烟看我笑话呢。忘了?”

      他提及费均二十年才抽一根的烟。费均跳下车,白衬衫运动裤,双腿修长踝骨突起,看起来真是该死的清新可人。他一指旁边,“明火在这地方危险。”

      纪南遮刚扭头去看旁边的废车,手上就一空。
      费均用两根手指偷走他的烟。
      接着,一团被攥成大号费列罗的烟盒飞过零件山。

      “你他妈有病吧!”纪南遮大怒。

      费均活僵尸似的走了。
      他那股无动于衷在利益一致的时候,是可靠而叛逆;但在事关己身的时候,就自私得可恨。

      纪南遮愤怒地划拉了一腿烟尘。

      过了半晌,费均夹着一大堆东西,在车尾煮起了部队火锅。
      燃气管嘶嘶喷火,火腿豆腐和泡菜的鲜辣直冒气。
      他仿佛背后有目光接收器:“吃不吃?”

      纪南遮寒着脸。吃,是当然要吃的;但是气,也不能不撒。
      “你说你以前对我印象深刻,”他瞪着前面,“都是什么印象?”

      费均不吭声,在锅沿磕了个鸡蛋作答。

      吃完饭,费均又在车身上挂了个电影幕布,打开投影机;纪南遮表示不想看,费均表示那他刚好喜欢看。调节气氛,调节心情,身旁这么大个致郁机实在讨厌。
      他不知从哪拖来个旧沙发,吃着薯片大爽特爽。
      《里约大冒险》。

      五彩斑斓的鸟没完没了地唱,狂欢节上花车游/行美人跳桑巴,从远处瞭望,变幻的电影光影,映着渐渐垂落的银河。
      身后窸窸簌簌的动静一溜烟跑过,老鼠正在低头觅食。
      两人被蚊子赶回车里。

      费均展开一幅手绘地图,红笔打几个圈,“这几个地方现在是高危区,非必要不能去。周围街道一定有摄像头监控,晚上很可能有巡警;也有可能,会以什么‘治安排查’、‘防火安全检查’的名义把这些社区围起来,正大光明地搜查。”

      他抬一抬眼帘,“你没有朋友在这些社区吧。”

      纪南遮双臂顶在膝盖上,缓慢地、焦虑地揉脸,眼睛盯在罗湖区的屋村上。

      “好,非常不幸。”费均说。

      他把笔尖悬停在伴山区,“现在,你所有已知的亲属都可能在监控之下。父母、老人、兄弟、姊妹,一定都会被盘问,被排查——但一般来说,能错杀绝不放过。”

      “‘重点’居民的待遇是,所有个人信息不保密,从街道、小区到工作单位,上上下下全部通知,利用群体的力量将你压死;并且,也是利用群体的力量实施从工作到生活的全方位盯梢。”

      “出行会被限制,会受到不公正待遇——集体中的每个人,都会蓄势待发喷射歧视。”

      纪南遮轻声沙哑:“家里有老人。”

      费均点点头,好消息不断:“医疗社保可能会受限,信用体系如果已经建设起来了,那会狠狠记上一笔;如果没有,那还有黑名单。并且以上,基本申诉无门。”

      “为什么会这样?”纪南遮问道。

      “因为这事情很大,”费均说,“大事都是这么被压下去的。”

      纪南遮沉默着,轻轻捏指关节,筋脉清晰的手背上起伏着一个纹身。

      “我现在感觉自己好像刚牛逼起来,”他轻声说,说完又笑,“立刻就又扑街了。”

      费均半起身,窝腰从柜子里抽出一大厚档案袋,“其实我对你中学时的印象不错……”
      他拂了拂表面,才递给纪南遮,“……除了当混混那一part。”

      “我可不就是混混。”纪南遮说,“当时觉得,只有当混混才能不被欺负,才能‘厉害’起来。”

      才能受欢迎,才能成为“男生”。
      可他不就是一个男生?如果他做不到该当男生的一切标准,那又处于何地。
      而且假若性别如此重要且唯一,他又找什么女朋友;当他看着她的一切挣扎时,那种同样带血的裂痛是不是又大逆不道?

      纪南遮打开那些档案袋。
      他的眼睛在白纸微弱的反射里越睁越大,“这……”

      费均摊平在一层大床上,胸上放一瓶元气森林,脸色也阴森惨绿,“我比较闲。”
      何止是比较闲。

      和纪南遮一样又不一样,校园生活对他来说也一点意思没有。

      他是那种超级小孩,成长速度坐火箭飞窜,像是竹子生长在笋间。

      高中的时候,他就因为嫌模拟联合国的建制不规范,写长篇论文援引地缘政治——当然是太自作聪明了。他爱背地铁线路图,用四块钱的票,来回坐七八趟,念念叨叨。
      高中比初中好一些。法德简直是地狱于他,一群小畜生模仿成人世界里最下作的规则:性,暴力,钱。游戏,眼球,权力。
      他们自以为叛逆,但有人实际上比他们叛逆万倍。

      然而读高中时,费均早早就保送了;别人热火朝天高考,他研究了整整一年德国唯心主义思辨哲学,彻底神棍。

      档案袋里掉落出一叠彩线图,几何模型,逻辑语句,整理信息进行分析。他收集了成山的资料来研究背后的草蛇灰线。手稿数百页,像精工艺术品。

      “你这……有点毛病吧。”纪南遮翻着一本笔记,“把我当研究材料?”

      “精力过剩打发脑子。”费均随手从床上摸了个史莱姆开始捏,“你也看得出来,咱俩完全是两个物种。我就是喜欢谜题。”
      “哦——”纪南遮头也没回,拖长腔。

      笔记涉猎了社会学,神经科学,莫名的气象灾难;甚至古代神话,艺术原理,宗教,乃至邪/教,为了弄明白人的某些原始需求。

      他找了很多材料。法律、政策、习俗,网上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战争时期的历史,足以让纪南遮看一眼就犯抑郁——野蛮的罪行和疯狂的政治家们。

      许多集体都排斥“情绪之主”的存在,视他们为疯子、巫婆;尤其是当权者,不能相信违逆普通人的意志就会带来灾难。

      纪南遮本能地期待他给一个结论,说明自己是好是坏,是该狂放抑或伏罪。

      但是,费均只是总结:人类永远带着自己的“滤镜”,创造着越发复杂、混乱、不可预知的世界。

      在弱肉强食的金字塔底下,有一个工蚁的世界,波澜壮阔,激情如磅礴的黑海。
      他们庸碌、无知,可他们的愤怒就只是徒然吗?

      “很多事情看起来只能这样,”费均眼望着煤油灯形状的手提灯,“但我又觉得不该是这样。”

      所以,他偏执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躲避背后的机制;一定要给感受过的强烈痛苦以确切结论,又来拯救他?
      但这些他是不会挂嘴上的,纪南遮如是想。
      费均好像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候漏过只言片语:“你多么特别。”

      “我以为你其实挺看不起我呢,”纪南遮转头看向窗外,“——两个物种。”
      那本被他扔进垃圾桶的病历还摊在立柜上。

      “好奇是我给人的最高赞美。”费均飞速拿走那东西塞进角落,一本正经道。

      “从那以后,”纪南遮忆往昔峥嵘,“我就放飞自我。打群架,逃课翻墙,调戏女老师,包括锅炉房老职工;上课打游戏、下课飞球场、自习就睡大觉,半夜跟朋友在宿舍走廊里游荡。到了早上,再以睡过早自习为荣。”
      “当然,也没略过找一个势利眼漂亮女朋友这一环节。还好意思叫初恋女朋友——哇,初恋?”
      费均顿了顿,把高糖含奶的奶绿拧开喝了。

      “有名。”他给予评价。

      “是的,彼时人生价值,社会准则,世界中心。”

      “那是她吗?”费均瞄向他的领口,眼神很客气,很礼貌。
      那里面有个小相片盒子,金漆的,圆蛋形。纪南遮下意识抓了抓它,“啊……以前是有的。现在空了。”

      “如果,”费均咕咕灌奶茶,“你们两个现在还是男女朋友,没有登记领证的话,那么建议你最近不要联系她。那边应该发现不了。”

      纪南遮神情抽搐了一下,“不,不用。”

      “什么?”双重否定表肯定,于是费均大惑不解,“先说明,我这里不是汽车情人旅馆!……”

      “这里面都没有她照片了!”纪南遮啪地打开相片盒,空的!

      费均:“……”
      费均迅速亡羊补牢道:“我的意思是,就算是,也要给钱。”

      纪南遮非常烦躁不豫地看了他一眼,扭回头,只觉得绿色矿灯帽在头顶闪闪发亮,360度射/出光线,像个被绿者的归航灯塔。
      但他并没有开口说;他情知对方认识不久,知道的已经太多。他深感不安。

      窗外,月色如霜降,打磨亮闪闪的车边车角,像星雾散射。
      部队火锅余味犹在,吸引耗子家族千里赴宴。

      “恩——人——”纪南遮讲,“下一步该怎么办?如你所说,我不能回市区,却也跑不了。就算躲在这,也很有可能被围剿。除了跟我打嘴炮虐待烟草还展示自己是跟踪狂、智力癌、钱眼子、和小肚鸡肠等十个缺点之外。”

      费均轻轻淡淡一点头,很不以为然地,又抽出一本全新实验笔记本,“是的。接下来我们回市区,补充油气水电还有正常新鲜能吃的食物。我建议你不要下车,我会利用我的一切帮助你,直到这个危机结束。”
      “是?”
      笔头一指外天空,“50公里外未登陆的台风。”

      “而且,你说的都对,那些都是我的缺点。”他复又低头,笔尖沙沙擦过,和沙沙的柔和嗓音融合,“最缺的一点就是‘知识癌’,在这期间——你是我的求知欲对象。我的探究对象,实验对象,必要的时候,保护对象”

      他把题头写完,听到对面说:“所以你弄这一场原来是为了满足猎奇癖的吗?”

      费均抬起眼来。有一瞬间,雨幕和烟雾中的人重来。
      比冰多一点凡俗、比汉白玉多一分幽暗的,强烈的无机质感,大概是玻璃。
      罕见的橄榄绿眼睛。

      让人想到玻璃幕墙,高楼大厦的标配,阳光滤进去都是冰冷而炽烈的。
      里面的人对你单向透视,而你只能看见金属镀膜的反光。

      “好奇是我的第一动力。”他大概有些斟酌,“调查,研究……但你是个必须做实验才能了解的人。你是这个故事的重要一环。”
      纪南遮沉默地看着他,”那你现在就有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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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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