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

　　钱寻寻的突然回来，让正打盹的黄阿姨一惊的同时，心里也是疑窦顿生。虽然约定中没有把不许打盹写进条款，但夜间值班的看护要求却条条清晰，自己第一天到岗就遇查岗，打盹还被逮个正着，面子上多少也不好看。
　　只是这个小丫头在她第一天上班就突然查岗，还光脚穿内衣——她披一件宽大的男式风衣，里面性感的内衣欲遮还露的，比那件男士风衣还抢眼，她对这点的好奇心远远大于对自己工作的担心。
　　她的工资可不低，不是一个刚实习的小姑娘负担得起的；还有这三更半夜的，小姑娘家家穿成这样出现在公共场合，不就印证了人们那些不好的遐想吗？
　　钱寻寻显然没考虑这些，更没考虑到自己衣着产生的影响，她根本就不在状态，推开病房门，进去时看也不看黄阿姨，径直扑到妈妈病床前，用长长的风衣袖子拼命地擦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然后挤出一个笑容，拉起妈妈的手说：“妈妈，你一定要坚强，要努力，寻寻一定有办法让你康复，然后我们找到爸爸，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黄阿姨看了太多的人间惨剧，早已麻木的心却为小姑娘带着泪水，却拼命挤出那一个笑容的坚强动容了，也忘了被查岗的不快和被逮着的尴尬，上前去扶她。
　　“姑娘，夜晚地上凉，凉气上身会生病的，快起来吧，妈妈可全指望你呢！”
　　钱寻寻仰起头看着她说：“阿姨，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陪陪妈妈。”
　　黄阿姨好心地提醒：“你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
　　“不用了。”钱寻寻泪眼婆娑，内疚的眼神扫过黄阿姨。
　　黄阿姨不好再说什么，犹疑着是否问下今天自己的工钱怎么算，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在走出病房时想，这么晚了，还要打车回去，到时候不算工钱，她一定不能愿意。想着讨价还价的麻烦，又担心一阵子。
　　阿姨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消失，周围一下陷入一片死寂。握着妈妈的手，钱寻寻受惊吓的委屈泪水一点点风干在脸上。
　　很显然，第一次履行协议失败，这样的结局，她想过千遍万遍，也没想到会是落荒而逃——如果她曾经想过的话。而且据说第一次不成功的就没有第二次机会，想到妈妈的治疗费没了着落，她的伤心远远盖过履约失败和辛梓睿的责问带给她的羞辱感。
　　一想到妈妈后续治疗费泡汤了，又要面临停药治疗，她心里就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她已经这么努力了，她已经拼了所有身家性命去争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说不定明天就会来人向她追要预定金，而她已经用掉的部分却是无论如何也凑不上来的。
　　现在想想，出现这样的局面是有前兆的。
　　就在前两天，薛玲玲电话通知她需要修改协议，去了才知道，因为她是处女，无法进行人工授孕，协议的内容需要稍做调整，从最初的人工受孕到自然受孕，希望她能够继续履行协议。当时钱寻寻就有受骗的感觉，可是预定金已经被她用去不少，现在毁约自己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而且毁约就意味着妈妈马上就没了治疗费。
　　薛玲玲当时说过的一段话：“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你穿的性感一点，他们都会血脉喷张，想立即得到你，所以放心好了，很容易搞定的。”
　　想到一年换一个同居男友的室友，想到能够让妈妈康复的一百万，既然婚前性行为已经被社会包容，自己就权当同居吧。
　　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现在想想，薛玲玲讲这种话，只是为见证今天的局面埋下的伏笔。
　　对薛玲玲说的“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也早已耳闻，当时并没有多想薛玲玲为什么会说这样一段话来宽慰自己，现在来看，薛玲玲把这句话用到辛梓睿身上真是错的离谱，自己当时骑虎难下的答应也错的离谱，以后继续履行协议一定是困难重重。
　　第一次履约受阻的心情十分复杂，有被羞辱的难过，也有自取其辱的惭愧，更有心底时时翻涌出后悔自己的草率和不得已接受的无助，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妈妈那一刻，心里的内疚和委屈一下迸发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植物人虽然丧失了人的主动能力，但感知各种痛苦的能力还在，只是不能言说。医生对她说过母女连心，她不能以这样的心情出现在妈妈面前，她必须像妈妈健康时那样，笑的阳光灿烂，妈妈才不会在那个封闭的无法诉说的世界里一个人痛苦。这样想着，心才一点点强自镇定下来。
　　钱寻寻从小生活在只有妈妈的单亲家庭，妈妈唐婉芬是一名越剧演员，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着唐朝女子的热情，又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像一朵出水芙蓉，盛放，却不张扬。
　　妈妈很疼爱她，一直把她当作上苍的恩赐小心爱护，总为自己把她带到这个世上却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而内疚，觉得是一种缺憾，却又一点不后悔把她带到这个世上来。
　　她把对一个人的思念全部转化成满满的爱倾注到寻寻身上，给她买漂亮的衣裙时尚的小皮鞋，还有各色扎头的花皮筋，变着法子给寻寻打扮。为了不让寻寻感到没有爸爸因而缺少一份爱，特意买了许多玩具来陪她。
　　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渴望和小朋友一起玩，渴望着有人分享她的快乐。
　　当她带着玩具兴冲冲来到院子里，小朋友们抢了她的玩具不带她玩，骂她是没爸爸的野孩子，她只好哭着回去跟妈妈要爸爸。
　　唐婉芬给不出爸爸，就买更多更好的玩具，可这抵挡不了小朋友对她的孤立，抵挡不了小朋友们骂她野孩子的屈辱，无法抵挡没有爸爸带给她的伤害。
　　每次当她央求妈妈给她一个爸爸的时候，妈妈总是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告诉她：“我们寻寻是有爸爸的，寻寻的爸爸是个有大学问的人，爸爸只是暂时不能来看寻寻，等寻寻长大有学问的时候，就会见到爸爸了。”
　　那个时候，钱寻寻一心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好见到爸爸，而她心里的爸爸的形象也在这种期待中一天天丰满，他不似剧团里忸怩作态的叔叔，也不是一身正气却总拿眼角斜睨着妈妈的剧团团长，他是属于钱寻寻一个人的，温暖的有学问的爸爸。
　　可是，没有爸爸来历不明的身世，就像一个污点伴随她成长的点点滴滴，在她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中，慢慢理解别人对妈妈的指点和辱骂的那些话的意思，对爸爸的想象已经不足以给她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社会的质疑和歧视，也开始怀疑妈妈的苍白说辞，曾一度相信外面的传言，她不过是妈妈风流后的产物。
　　这是一种很挫败的感觉，你并没有做什么，可是你就是错了，连改过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她小小年纪不能明白却必须承受的事，可她又不服，总是和人发生冲突，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被欺负和奋起反抗几乎成了常态，无论输赢，回到家里她都不理妈妈，因为妈妈做错事了。
　　那也是妈妈痛苦茫然的一段记忆，钱寻寻就像个刺猬，时时竖起尖刺，不让人靠近。妈妈放弃外出演出的机会，耐心照顾她，陪着小心和她说话，她不回答，妈妈就当她默认，她发了脾气妈妈就不出声。
　　妈妈对她的好实实在在，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她仅有的自尊，让她恨着，又让她不忍再对她横加指责，干脆不和她说话，免得自己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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