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雪涤尘录

作者:tx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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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千里冰封 1


      自从杨慎离开北京,杨文燕便三五不时收到平安消息,直到杨慎平安到达云南,流放地永昌为止。大嫂黄娥早已于中途转回四川老家,和杨廷和大人一家团聚,照料两位老人,主持家务,只有杨慎一个人前往永昌。文燕便时常写书前去问候,又时时托人带些物品去永昌,生怕他大哥棒伤难愈,心情郁闷。韩应龙却也忧恼异常,却不是为杨慎,却是为了再无消息的小莲。
      这一日,韩应龙正在府里闷坐,忽然有人进来报道,“老爷,门外有个叫苗青的求见。”韩应龙大喜,连忙叫请进来,两人见面行礼罢,苗青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韩相公可知我家老大在哪里?”韩应龙闻言十分失望,“原来她并没跟你在一起。”便拿出当日的纸笺并翡翠给他瞧,苗青听说,七情上面,便即转身要走。韩应龙连忙叫住,“苗青,你去哪里?”苗青回头匆匆道,“便先从保定府找起。”韩应龙急急拉着他衣袖道,“有什么消息,千万告诉我,若要帮手处,也尽管来找我。”说完又急急叫韩七去二百两银子给苗青,苗青冷眼看着韩七颇有拖延推诿之意,便不顾韩应龙的挽留,银子也不要了,拔腿便走。韩应龙发怒,喝令韩七速速取来,韩七方遵命。韩应龙将一包银子塞到苗青手内,道,“苗青,这个你且拿着,我有我的法子,你有你的法子,只要找到她便可。这钱你只管花用,若不够使,只管来拿。他若不肯,只管来找我。你若能找到小莲,我韩应龙感激不尽。”苗青听他说得真诚,也颇有些感动,便点点头答应着去了。
      苗青走后,韩应龙便日日揪心,夜里又常做些噩梦,既怕苗青不回来,又怕他回来时带来噩耗。不过三五日后,果然苗青又来,韩应龙问胡雪莲下落时,苗青摇头道,“连我也不知道,我只查访到保定府曾有人见到姑娘在李家大院附近,而李家大院又曾烧了一场大火,里面人都死了。韩相公别担心,但我也想着以老大的本事,断不会被火灾困住,但她现在何方,或往何处去了,我也竟全不知道。”
      韩应龙听了,半晌才道,“我也托人在京畿一带查访,全无消息。你说李家大院,我即便找人去打探消息。她到底因何事耽搁,不曾对你说起么?”苗青摇头,“不曾。小人猜想,老大跟我们分开后,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逼得她不得不去处理。”韩应龙见连他也不晓得,不禁黯然,苗青却拱手道,“老大一人单身在外,十分危险,小人此次来,也是向相公告辞,小人即日便出去寻访老大,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只盼老天保佑,能让我找到她老人家。”“好好,我,我与你同去,却如何?”韩应龙话一出口,自己却也没甚底气,但他连日来寝食难安,着实情切,苗青却摇头摆手道,“诶,韩相公何必说笑,你有朝廷公事在身,哪里走得开?况且你又不是我江湖中人,此一去风险不小,你已出了银子,也算是对我老大尽了心了。”韩应龙只怪他不解他心意,却也不好当他面流露真情,也只好说道,“也罢,你若有消息,必要来告诉我,若是有为难处,必来找我,我在官中,有我的法子。”苗青点头答应,便自去了。苗青即走,韩应龙在屋里长吁短叹,坐立不安,苦苦思索有何法子能找到小莲,有何人事可以求助之。
      韩应龙正想着,忽然有人报说刑部郎中罗辉前来拜访。韩应龙连忙叫请,不多时罗辉进来,两人相见礼罢,罗辉便直入正题。“应之兄当初叫我访的人,却是没有访着。”罗辉满脸遗憾。韩应龙听了,却也并不十分意外,原来罗辉在刑部一路仕途顺畅,如今竟已经升了总督京师的主管郎中,离尚书便只有一步之遥而已。韩应龙当初托罗辉寻访时,只当胡雪莲被官府抓住,现听罗辉如此说,却也并无吃惊,也知罗辉并无欺瞒他。韩应龙又陪着罗辉说了一回话,至入更时,罗辉方才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韩应龙洗漱已毕,便在书房用早饭。须臾饭罢,丫鬟春风收去碗盏,有人殷勤递来一碗茶,韩应龙以为是秋月,便伸手接了,却一眼瞥见那人衣袖,只见是百蝶穿花金丝缝制,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杨文燕。“姊姊如今可有消息吗?”韩应龙听她忽然提起雪莲,且语气尊敬,十分欣慰,便道,“唉,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托人寻找,却只是没半点消息。我只恨自己是个读书人,没甚用处,想要亲去寻找,江湖上事竟是一丝也不懂。”说完又长叹一声,杨文燕劝道,“你也莫要太过忧愁,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优势,官场难道不比江湖上一般凶险吗?你在这战场上打赢了仗,倒说不定比江湖上更有用处。先扳倒这些阁老,扫清那些奄尹,说不定水到渠成时,竟有给胡家翻案的那一天,也未可知。”韩应龙闻言一笑,“扳倒阁老,这可是一句玩笑?”杨文燕笑道,“怎么贤兄以为我在开玩笑吗?”韩应龙道,“若不是玩笑?那便是认真?可惜可惜,你难道不知道我却是一块顽石,于官场弄权一事却是一窍不通,不然何至于在礼部这清水衙门坐了年余?”
      杨文燕只瞅着他笑笑道,“相公明明是一块美玉,只是不肯去污泥之地罢了,必得我这块砖头去先开出路来。”韩应龙愈发不解,“此话怎讲?可莫要消遣我。”杨文燕便道,“贤兄不擅周旋,我自然知道,但我长到这么大,虽不敢说久经沙场,却也于官场斗争见过几遭儿,小小伎俩也略有些儿。”韩应龙惊叹道,“这话怎么说?”杨文燕道,“如今你只消如此这般,自然四处周到,心想事成。”韩应龙细细听了,心中有数。
      不知韩应龙与杨文燕到底当日商议如何,只是韩应龙自此以后,却与川府家书来往密于平时数倍。不消一月时间,却忽然有位内宫的小太监悄悄换了便装,来到韩府中送了一封书。当日韩应龙并不在家,杨文燕便叫韩七接了,好生招呼那小太监吃了杯好茶,给了赏钱便打发他去了。待韩应龙回来后,杨文燕便将那封书先给他瞧了。韩应龙瞧了,面露喜色,将信递给文燕道,“贤妹料事如神,果然吴太监报恩来了。贤妹果然好主意。便不在京城里出手,大喇喇引人耳目。不过贤妹也着实消息灵通,这京城里有几个人知道吴太监的祖坟在眉山县呢?我家不声不响地给他修缮了祖坟,架起了三层妆花牌楼,何等体面,且不用声张,自然有人去告诉他,他便如何能不感激我家?”文燕忙接过书瞧了,也欢喜不已。韩应龙一面净手,一面问道,“他报的这桩麻烦可如何是好?”文燕将信纸随手在烛火上燃了,蹙眉感慨道,“我那哥哥,却是把皇帝得罪得狠了,皇帝如此恨他,着实令我担心,唉,只怕不是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想不到这皇帝如此器小,几若睚眦必报。”又沉思一番,道,“你在这礼部清水衙门拘束已久,只怕便是皇帝不肯器重之意。皇帝既然恨哥哥,必然连带着恨我,也必然迁怒与你。”
      韩应龙听了这话,倒若有所思,缓缓道,“这岂不却是个机会?”杨文燕眨眨眼,先是莫名,后即抚掌道,“没错,我早说贤兄你是块美玉之才,从前只不肯使用心机罢了。如今皇帝疑心重,好记仇,我们倒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扳倒阁老。朱聪如今是当朝阁老,他久不得志,如今一步登天,必然难免会踌躇满志,得意忘形,则皇帝必然有些不自在。且现在大事已成,我父亲兄弟都给打倒,便是那朱聪夹起尾巴来,皇帝也该烹走狗了,更不用说他如此嚣张忘形。”韩应龙忽然想起自己听说的闲言,道,“贤妹说的是,我也曾听说,现在朱聪已明目张胆地拉起一群党羽,在朝廷上已没几个人敢驳他的话了。”
      “哼,”杨文燕冷冷道,“既如此,过不了多久,他便敢驳皇帝的话了。真真好笑!他怎么忘了他当初是如何翻身?如何打倒那些人?皇帝不过是利用他罢了。”韩应龙点头,深以为然。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方才散了。
      也不知这二人当日都商量了些什么事,只是两日后,韩府里忽然来了几个仙风道骨的修行人,一个个青衣白裤,素发玉簪,三髯掩口,仪表不凡。过了两日,忽然宫里来了道旨意,宣这几位神仙进宫讲道。又过了几日,韩应龙又给皇帝上了一个奏本,说有成都百姓郭元,于山上砍柴时获瑞木一段,上纹理自然成字道“天下太平”,乃大吉之兆,并建议皇帝临幸青城山。当日晚间,便有太监来韩府下诏,命将瑞木献上,收藏于秘阁内,且不日便游幸青城山,特叫韩应龙主管此行所有依仗铺设。
      韩应龙只欢喜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却又有一个太监来下诏,说皇帝身染风寒,青城山之旅取消。韩应龙便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颇有些垂头丧气。文燕劝慰道,“我倒觉得,皇帝已经开始讨厌朱聪了。我才听二哥说,朱聪为了阻止皇帝去青城山,他居然说什么荒诞不经之词,不可轻信,这岂不是打皇帝的脸吗?”又道,“我看他出京的日子不会太远了。”韩应龙舀了一颗汤圆放到嘴里,却并不十分相信。
      岂知正如杨文燕所料,不出数日,果然朱聪便因遭弹劾而被撤职,贬回浙江温州老家去“静思其过”。韩应龙闻之,初时十分欢喜,只道总算是替杨大人出了这口恶气,不料文燕却面露愁容,却不评论,却问韩应龙道,“当日先皇驾崩,并无子嗣,指名要当今皇帝继位的却是哪个?”韩应龙答道,“那便是张皇后。”杨文燕接着道,“那当初力排众议,在朝野之上力挺当今皇帝继位的又是哪个?”韩应龙想了想道,“那必是杨大人当仁不让。”杨文燕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随后又正色道,“当日皇帝要尊奉自己父母为帝后,拼命出来辅助他的人又是谁?”韩应龙立刻接道,“便是朱聪大人。”杨文燕叹口气道,“那么现在这三人命运如何?”
      韩应龙道,“这个,据我所知,张皇后被软禁在后宫,连生日时皇帝都不许人去祝贺,唉,却与打入冷宫无异。”说完便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杨文燕冷笑道,“对待有恩与己之人的态度,当今皇帝也是前无古人了。”韩应龙也觉心寒,杨文燕又叹道,“在本朝做官可不容易啊!”韩应龙点头,“我早已晓得啦,朝堂之上,各个心怀鬼胎,圣意又如此难测,这官,我便不做也罢了。”杨文燕听他如此说得轻松,面上也是一副淡然样子,心下不免黯然。韩应龙便可回乡隐居,甚或在当地做个一官半职,也是小事。但她杨文燕却万万不可离开京城,只因她二哥今仍在朝中当差,故而万万不可撒手不管,且养父及兄长得罪了皇帝,万一哪天有小人挑拨,或者皇帝心情不好,大家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故而她不但万万不可放手,还要加倍小心殷勤。但这些心思,现在却不能说给眼前人听,也万万不能让他分担,杨文燕想到这里,不由得默然,日后不知还能否有缘再遇良人,能解她心。
      韩应龙见她神色黯然,忙笑着道,“我开玩笑呢,如今有大事要办,岂可说走便走?咱们快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杨文燕也强打精神,勉强笑道,“我知你不是那样人,如今朱聪已走,朝堂上可有首辅之才么?”韩应龙略一思忖,道,“依我看来,朱聪党羽皆不堪独当一面,若论揣度圣意,压服众臣,竟仍是朱聪最佳。”杨文燕便道,“如此说来,只怕皇帝还离不得他,”韩应龙点头道,“不错,且不在这一时,待缓缓地谋划,取而代之。”
      第二天,韩应龙便依照文燕的建议,给朱聪写了一封长信,表示自己十分愧悔,不该听信谣言,将瑞木献给皇帝,更不该鼓动皇帝上青城山。果然朱聪十分给面子,极快地回信表示安慰,又说孺子可教。不过月余,皇帝便思念起这个刚健有力的左膀右臂,朱聪便被诏回京,不但官复原职,皇帝又赏赐了优待封号给他。一时间,朱聪风光无限,更胜从前。朱聪回京后,对韩应龙的态度比前好了许多,毕竟能在他失意之时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不过几日,韩应龙便接到升迁令,他终于脱离了点缀升平的礼部,来到了权力要害部门,吏部,仍任侍郎一职。
      这一日傍晚,韩应龙在书房撰写青词已毕,却自沉吟。原来近日朝野又纷纷传言,说锦衣卫大批人马不在京城,却在漠北一带追捕逃亡太监,也有说皇帝欲剿建文遗孤,派锦衣卫假借名义而已,又不断有报称他们行事张扬,搅动四宇,滥杀无辜。却教他不得不忧虑,不知此事可牵连小莲,又不知苗青此时何在,可找到他老大否?
      韩应龙正思虑不定,却忽有人在外面敲门,书僮开门时,却见是杨文燕送茶来。韩应龙忙接过道谢毕,杨文燕却不便走,却坐在一旁不言语。韩应龙见她面上泛红,竟似颇有些羞怯之色,不禁想起韩七曾说起,见过她与一男子并行两三遭,便不由笑道,“小燕儿,你可找到你那吉士了吗?”一句话说的杨文燕面红耳赤,十分羞赧,半晌才低声道,“是个布商,还请贤兄成全。”韩应龙闻之大喜,虽有解脱之快感,更是为了文燕觅得佳偶之欣喜,于是又细细问之年貌性情,又论及假期并纳采等事。杨文燕见他如此,却是又感动又心酸,两人畅谈一番,临了杨文燕起身时不免有些伤感,道,“朱聪一伙也算是我养父母家仇人,姊姊的家仇更与我相关,至此我虽出门,还请贤兄不要见外,如有事必让我得知才好。”韩应龙点头答应了。
      原来杨文燕早已叫丫鬟收拾了物品,便即告辞往她哥哥杨淳家居住,只待佳期至。韩应龙便叫韩七备车轿相送,自己也站在门口,挥手作别,心内不免暗叹,也算是终于舒了一口气,却又随即想到胡大人翻案一事犹是任重道远,如今文燕既走,这条复仇路上如今只剩自己一人,说不得要打叠起百倍精神,预备最终一战。

      2.
      且说朱聪风光归来,重掌大权,一些人便开始上表上奏,抨击朱聪趋炎附势,心术不正等。于此同时,有一批朱聪的党羽,比如孙况赵良玉之流,又开始大举歌功颂德的大旗,恣意地讨好起皇帝来。而韩应龙,如今却已深深卷入这场斗争的漩涡之中,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在表面上趋附老师,私下里却已在物色己方的战友之选。
      温又筠是他第一老友故知,韩应龙欲斗朱聪,自然第一个找他商量。但温珪此时却已不同往日,上月他舅舅温操在扬州御史位上犯案以后,他家老祖父一气身亡,又有落井下石之徒趁机赖账不还,温家财势人势一落千丈。同一时间温又薇却又难产,母子双亡,温珪虽已尽全力操办,不也还是四处凑了银子才勉强支撑过去。如此重重打击之下,温珪却是再无往日潇洒狷狂之气,倒是恹恹然如丧家之犬,竟连韩府大门已是许久不进。
      这日,韩应龙乘了一顶四人抬的竹丝荷叶梗凉轿往温府,一路上不由得回想起当日文燕曾对他说起温珪家事,“柳家小姐一味胡闹,她自打嫁入温家,知道温珪和他妹子有私情,偏找了人来下蛊下降头,最后又薇难产,母子双亡。赵良玉从来不管又薇,现在又三五不时只是要钱,柳氏又每日胡闹。温珪又能如何呢?”韩应龙不由得黯然,他虽早知温氏兄妹有不伦之事,却也没想到最后会如此惨烈,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须臾轿子同到了石碑胡同,韩应龙便吩咐人去里面报信,半晌才有人开了正门,将轿子迎进去。
      韩应龙四下一望,只见门廊破损,花草凋敝,更兼满地尘土无人扫,僮仆走卒蔽如乞,不由得心头一酸,哀叹世情无常。又薇一去,竟似将温府中所有生气一并带走了一般。此时温珪也出来迎接,两人见礼罢,温珪便让韩应龙进入书房。韩应龙见书桌架上,尘土如敷,案头几尾,宣纸残皱,五福捧寿龙尾砚无光,湘妃哭竹鼠须笔枯顿,又是一番感慨,便自袖中取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他,笑道,“又筠,咱们便如兄弟一般,做哥哥的一向照管不周,你莫介意。这点钱先拿着使,日后我再送来。”韩应龙一贯豪爽惯了,从记事起便一路接济人,如今递银子过去,又说出这一番话来,毫不以为意,简直自然而然到极点。
      哪里想到温珪却冷笑一声,将银票推回,道,“温珪虽穷,却也不白要人钱物。”韩应龙见了,先是一怔,便更加软款温存道,“又筠,我却不愿你为钱财小事所苦。”温又筠却叹了口气,道,“我自知你是一番好意,只是如今的温又筠,只是夹缝中求生,矮檐下蜗居的无赖汉,便是一二十两银子也得费力赚取。自此以后,我这贱地不敢污了贵足,温珪再不值得你以兄弟相交了。”韩应龙不意温珪妄自菲薄至此地步,惊讶之余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温珪此言差矣,你我从小一处求学,你的才学人品我如何不晓得,我更深知你外虽戏谑,内里刚硬,便是偶遇挫折,却也必如修竹反弹,岂肯就此折腰低眉?我此来倒有件事要你同举,如今朱聪一家独大,广结党羽,诸多元老都被他赶走,如此天下,正直之士都铩羽而归,譬如前日新科进士文徵明,因得罪了孙况,被朱聪一党屡屡刁难,竟被逐出翰林院,打回原籍!我韩应龙如今不才,倒想与你联手扳倒朱聪,以正风气,保全善类,你意下如何?”韩应龙对温珪为人深信不疑,故而一口气便都实话说了,实望能打动温珪心肠。果不其然,温珪听他此言,膛目结舌,半晌却哈哈大笑,道,“韩应龙啊,韩应龙,幸亏我并不是第一天认得你,不然几乎便被你这些正义凛然之言哄骗了去。什么匡扶正义,什么朝堂风气,你只照直说了,你是为了你那小莲姑娘才是真的!”
      韩应龙不料被他一语道破天机,倒十分尴尬。温珪一扫先前颓唐之色,又如往常一般嬉笑狷狂起来,笑道,“怎么你那小莲姑娘又要你做阁老么?我只当你要致仕田园,怎么又忽然如此胸怀大志起来?”韩应龙执拗不过,便将前后都说了,连自己欲为胡梦瑛翻案,使小莲免于诏狱之苦等想法也都毫不隐瞒。温珪听罢,才点头正色道,“这才是实话,韩应龙,想不到我竟错看了你,见龙在田,潜龙勿用,怪不得你会中状元,果然才智过人。我今日若不也学你奋起,也对不住又薇,更便宜了柳家赵家的那起小人。俗语云,有仇不报非君子,你且说,倒要如何行事?”韩应龙见他重抖擞精神,大为欢喜,便又低声说了几句,温珪也回了数声,一时竟听不真切。
      这一夜韩应龙至入更时方从石碑胡同出来,坐在轿内仍自思忖,罗辉的恩师刚刚被朱聪捏罪拘捕,罗辉必然恨极朱党,也必愿与己方合作。另有唐文献如今赌性已除,此人目光敏锐,广有乡党,到也可一用,又有同年的两位直隶进士王元周圣等,也都饱受朱党排挤,且都知根知底,极好干事。大家都是心学门人,倒好借同学名义暗通款曲,避人耳目。韩应龙思虑已定,心下稍安,忽一阵冷风自轿底袭来,寒冷刺骨,韩应龙边掩领口,心中不免忧思又起。此时韩应龙已从罗辉处得到些消息,一番拼凑之后大致也猜出些端倪,料胡雪莲如今应是仍未被锦衣卫抓到,镇抚司中佥事一日不归,则小莲一日仍是安全的。只是,现在却不知她身在何处,可有好好进饮食?如今已经入深秋,不知她身上衣裳还穿得暖吗?韩应龙想到此处,只觉心痛心酸,不由得以手抚心,摩挲几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说那日胡雪莲逃出李家大院,也不辨方向,只跟着袁彬乱跑。一口气出了保定府,前面一片黑黝黝村野景象,胡雪莲方心疑不定,不该是该继续跟着他走,还是该止步于此。袁彬一路走来并不曾回头,雪莲几次欲行追赶,却总赶不到前面,她又不愿不告而别,于是两人竟于黑暗之中默不作声地疾行至天明。
      袁彬料定了她既重恩义,必不肯趁机走脱。晨光中淡淡雾气弥漫,袁彬知满城镇即在前面不远,才站定回头。“先找个地方歇歇吧。”袁彬温言道,胡雪莲肠鸣如鼓,气喘吁吁,只点点头。袁彬想要伸手去拉她一把,却又缩回手。两人又走了一炷香时候,天色大亮,果然前面乃是一座颇为不小的镇子,中间一条极宽阔可容两架马车并走的石板路,两边都是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店铺后面却又是人家的庄院。
      袁彬选了一座甚是宽敞阔亮的饭铺,里面倒坐了不少客人。伙计引着二人在靠窗一处小桌坐了,便哈腰问道,“二位用点儿什么?”袁彬用征询的眼光瞧着胡雪莲,胡雪莲摆摆手,袁彬便自作主张道,“来只干蒸鸭子,松子桂鱼,油爆明虾,时令菜蔬安排两样下饭,十年花雕一坛,把你们上好的乌龙茶沏一壶来!”那伙计赔笑,指指外面挂的幌子道,“客人请瞧瞧那幌子,我们这店铺甚小,只能做些普通的牛羊猪肉罢了,客人说的什么十年花雕,小的连见都没见过。”袁彬便无奈,扭头望着胡雪莲道,“怎么办?他们却没有那些菜。”胡雪莲道,“这可奇了?我什么时候要吃这些东西?”袁彬微微一笑,对伙计道,“不拘什么,只捡你们拿手的上几盘便了。”
      伙计又来上了一壶极其寡淡的粗茶,袁彬倒了两碗,胡雪莲接过来大口喝净。袁彬一边慢慢饮着,一面觑着胡雪莲,心里自盘算。一时饭菜上齐,袁彬开口道,“这些粗糙饮食,聊以糊口罢了,比不得韩状元家中精致。”胡雪莲听他旧话重提,恼羞成怒,“你这人好生无赖,却只要扯他作甚?”袁彬微微一笑,给她茶碗中续了水,才悠悠道,“我只不懂,你放着好好的状元娘子,侍郎夫人不肯做,为何偏要跑到保定来惹事?”胡雪莲辩解,“独眼龙在峨眉山上杀的人,却是我的两位师傅。杀师之仇,若做徒弟的不能报了,还活着做什么?”袁彬不动声色道,“这回可好了,不但你自己沦为逃犯,只怕还要带累了他,十余载寒窗苦读,锦绣前程,便都一并毁了,可惜啊可惜。”雪莲知他说得有理,不免黯然,须臾却瞥见袁彬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便没好气道,“你幸灾乐祸,不是好人!”袁彬哈哈一笑,却将手内茶喝了一口,随手将茶碗放在桌上,柔声安慰道,“灾祸嘛,倒也还谈不上,”说着便朝她眨眨眼,胡雪莲瞪大眼睛瞧着他,不解其意,袁彬却笑道,“你只听我的,我保他周全无事。”胡雪莲急得忙道,“你快说,我都听你的,”转念却又将信将疑,见他满面戏谑神色,摇头道,“我不信你,你只欺诳我罢了。”
      袁彬微微一笑,凑近低声道,“你两个的事,也只有我手下陈文赵武两个知情,他们跟我一气,绝不会告诉别人。你只要别回去,远远地离开京城,我保你那小相公一生无事,平步青云,如何?这可是诳言不是?”胡雪莲先是点头,却又觉哪里不对,忽猛抬头盯着他问道,“你却为何要保我?先前为何不捉我,前日又为何不杀我?”袁彬一怔,随即又露笑容,“你难道忘了?那日在陶然居,你是我手中救下的人,又是忠臣之后,若无大错,我不保你却能怎地?我只想不到你这丫头复仇心不熄,居然追来以命相搏,如今带累我也亡命天涯,算是反叛之人了。”说着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胡雪莲只觉他所说似乎颇合情理,便不免又自愧又感激。
      她自从下山后,已觉诸多事身不由己,便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捉着她非要如此不可。譬如这回行刺独眼龙。胡雪莲扪心自问,若能保得韩应龙阖家平安,便是要她自己的性命她也只做等闲,但也正是她不顾一切地要为师傅报仇,又将韩应龙置于危险之中。若是师傅们知道了,会让她怎么做?胡雪莲渴盼有人能做指引,将她从纠结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她眼前却只有这个只见过几面的锦衣卫士。无论如何,是他救自己出来,并因此受累,胡雪莲心有不安,低声问道,“带累了你,对不住。”袁彬抬头时,见她秀眉微蹙,目如秋水盈盈,满面歉疚之色,甚是可爱,不禁笑道,“说哪里话?也是王少白那厮有意加害,因此寻事,便不是这回也有下回,来来,”袁彬将桌上筷子拾起,塞到她手中,“快快把饭菜吃了,好走路。”“却往哪里走?”胡雪莲听他这话又不免担忧发问。袁彬眼珠一转,道,“总之先远远地离开此地。”胡雪莲却也无良计,便点点头,袁彬又夹了许多菜到她碗中,劝她吃尽。
      两人吃完饭,便有伙计前来算账。袁彬伸手到怀中摸摸,忽然苦笑,拿眼望着胡雪莲,示意他自己怀中空空如也,胡雪莲吃惊地瞪大眼睛,袁彬明明见她眼中仿佛在说“万万不信,锦衣卫怎会没钱?”样子,不由莞尔,低声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锦衣卫需要带钱吗?”
      胡雪莲一怔,只见袁彬似笑非笑,一双闪亮眸子紧盯着自己,不免有些脸红,忙低下头,即便醒悟他的意思,锦衣卫乃是天字第一号的合法土匪,便要取人的性命也便如碾死个蚂蚁一般,对朝廷命官也有随意抓捕的权力,要在街面上取些饮食物件,哪个敢跟他要钱?胡雪莲朝旁边躲了躲,低声道,“那你还不快快亮出身份?”袁彬低声回道,“此刻却是逃犯身份,不敢招摇。”便抬头对那伙计吩咐道,“我们已经吃饱了,只是还想用些点心,你把你们最拿手的甜饼取两碟子里,一总付钱!”伙计半信半疑,慢慢退下时,又对旁的伙计耳语两句,便有两个伙计走过来监视他二人。
      胡雪莲恨道,“没钱还要什么点心?倒不如亮出身份先吓退他们,才好走路。”袁彬低声道,“不可,我只要一如此,便立时有人报告官府,官府便知道你我行踪,大不便也。”胡雪莲只当他吹牛,一般人见了锦衣卫,躲之尚唯恐不及,怎会去报告官府,却也不与他争论,看他如何开交。袁彬大喇喇叫伙计又续了茶,给胡雪莲斟满了,捻髯微笑,问道,“姑娘在江湖上行走,平素没钱使时便如何?”胡雪莲瞅了他一眼,昂首道,“便去找那些财主借些使使!”袁彬轻笑,“那便是偷喽。”胡雪莲想要争辩,袁彬只自顾自道,“我没钱使,便去抢些来。”说着便伸出一个手指,做个点穴的样子。胡雪莲四下打望,道,“这里的人,却也都不像有钱的。”又用眼光示意那两个伙计,“还有人看着你呢。”
      袁彬四下看看,悠悠道,“有钱人又不写在脸上,我看右边柜台边上的胖子便是有钱的。”胡雪莲朝他所指方向瞧去,果见一个胖子,腰间鼓鼓的,似乎有什么物事。胖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吞食一碗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颈后青筋暴起。袁彬忽然站起来,朝着门口的方向停了一下,两个监视的伙计忙站起身,袁彬朝他们微微一笑,又转身往柜台边走去,走到那吃牛肉面的胖子身旁时,低头俯身,似与之语,随后用手轻轻拍拍胖子肩膀,便又信步走回原位坐下。
      胡雪莲莫名间,袁彬已从袖内取出一块足有十两大块银子,拍在桌上,响亮道,“伙计,结账!”那伙计却还没来得及答应,早有一双结实的手按在袁彬手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且慢,你们这对贼男女,偷来的银子是好花的吗?”话音未落,袁彬早已跳起,胡雪莲也本能地跟着他一跃而起,跳在桌旁。此时胡雪莲方才看清说话那人,原来是个五六十岁年纪的干瘦老头,个子不高,身材结实,虽是家常穿着,却甚讲究,脸上神情不怒自威,颇有些震慑之气。此时伙计早已上前,那人将银子捏在手里,对他道,“这是赃物,我拿走了。”伙计连忙哈腰点头赔笑,“是是,李捕头,您老收着。”
      原来这人是捕头,胡雪莲只叫倒霉,袁彬却不动声色,“这位捕头大人,说人是贼,证据何在啊?”李捕头冷笑两声,“你这贼男子,倒有两句言语,”又扭头看着雪莲,摇头道,“这么漂亮的女娃,也来做贼,真是可惜。”说着指指胖子,道,“便是这位兄弟丢了银子。”说着便叫那胖子过来,胖子却痴痴呆呆地,只是发愣。李捕头一愣,冷笑道,“好狗贼,是使了药还是点了穴?也罢,都跟我回衙门说话。”袁彬笑道,“没凭没据地,你这是栽赃陷害,捕快便可以乱抓人么?”胡雪莲不欲纠缠,抬脚要走,李捕头冲来拦住道,“哪里跑?”胡雪莲哪里肯让,两人便动起手来。李老头虽然年纪大,手上却颇有些拳脚功夫,兼之做捕头多年,也见多识广,十来个回合走下来,并不怎么落下风。胡雪莲想要速战速决,便打叠精神,将一套峨眉拳尽情使开。
      这下不但周围围观的人群忍不住喝彩,连李捕头也连声叫好,“好好好,多少年不见这正宗的峨眉拳,怎么名门弟子也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真是自甘下流,啊——”李捕头话音未落,被胡雪莲抓住领口,推倒在地,竟挣挫不起。胡雪莲知袁彬暗中相助,却恨这人出言无状,还要上去痛打落水狗,却被袁彬在手臂上一拉,“快走”。她只觉一股极大劲力推动自己身体,若要对抗便如螳臂当车般,便只好跟着他出了饭铺。
      4
      胡雪莲跟着袁彬一路出了满城镇,又走了十余里,四下尽是荒地,似乎便是个坟冢之地,便叫声,“我不走了!”便站住脚,袁彬也不勉强,胡雪莲只情埋怨道,“那人辱我师门,正该好好教训,怎么你却要拉我走?既如此为何还点他麻穴?倒是要打他还是不打?你这人颠三倒四,甚没道理!”袁彬故意暴露踪迹,事成后自然不肯久留,见她气得跺脚,少不得笑着解劝道,“姑娘说的是,但方才姑娘只顾施展神威,没见那伙计跑出去报信,如果我们再不走,只怕整个满城县衙门的官差都来抓人了。”胡雪莲知他说的有理,此时只逞强道,“哼,就算都来我也不怕!”袁彬顺承道“是是是,”见她意气不平,便沉默着陪她信步前行。
      两人虽说是信步前行,但以他们超凡脱俗的轻功,一盏茶的功夫却又走出十多里来,眼前不远处却是一条大河。这条河宽有十里,河边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密密丛丛,风吹草动,仿佛便有人影晃动,却又看不真切。袁彬在一旁忽然开言道,“姑娘看那苇子里,必然伏的有匪人,如今天近晌午,来往的人少,咱们还是等一时再过不迟。”
      胡雪莲性子最急,又兼有气,便道,“等什么,我偏要现在过!”说着便径往岸边走。拨着苇子来到岸边,果然见河面上没人来往,只有远远的一只小船飘飘摇摇在对面岸边。胡雪莲便挥手叫道,“喂,摆渡的,快来度人,快来度人!”“来了!”果然船上有人答应,声如洪钟,不多时便见小船依依呀呀摇过来。胡雪莲得意地朝袁彬瞧了一眼,道,“我要先走了,你不急便等着吧。”袁彬轻笑,并不回答。不多时船夫来到岸边,胡雪莲便跳到船上,回头望时,只见袁彬抛来一亮闪闪物事,胡雪莲急忙接住看时,却是一块白花花银子,足有五两多重。胡雪莲不免心里感激,却不肯示弱,只道,“你要上来,我也不介意!”手里掂着那块银子,袁彬却不为所动,只拜拜手道,“姑娘请先走吧。”胡雪莲意外之余,却已无路可退,只好任由船夫将船一路摆过河去,看着对面袁彬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小小黑点,再回头时,已不见了。
      袁彬也正站在岸边,遥望对岸。白茫茫一片水面上,看不清一个人影。袁彬不慌不忙,估摸着船已到对岸,且悠哉游哉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跟人搭伙过河。他乃是故意要跟她错开而行,要使欲擒故纵之计,挫一挫她的锐气。他是料定了胡雪莲不会独自走掉,必然要等他一起走。一来他熟悉胡雪莲的性子,必不会弃他独行。二来他也略施小恩,送了银子与她,她便愈发难去。其三,他知胡雪莲武功及轻功都颇有实力,故而并不担心。况且他曾向船夫亮出腰牌,谅那船夫不敢怎地她。
      来到河对岸时,天色已渐渐昏暗起来,袁彬回头望望,满城镇于此也有二十里远近,算来前面不远便是沧州府地界。袁彬心中暗自思忖,后面满城镇中有李捕头报信,料想自己人绝无错过之理,只是前面沧州境内却有些难办,只怕不好轻过。沧州自古民风彪悍,以刚直勇敢著称,沧州府境内藏龙卧虎,本朝已出过三名武举,武名天下扬,甚至在镖行里有“镖不喊沧州”之说,即无论多有名的镖师,到了沧州府都要卸下镖旗,闷声过境,若要张扬,则必然被当地武师打到,栽面丢人。且沧州府现在有几个著名的武师,平素又多有习武之人,各帮派众人到沧州寻隙滋事,或找人比武,名为会友其实闹事,着实麻烦。
      袁彬本以为胡雪莲必在城门口等他,却四下寻找不见,只好问了几个人,却原来她已直奔沧州府而去了。袁彬本欲绕道而行,如今无可奈何,也只好也进城来。果然好大一座城池,沧州自古便是水旱码头,京杭大运河的必经之地,买卖交通都十分方便,故此人烟稠密,市井兴旺,也是一个富庶之地。袁彬想着胡雪莲性子最喜热闹好玩,便在小伙计指引下往沧州府最热闹的市场街去。
      到了市场街一瞧,嚯,果然热闹非凡,两边做卖座买的无数,卖的都是些南来北往的各色果品器物,生熟肉,各色服装,再往里面走,又见一处两层高,门首有妆花三层牌楼的极阔气极气派的大戏楼,旁边还有两三间大的杂技棚子。袁彬想着胡雪莲性格,必然没心思听戏,但杂技嘛,却必然合她口味。袁彬早知道沧州府吴桥一地以杂耍杂技出名,早年间还曾应诏进宫献艺,自己也曾见过几个杂技高手的演出,着实精彩,料着胡雪莲怎肯错过这些好戏,便直入杂技棚子。果然走了两间,便在一间极热闹的杂耍场中发现了正在前排聚精会神观看表演的胡雪莲。
      人已找到,袁彬却不急着上前相见,他却是要让胡雪莲先看见他。只是这场子里着实热闹,里里外外都挤满了看热闹的,卖饮食的,甚至趁机行偷盗之事的各色人物。袁彬无意生事,便一味低着头,收敛身段,趁缝隙而站。怎知天意便是如此,你不去寻事,却挡不住事来寻你。过道上忽然兴起一阵吵闹之声,袁彬闻得声音甚狠,便知有事,想要抽身,已有两只贩子背着卖热茶的滚烫铁茶桶朝他兜头盖脸飞了过来。袁彬无奈地望着那两只铁茶桶晃悠悠冒着热气在空中翻滚,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若是出手抵挡,则必然引入注目,若不然则必然身遭开水浇淋之苦,思量再三,忽然想起自己身后还站着个小伙计,便将他一把抓来,在伙计胁下戳了两下,伙计便不由自主挥舞起手臂,将身上扁担抡起,噼啪两下,将那两只茶桶打落在地,索性不曾伤人。
      这一下来的突然,旁边人都惊得一呆,接着便有人喝彩,旁有人夸奖小伙计好功夫,小伙计还魂不附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眼巴巴瞅着地上的铁桶发怔。袁彬正在庆幸无人识破,身后一双大手拉住他衣襟道,“欸,高人留步!”袁彬心里叫苦,无奈回身拱手道,“在下区区手段,不足挂齿!”那双大手的主人却是个身材魁梧的黑汉,衣着鲜亮,满脸虬髯,便如张飞在世一般,大声笑道,“客人不必谦虚,方才那一手点穴法似乎是霹雳手王老拳师的真传?又快又准,果然不愧霹雳手美名!只是在下听说王老拳师的点穴法从不外传,故此想向客人讨教一二,难道客人竟然不赏脸吗?”此时这汉子声如洪钟,势如铁塔,早震慑了满场人,那方才吵架的也不吵了,打架的也不打了,连看杂耍的也不看了,只都看着那汉子和袁彬,有人议论着霹雳手王老拳师的手段和威名。
      袁彬这手出神入化的点穴法却是一点不错的霹雳手王长生的真传,你道他怎么有这等大缘学到“法不外传”的这神奇点穴法,难道他是王长生的儿子,女婿或是比别人多生了几只手指不成?嘿嘿,说起来,却都不是,全是凭着锦衣卫的威风罢了。在这普天之下,大明地界,锦衣卫想要什么,哪里有要不到的?袁彬曾见过霹雳手的手段,便半逼半求地拜师,跟他学了而已。他倒也不曾亏待他师父,自从有了袁彬这个徒弟,王长生的武馆便再也不受当地官府或地痞流氓骚扰之苦也。
      袁彬此时此地却只想息事宁人,便低声下气地辩称只是小本生意,偶学一两招救命而已,求那人高抬贵手,放过自己。那人哈哈大笑,哪里肯听,只道来了沧州就别想轻过,拉起袁彬的胳膊,便往外走。两人往外这么一走可便如平地一声雷,竹竿子捅了马蜂窝一般,场子里的人也都哄一声,跟着往外便走,都来到路中间,早有闲人驱赶开路人,围起一个大空地来,便要看两人较演比武。
      那汉子大喇喇站在场子中间,四周拱手,照例喊道,“今日兄弟向高手请教,生死自负,绝无反悔,请各位做个见证。”旁边围观人一路叫好之声。汉子一副深得民心的样子,便紧紧腰带,摆个架子,亮出两只铁锤似拳头来,道声请,便也不管袁彬不情不愿,自顾自挥拳迎上来。袁彬没奈何,拳头打到眼前了,只好左右躲闪,上下翻腾,旁边人见汉子打得辛苦,袁彬躲得轻巧,便都给袁彬喝彩。汉子恼羞成怒,却又抓他不着,甚是烦恼。便奔向场边,朝一个汉子手里接过两杆铁枪,又对袁彬道,“喂,你也去使个兵器来!”袁彬却微微笑着,亮出手掌,轻抖五指,示意这便是他的兵器。那汉子给他轻蔑傲慢的样子激的满面通红,立时便要爆炸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怖,挥舞着两杆长枪怪叫着冲上来。
      袁彬反而十分冷静,他早闻得沧州阴阳枪大名,今日正好一见。他便依旧左躲右闪,让那汉子完完整整地把一套枪法使完,喝声彩,便趁空出手抓住两杆长枪的枪头,用力一撅,便都折断,再向怀中一带,汉子便无法控制地向他身上扑来。袁彬早如一条鲶鱼般由他枪下钻出,绕道他背后轻轻伸手捏住他后脖领子,将他拽回站定,一手掐着他脖子,低声道,“小子,我问你,你叔叔叫甚名?”那汉字疼痛难忍,忙道,“叫,叫刘长命,”“没错,我认得他,亲军所刘佥事使得好枪,实不相瞒,我乃是锦衣卫在此办案,你休阻挠!”
      那汉子满脸错愕,再抬头看时,袁彬早已走出人群,不见踪影。
      袁彬钻出人群时,放慢了脚步一味前行,走不出两里地,却有一只温润的小手拍在他肩膀。袁彬明明知道胡雪莲已赶上他了,却偏偏做出一副万分吃惊的样子回首道,“诶呀姑娘,我只道以后再见不着,怎么姑娘一直跟着我吗?”
      胡雪莲瞪大眼睛,急忙辩解,“哼,谁跟着你啦!你在那戏院门口跟人打架,连顶碗的小子都跑出来看热闹了,还有谁看不到你?”说着左右看看,见没人留意,便道,“你是怎么打发那人的?”袁彬笑道,“那人只是架子好看,并没甚真实本领,姑娘也能胜他。”雪莲半信半疑,却又道,“我们离开保定府,已走了这么久,到底要逃到哪里去?”袁彬心想这却正要问你,梁太监到底在哪里?你若肯老实说了,也不必再跑冤枉路,省些脚力,袁爷说不定还保你不死。只是这丫头性子倔强,若用强只怕鸡飞蛋打,袁彬如此想着,脸上半分不露,口上却道,“正是呢,正是得远远地逃了,逃到天涯海角才保险些,这一去,或许十年八年地不能回来,姑娘有甚人想见,倒趁便见见为好。”胡雪莲只觉他过于夸张,“锦衣卫便有那般厉害?难道是天兵天将么?”袁彬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恐吓姑娘,姑娘入世不久,故而不晓得卫所的厉害。镇抚司乃是皇帝亲军,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谁敢阻挠?天下到处都是镇抚司的探子,且那些客栈酒店,若见到可疑之人,都会主动上报,只怕受株连,便是织就的天罗地网,我在卫所十年间,从未见有人逃脱。”胡雪莲只是不信,“这等厉害,怎么我却不觉?”袁彬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你遇到了我。我自会带你规避风险,若不然,你现下早已被擒,只怕已是下了诏狱。”这倒是由不得她不点头,却又十分沮丧。
      袁彬不动声色,又劝说道,“只躲过这几年,待销了案,或张大人调任别处,甚至改朝换代,即可重新做人。”胡雪莲闻言皱眉,“怎么你还叫那独眼龙大人?”袁彬忙打个哈哈,遮掩道,“习惯成自然,我如今倒确要改口了。”又见她神色似已被说动,又故作轻松道,“这回可要走长路了,到哪里寻两匹马儿骑着才是正经。”见雪莲不语,又道,“长途行路,你我须扮作亲戚才行,不如必然惹人怀疑。不如扮作父女如何,只是你一路便须对我尽孝了?”雪莲撇嘴不愿,袁彬察言观色道,“倒不如扮作兄妹,只是你我年龄相差如此,扮兄妹太不像了,咳咳,倒也无妨,便扮作兄妹吧。”于是两人便上大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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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四.千里冰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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