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星期天，吴雪接到了一通电话。然后，她思索一番，又打电话给祝水桃，通知她，这个周末她临时有事，不能陪她去图书馆补习了。

　　这通电话在大早上打来，来自她的父亲。

　　吴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小卖部前踌躇了片刻。

　　小卖部阿姨盯着她，看了许久，还好奇地问：“小雪啊，谁的电话呀？”

　　“啊...同学的，催我去图书馆学习来着。”她回过神，与阿姨告别。然后走到街道上，直接打车，去了火车站。

　　到达那里，父亲已经在台阶上坐着。吴雪从远处，入口那里走近，看到他。他瘦了许多，白发凸显出来，原本的短发，已经长到耳根，杂乱地耷拉着。他嘴里抽着烟卷，升腾出一团团白雾，遮挡住他的面颊。

　　吴雪在他面前停下。许是看到她的一双鞋，父亲抬起头。

　　他的眼睛红肿，布满了红血丝。胡茬凌乱地生长着，好像，故意在向人示威一般。

　　“小雪...”父亲突然抱住她的双腿，悲怵地震动起来。

　　吴雪惊讶地怔住。

　　此时，周围来往的行人众多。他们虽行色匆匆，但看到吴雪这里时，还是面露狐疑。

　　她扶起父亲，蹲下来，与他对视：“你怎么来坤江市了，爸？”

　　父亲扔掉烟卷，抹了抹眼泪。却沉默起来。

　　“吃饭了吗？”

　　父亲依旧不说话。

　　“我先带你去吃饭。”说着，吴雪拉起他的手掌：“暑假我工作了一段时间，存了小金库。你想吃什么，爸？”

　　此时，父亲站起来。吴雪回头，与他面对面，两个人沉默着。

　　“让我见见你妈吧。”父亲的语气充斥着悲伤。他突然说：“没有她，我真的过不下去...”

　　吴雪的眼眶，顿然，涌出热泪。

　　...

　　傍晚，吴雪乘坐公交车回来。下车时，竟发现董街明站在站牌处，正在等她。

　　她怔住。之前因为校服的事情，他们闹了矛盾。后来两个人各自上学，也没怎么再碰面。现在再次见到，她还有些尴尬。

　　因为事后冷静下来，她也意识到，那次，自己也很冲动。

　　“去学习了？”董街明问。

　　吴雪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今天，并没有去学习啊。

　　董街明挑眉：“去哪了？”

　　“就是，有点事情。”吴雪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董街明一直藏在身后的双手露出来，手里掂着一个纸袋。他将纸袋递给她：“听田皓说，前几天，你们一起，给你庆祝了十七岁生日。我不知道，给你补一个礼物。”

　　吴雪机械地接过来。

　　纸袋沉甸甸的，像农民伯伯们，丰收的果实。

　　“董街明，我...”

　　“走吧。”他却往前走去。他边走边说：“送出去的礼物，可没有被退回来的道理。这是基本的礼貌，吴雪。”

　　说完，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吴雪生硬地道谢：“那么，谢谢你，董街明。...那个，那你的生日，又是在几月份？”

　　“...”

　　意识到失言，吴雪轻轻啊了一声。

　　董街明却回答：“五月四号。”

　　“岂不是端午节？”吴雪跟上他，开心地说。

　　董街明瞥她一眼，作了纠正：“前一天。”

　　“都一样的。”吴雪笑笑。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田皓家门口。

　　吴雪停下，晃了晃手里的纸袋：“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喜欢！谢谢你，董街明！”

　　“为什么？”董街明却问她。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礼物是什么，就说会喜欢它？”

　　“啊...这个。”吴雪的脸颊，开始微微发烫。是啊，她也在纳闷，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她咬咬嘴唇，硬着头皮回答：“可能，觉得你的眼光比较好。”

　　“...”

　　吴雪再次点点头，确认一遍：“是的，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董街明挑挑眉：“嗯，那谢谢你的夸奖。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呢，今天去了哪儿。”

　　吴雪简直，都要窒息了。

　　刚刚被她搪塞回去一个，现在，反倒又抛来一个难缠的问题。董街明这个人，可真是，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啊。

　　她无奈，道出实情：“父亲来坤江市了。”

　　董街明略微皱了皱眉心：“并且，你的母亲不知道吧。”

　　吴雪点点头。

　　“你把他安顿在了哪儿？”

　　“附近的旅社。”

　　“然后呢。”

　　然后呢。这个问题，问住吴雪。父亲说他想见见母亲，可她感到为难的是，母亲如果不答应的话，她又该怎么办。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人已经大老远来了，如果不见一面，必然是不会死心的。”

　　“所以，我还是应该如实，告诉我妈。”吴雪顺着思路，顾自低头，想了想。

　　“大概是这样。至于接下来，大人们之间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董街明建议道。说完，他抬抬下巴：“你进去吧。估计这时候，你妈已经知道了。”

　　吴雪尚且不相信，挑了挑眉毛。

　　董街明嗤笑一声，转身返回。

　　吴雪叫住他：“你难道，不是来找田皓的吗？”

　　“是来送你的。”

　　“...”

　　吴雪怔在门口。她望着董街明的背影，他正一步一个脚印，缓缓走出胡同。初秋时节，草木落黄。他身穿一身灰色运动装，行走在飘落的树叶，以及红砖墙瓦间。渐渐地，它们的色彩，却变得黯然，只剩下那片灰白，在她视线的所及之处，简单地一上一下跳跃着。

　　像是，行走在五线谱上，那跳动着的音符。

　　一时间，她入了神。

　　可不是这样吗。董街明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干净，白皙，寡言的面容下，隐藏着一股吸引人心的魔力。

　　吴雪不知道那魔力是什么，她只知道，只要见到他，她会紧张，并且开心。

　　现在，她还收到了他的礼物。

　　...

　　吴雪上楼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诱人的香味，似乎可以顺着楼道，一点点渗透进田皓家里。

　　她洗洗手，坐在饭桌前，夸赞道：“妈，好香啊！——可惜，现在只能周末，才能品尝到‘妈妈的味道’咯。”

　　今天母亲特意，买了一整只鸡，做了炸鸡给她吃。并做了她爱吃的，小鸡炖蘑菇。汩汩飘着香气，让她垂涎欲滴。

　　母亲与她其乐融融吃完。她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准备起身，收拾碗筷。

　　却被母亲制止。

　　“妈，你洗漱一下，先去歇息吧。这些我来收拾就行。”她劝解道。

　　母亲却硬是，将她手里的盘子放下。

　　“你今天，去见谁了？”母亲问。

　　吴雪的笑容，僵滞在脸上。像是，被定格在照片上，那永存的笑容一般，她想松弛，可已经定型，她又松弛不下。这样僵持着，她感到好难受。

　　“说话！”母亲变得严厉。

　　吴雪很害怕母亲这个样子。仿佛下一秒，母亲就要像抛弃父亲一样，也要抛弃她。她不敢怠慢，小声回答：“去见了我爸。”

　　可是，她感到疑惑，母亲是怎么知道的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被董街明猜了个正着。

　　母亲脸色耷拉下来，叹了口气。她用双手撑着额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在母亲的手臂上。母女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房间变得异常安静。

　　此时，厨房里，燃气灶上，水壶里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嘀嘀响声。

　　吴雪迟疑，挪动脚步，将燃气灶关闭。她再次返回时，小心翼翼地说：“我爸他，瘦了许多，还邋遢了不少。妈，你可以不要他。可是，他毕竟是我爸，我与他，始终有着无法割舍掉的血缘。他这个样子，我看在眼里，心疼他。”

　　她怎么能想像不到，在古城坝那个，鲜少见到阳光，且被大山环绕，寂静又阴冷的家里，父亲他一个人，是如何度日的。

　　那根本不叫生活，而是“过一天，少三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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