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公子，君子好逑

　　虽有午后这么个小插曲，但夜宴还是照常进行了。
　　席上，众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苏世虽无官职在身，却因才名在外，又有祖父苏相和苏泽这个身为户部侍郎的兄长，所以也得宣帝看重，列席其中。
　　坐在祖父和兄长身后，苏世面无表情地饮着茶，然而他俊美无双的相貌和出尘的气质还是引来了一众人的侧目。他却仿若不觉，只目光会时不时飘落在苏泽身边的空席上。
　　那原本该是谢清晏的位子。
　　殿外沉沉夜色中，不时有惊雷闪过。
　　今夜一场大雨，想来是免不了了。
　　想到那个不知还跪在宫中哪个无人角落里的人，苏二公子仿若止水的心，难得，乱了。
　　“阿谦，阿谦？”
　　苏泽回头，看着显然心不在焉的自家弟弟，蹙眉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闻言，苏相也回过头来，只用一双沧桑却依旧明亮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便又回过头去继续与旁人谈笑风生，仿若什么都不知，却又仿若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模样。
　　“苏相啊，”上方的宣帝蓦然转过头来，眼神落在苏氏三人身上，“上月琼林宴，朕忙于他事，无缘好好一见你这名满长安的孙子，如今一看，五年过去，苏世也更加风采出众了。”
　　闻言，宣帝身侧，一身朱红华服，头戴凤冠的苏后也微笑着看向他。
　　见宣帝亲自点名，苏世起身，不卑不亢地深行一礼道：“陛下谬赞，苏世愧不敢受。”
　　宣帝微笑道：“传闻玲珑谷绝学，不仅能洞察人心，学成之人更能洞悉天下未来诸事，不知是否真是如此？”
　　“不过是世人胡乱猜测之言罢了。苏谦在玲珑谷五年，一心只读古往圣贤教诲，此外便再无其他。”
　　苏后亦温声道：“陛下，坊间传言而已，不足为信。”
　　“倒是你这孩子，离家这么多年，竟也不知给本宫来封书信。你父亲是本宫最敬的兄长，本宫疼你的心和你父亲也是一样的。”苏后语气中略带责备，却也带着真心实意的关怀。
　　闻言，苏世道：“侄儿知错。”
　　宣帝笑着拍了拍苏后的手，宽慰道：“好了皇后，孩子大了自有他自己的想法。男儿志在四方，他学有所成你该高兴才是。”
　　语毕，帝后二人相视一笑，看在众人眼里当真也是鹣鲽情深的模样。
　　“朕记得从前你的画在太学的一众孩子里画得最好，现下该愈发进益了才是。”
　　苏世看了一眼苏相，见后者对他微微点头，本无意张扬的他也只得说道：“请陛下恕罪，苏世献丑了。”
　　片刻，便有宫人抬了长案和文房四宝来。
　　苏世站在案前沉思片刻，执笔点墨，旋即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画便是半个多时辰，等苏世落笔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话看着他。
　　宣帝和苏后从上座走下来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笔下的万里山河，几乎同时微笑着点头赞道：“确实令人惊艳。”
　　闻言，一旁面无表情的太子谢昀也难得露出了一丝赞赏之色。身后乔装成他内侍的谢玉宁探过头来看着案上的长卷，也是小声惊叹。
　　只见画中，近有江流奔涌百花齐放，远有山川雄奇云梦浩淼，天下美景仿若尽收这几丈画卷之中，只一眼便能通过画纸看到作画之人胸中的豪迈气派，这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
　　苏氏一门素来温雅低调，这一幅画倒是让人品出了这个后生心中与他温和俊美的外表毫不相符的丘壑。
　　“请陛下为此画赐名。”苏后笑道。
　　宣帝看着苏世道：“画是苏世作的，让他自己来吧。”
　　苏世抬头，用余光瞥了苏泽身边的坐席一眼，仿若琥珀的眸中涌动起莫名的光芒：“那便叫，海晏河清图吧。”
　　苏后看了他一眼，颔首微笑道：“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寓意极好。”
　　话音落，群臣齐齐借此起身贺首。
　　“祝我朝，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帝抬手示意众人平生，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赏。”
　　苏世行礼：“多谢陛下。”
　　帝后二人相携落座，苏世也转身回席。
　　“这些日子你一直埋在书房里，也不说话，今日看着虽然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到底眉间的郁色舒展了许多了。”苏泽笑着回头，目光中带着欣慰自豪之色。
　　“劳兄长挂心了。”
　　苏泽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多言。”
　　丝竹歌舞之声重新响起，苏世坐在喧嚣之中，思绪明显又开始游离了。
　　突然，一个神色匆匆的宫人从殿外一路小跑着，径直到了苏后身边。
　　他在苏后贴身大宫女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见她神色一变，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变为了凝重。
　　旋即，她转身将话如实传给了苏后。
　　“娘娘，玉湖里溺死了个宫女。”
　　闻言，苏后面对着群臣，脸上端庄笑意不改：“死了便按照宫里的规矩打发了便是，好端端地拿到这里来说做什么？”
　　“若只是普通宫女的话也不打紧，只是……”大宫女拧了拧眉，“那宫女身上发现了小王爷的玉佩……还是几年前您亲手送的那块。”
　　苏后笑意微敛，转了头来：“莫不是今日逃跑的那个？”
　　“只怕八九不离十，所以那边才来向娘娘禀报。”
　　“果真是溺死？”
　　大宫女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神色。
　　见状，苏后蹙眉，转头对身边的宣帝笑道：“陛下，臣妾失陪片刻。”
　　宣帝正在兴头上，对苏后突然提出离席也不甚在意，只随意嘱咐了两句道：“无妨，你且去，若是行路，一定小心脚下。”
　　苏后颔首微笑，旋即离席。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苏世只默默坐在席上饮茶，对于苏后的离席似是毫不意外。
　　对面的齐潇饮宴间也朝他投来一个目光，二人相视颔首，对彼此目光中的含义皆是心照不宣。
　　玉湖湖畔此刻已由禁军封锁了起来。
　　不消片刻，苏后赶至。
　　为首的禁军统领见是苏后亲临，连忙迎了上来：“见过娘娘。”
　　苏后颔首：“大统领请起，不知那人如今在何处？”
　　大统领起身为苏后带路：“还在岸边。”
　　一行人走过去，很快便瞧见了被众禁军围在当中的溺亡宫女。
　　苏后瞥了一眼，便别过了头蹙眉道：“她额上怎会有个血窟窿？”
　　“臣已派人去落水处看过，想是从桥上落下来时不幸撞在了湖底的石头上。”
　　“桥？”苏后面带疑色，转头朝记忆中有桥的方向看去。
　　只不过夜色太浓，视野中只得一片漆黑茫然。
　　见状，大统领接话道：“是的，正如娘娘所料。而且当时，还有几名宫女和落水之人在一起，正是她们目睹了一切，并引来禁军救人。”
　　这时苏后才注意到了角落里面带惊惶，瑟瑟发抖的几人。
　　“将你们看到的如实对皇后娘娘道来。”大统领道。
　　几个小宫女对视一眼，当中胆子较大的那个定了定心神，缓缓说道：“我们几人都是御膳房的送菜宫女，早些时候奉命去送新鲜瓜果，不久前才折回来。本来一路上都好好的，可就在经过那边的桥时，走在最后的水碧突然摔了食盒。”
　　“等到我们回头看时，她便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胡乱尖叫起来，说什么‘不要杀我，我不是要勾引他’之类的话，还没等我们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竟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跳进了湖里！”
　　说到此处，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情景一般：“见她落水，我们连忙打了灯笼去看，没想到竟看到一张可怕的女子的脸在对我们笑！”
　　“娘娘，您要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说完这话，几人都害怕极了，对着苏后将头磕了又磕。
　　听到“勾引”二字，苏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遂问道：“这个叫水碧的，最近可与什么人有特殊的往来？”
　　“特殊往来……好像没有……”几人止了哭腔，齐齐努力回忆了片刻，方才说话的那个宫女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不过昨日我们在花园里碰到过小王爷，小王爷问了水碧的名字，然后还夸水碧长得好看来着……”
　　闻言，苏后几乎可以确定，这个水碧便是午后那个逃跑了的宫女了。转头看了一眼死去的人，她沉吟片刻道：“你们几人明日去领了银子出宫回乡，今日若有透露半字，便诛你几人九族。明白没有？”
　　几人愣了一下，对苏后的决定感激不已：“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旋即苏后转身对大统领道：“大统领，把死了的处理了，对外只说病逝。今日之事，封锁消息。”
　　闻言，大统领转身下去依言办了。
　　想着筵席还未结束，苏后调头就走。
　　一行人沿着玉湖缓缓行进，苏后却始终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娘娘，您在想什么？”见她面色有异，大宫女不由得有些担忧。
　　“晴岚，你可听说了最近的传言？关于清晏那孩子的。”
　　“小王爷？”晴岚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地回忆起来，“您是说，关于小王爷的病，传言说是厉鬼缠身一事？”
　　“你听方才的宫女言语间，似是也隐隐提到了此事。”
　　“可是鬼神之事，如何信得？”
　　对她的话，苏后只是笑了笑，摇头，并不言语。
　　晴岚想不明白她这一笑的缘由，却也深知主子不想说的便不该多问，索性也只把心头的疑惑按下。
　　便在此时，一道惊雷突然划过天空，将整片天地照得宛如白昼。
　　在这突如其来的光明里，苏后惊鸿一瞥，蓦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衣怀抱断弦的女子站在湖水中，正抬了一张惨白鬼魅的脸对着她阴森森地笑！
　　苏后心头一颤，指着湖面惊慌问道：“谁，是谁在那里？”
　　晴岚被吓了一跳，连忙随她转头去看，入目之处却只有一片漆黑寂静，什么也看不到。
　　“晴岚你看到了吗？”苏后抓紧了她的手，眸中是难得一见的惊慌恐惧。
　　“娘娘？”晴岚心头一沉，“娘娘你看到什么了？”
　　苏后闭了眼，抓着晴岚的胳膊努力平复情绪，然而那张恐怖的脸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半晌，她才睁开眼，连脸色都有些苍白起来：“方才她们说的那张鬼脸，我也看到了……”
　　“什么？！”晴岚稳稳地扶住苏后，警觉地四处扫了一眼。
　　按说这周围都是禁军，有人作怪的可能性不大，那莫不是真的……
　　想到这里，晴岚搀着她快步离开：“娘娘我们回去再说。”
　　苏后点头，一行人迅速离开。
　　这厢苏后久久不归，大殿里的热闹却没少半分。
　　不多时，随着连续的几道惊雷，一场意料中的倾盆大雨也如约而至。
　　看着殿外的大雨，苏世原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色更是明显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袖中的拳头逐渐握紧，想到大雨中那个人此刻不知会如何痛苦难过，他竟是再也坐不住了。
　　于是他蓦然站起，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快步走出了大殿。
　　苏泽起身欲追，却被苏相一把按住。
　　见此情景，对面的齐潇也默默起身，从无人之处悄悄溜出了大殿，一路直追苏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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